本小说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执尺》作者:下加一线 文案: 章尺麟和冯执的婚姻建于私欲之上 以刻薄与阴谋为养料,用冷漠自私浇灌 他厌恶她人淡如菊,情浅似水 她嫌弃他薄淡寡情,风流成性 他们相看两相厌 他们身在咫尺他们心在天涯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黑帮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执,章尺麟 ┃ 配角:骆定琛,余暖暖,沈毓贞,冯粤 ┃ 其它:黑帮,虐恋,强娶 ☆、楔子   章家的婚宴闹到很晚,待宾客全都散尽,已是凌晨一二点的光景。   醉醺醺的男人推开沉重的墨黑楠木大门,满室的馥郁芬芳一下子钻进鼻子里,满脑酒虫惊得四下退散,人一下子清醒了些。佣人特意点了熏香,房间很宽敞,全部都是复古设计。双色拼布的悬垂式窗帘,黑胡色的檀木大床,西洋的吊顶和夸张的水晶古典吊灯。露台的玻璃移门没有关好,夜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带着浅薄的凉意。   床上的女人穿着一身酒红的睡衣,抱着胳膊紧贴床沿,睡得有一点沉。床很大,她就躲在一隅,整个人蜷缩着仿佛睡在子宫里的胎儿。她头发很长,漆黑一段像瀑布一样漫过脸颊。呼吸间,气息触碰到发丝,一阵一阵绵软地飘动,痒到心里去。床头留了一盏灯,昏暗的橙色灯光里,女人的皮肤依然透彻,纯白而不带杂质,像件瓷器,妄图狠狠抱在心窝里,但是一个用力就破碎一地。   男人静静看了女人有好一会儿,接着闭上眼睛狠狠深吸了口气,待到再睁眼,那点浓墨重彩的醉意都一并吞咽下去。整个人都冷下来,他踱到女人面前,动作有点粗鲁地把女人一把推倒床中央。这种突如其来的蛮力终于把梦中人生生惊醒。男人不待反应,动作麻利地一个翻身就把女人笼在身下。   “章尺麟!你这个疯子。”女人被迫处于如此屈辱的姿态里,整个人像暴怒的小狮子,漆黑的头发因为剧烈挣扎而乱作一团。她是做拼死的挣扎,卯足了劲道,章尺麟捏着她的手腕,她便仰头就要咬他的手。可惜男人显而易见地身处优势,他对这种阵势简直习以为常。眼前这个女人,到如今还在挣扎什么,她的这辈子,他章尺麟早早栓在身边,逃都别想逃。   “别做无谓挣扎了冯执,不如闭着眼睛好好享受,嗯?”章尺麟对她笑起来,那种笑带着凉薄跟阴冷,让冯执冷得要哆嗦。   男人早没耐心了,他一面轻车熟路地去解冯执的睡衣带子,一面利索地去脱自己身上的衣服。那种带着屈辱的坦诚相待留给冯执的是漫长而难以忍受的折磨。她无法咬牙坚持,于是始终拼死抵抗。冯执妄图去抢章尺麟手里的睡衣,却被他凶狠地甩了一巴掌,唇角瞬间便沁出了血渍。男人喝过酒的,那种蒸腾的怒气裹着酒精一点就燃。他一个用力,酒红的丝绸睡衣生生被扯成两瓣。   姣好的女体毫不避忌地袒露在章尺麟面前,带着某种鼓动欲望的诱惑,她还很年轻,皮肤光滑而紧致,带着白瓷一般的气息,想要伸手一寸一寸细细地触摸,却抵不过心底里一阵阵翻涌而过,犹似滔天般触目惊心的躁动。仿佛金蛇狂舞,催吐着杏子,噬咬着他的理智。章尺麟想要在这样的馥郁芬芳里抛开理智彻底沉沦。他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冯执搂紧自己的心窝里,他们的身体毫无遮拦地丝丝贴合,男人啃食着女人光洁纤细的脖颈,带着炽烈缠绵的吻,从耳垂细密的一路蜿蜒而下。   然而,冯执的挣扎却从未停止过,在章尺麟再次靠近她脖颈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豁出了性命一口便咬到了他的耳朵。突如其来的痛感把失去理智的人一下子带回到有一点血腥的现实里。男人没有说话,他捂着耳朵紧紧皱眉,那种凌冽的怒气让人有一点害怕。冯执就像一匹性子狂野的马,章尺麟却不是骑手。但他有的是鞭子,棒子,刀子,他有成千上万种法子让她就范。他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贱人!”章尺麟毫不手软,反手又是一个巴掌,他不等冯执反应,便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怎么,跟我贞洁烈女?也不看看自个儿是谁?”他话里带着狠意,手上又加了把劲儿。周围是绵软的枕背,赤-裸的两个人就如此深陷其中。章尺麟看着冯执痛苦却倔强的挣扎,那一丝的不甘心越发狂躁,他索性俯首去吻她,可冯执却固执地挪过头去,章尺麟扑了个空,转首又要追过来,冯执却如何都不依,她的手胡乱挥舞,床头的陶瓷灯被一贯到地上,裂得粉碎。她的指甲抓了他的脸,顷刻便在那张体面的脸颊上留下三道惨然的血印子。听到响动的佣人怯懦地在门外问道:“少爷,没事吧?”   “滚!”,屋里的人怒气正甚,阴狠的冲着外边一个吩咐,那头便再也没了动静。   残存的耐心终于耗光了。章尺麟两只手都攀上冯执的颈,那种浓墨重彩的爱恨交织,吞并了他的理智。他真要杀了她了,这样死了也好吧。   冯执不再挣扎,任其摆布般的行尸走肉,因为窒息的委屈而奔涌出的泪水从侧脸滑进鬓发里。她安静下来,章尺麟看见她哭,人忽然就清醒了一点。他猛地松开手,有点慌乱地去擦冯执的眼泪。而那咸涩的水却像是决堤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完。冯执歇斯底里却咬着牙不发出一点点声音。她深埋在绵软的枕被里,发丝凌乱地包裹着半侧脸颊。浅弱的光从窗外隐隐透进来,她的眸子在阴影里晶亮,她的轮廓,她的样貌深深镌刻在章尺麟的心里,永世难忘。   “放过我吧,章尺麟。我不是冯粤,冯粤已经死了。”冯执的倔强软化成缱绻的哀求,在章尺麟的耳边呢喃。   他摇头,有些错乱地开口,“不,不不。”那种空洞的眼神,曾经出现过一次,仿佛抽走了灵魂,那么迷茫地沉浸在一个虚幻里,到死都不愿意醒来。而这种空洞也仅仅持续了片刻,那种阴冷狠绝又附上身。   “冯执,死了这条心。我不会放你走。”章尺麟言语笃定,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失却战斗力,不再挣扎的女人,理智悉数回笼,那点难以平复的躁动忽然就很扫兴地打发了。被生生憋回去的爱欲让章尺麟有些丧气和愠怒。他俯首扣住冯执的下巴,“告诉你,这辈子只有伺候我的份儿”说着他用力地拍了拍冯执的脸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阴毒得让人深恶痛绝。   败了兴致的章尺麟一个翻身站起来开了最亮的水晶吊灯,他赤-裸的身子在冯执面前毫不顾忌,动作麻利得换了一身行头,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了一下脸颊的伤,不禁低头发笑。   男人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收拾的温文尔雅,衣冠禽兽一般的体面,他喷了点招蜂引蝶的香水,准备在新婚之夜出去觅食。   女人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脖子间有浅浅的一圈淤紫。章尺麟看不过,从衣柜里抽出一个精美的长方盒子,丢到冯执身上,“明天围条丝巾,要见长辈,别给我丢面子。”他说罢,便开了门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房门关上的一刹那,花瓶惨烈的破碎声从房间里传出来。章尺麟笑了笑,下了楼梯却刚好遇到侯在屋子外没多远的王漾,“少爷,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里啊?”他虽这么问着,车钥匙却殷勤地递到章尺麟手里。   “出去换换口味。”他皱了皱鼻子,提着车钥匙踱到宅子门口,忽然又像想起什么,回头吩咐,“对了今儿可别睡了,记得给我留门。要不回来晚了,明儿祖母得生气。”   “哎,我明白。”王漾这么说着,便见着章家这个宝贝少爷大摇大摆地出去逍遥了。他看了看章尺麟有些寡淡的背影,又抬眼望了望楼上木门关得紧实的房间,悠悠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男主有点重口什么的新坑多包涵,因为个人原因,周更。不好意思~ ☆、壹   台风刚登陆闽粤市,外面风大雨大,几个桩子细软的梧桐吹得来回打飘。粗大的雨点子洋洋洒洒地摔在玻璃上,像极了弹珠噼里啪啦的乱响。   车载电视上在播着财经新闻,章尺麟斯斯文文的样子在电视上还颇有些衣冠禽兽的味道,金边眼镜,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西装,领带,衬衣,袖扣,再细小的地方都丝丝入扣做的近乎偏执的周正整洁。前些日子,岳麟堂分店在西茸开业,章尺麟特意带了一票人亲自到西茸参加剪彩仪式。如果从一个外人的立场来看,章尺麟的日子算得上顺风顺水。人长得体面,又是大富大贵的出身,要是搁在平日,拜金又没脑筋的小姑娘必然像大头苍蝇一样,围着打转。赶也赶不走,拍也拍不死,只可惜这个所谓的钻石王老五早在四年前就有了家室,夫妻和睦尚且不知,名草有主却真真实实。章尺麟这个人在圈子里风评算不上好,虽然四年前就莫名其妙进了围城,但本性从没改过。新婚之夜抛下新娘出去寻欢作乐的事情也在圈子里传的沸沸扬扬。他不看重名声,风流成性沾花惹草这几年更是甚嚣尘上。章家夫妻不和睦,凡是有点眼力劲儿的人都能看得出。所以,敢来叫嚣蓄意挑拨的女人,真的不少。   涂着亮红色蔻丹的手指保养得当,伸出来轻叩了一下车椅,司机便在一家地址稍显隐蔽的咖啡厅前停稳了车子。老于匆匆下车一边撑着黑伞,一边替冯执开车门。风一阵阵凶猛地涌过来,冯执穿了一件露肩的修身女式铅笔裙,大片大片水蓝色的矢车菊花纹把她皮肤衬得白里透亮。裹了一件黑亮的刺绣披肩,头发精细地挽起来,插着一枚纯银的翡翠簪子。她拖着手提包,细细尖尖的高跟鞋踩在雨里掷地有声。   “于叔,伞我撑着就行了,你回去吧。”说着冯执便要去接老于手里的伞。   “不不不,少奶奶,雨大着呢,我送你进去。”老于躲过了冯执伸过来的手,他知道这次冯执出来的目的,这个少奶奶在章家过得多少是有委屈的,长辈们看在眼里不说,他一个下人更不好插手,可冯执是好姑娘,他老于别的不能做,对她实实在在的好,怕也是最大的能耐了。   冯执拗不过老于,便索性拾级而上,推门进了咖啡厅。   对方比自己来的还要早,点了杯咖啡坐在那里,有些出神地盯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兀自出神。冯执气定神闲地坐到对方面前,招手让服务生送了一杯白水,便等着彼此的话题进行下去。   在此三天之前,冯执接到了这个叫丛盈的女人打来的电话。那时候,章尺麟还在西茸,而这个女人便趁着这样的机会,妄图跟冯执宣战。   其实情敌见面这样的事情,冯执处理的并不多,她跟章尺麟关系淡,他在外边玩,只要不得病,不带女人回家,那她从来都不会管。有多晚回来,甚至几晚几晚的夜不归宿,但凡人不死她都不过问一句。他们之间没什么感情,章尺麟爱闹爱玩家里的长辈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刚结婚那会儿,他还收敛后来关系越来越差,他便越发放肆。婚后一年,冯执便遇到过不下三个找她亮底牌宣战抢男人的蠢姑娘。后来她跟章尺麟提过这事儿,之后这样的事情便鲜少接触。冯执知道,丛盈这次是瞅准了章尺麟去外地的时机,好有个可乘之机。她觉得好笑,如章尺麟般的男人,品性脾气极差,自私冷漠且处处留情,但凡有点脑筋的女人对此类男人都敬而远之,可这世上倒叫人好笑。竟还有前赴后继哭着吵着闹着要抢这个活宝东西的人。   冯执禁不住冷笑三声,她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年纪比她轻,样貌生的也好,皮肤很白,秀秀气气一个人,闭着嘴比说话的时候,到有些像四五年前的自己。她幽幽叹了口气,“丛小姐是什么事?”冯执没有时间耗,她喜欢速战速决。   丛盈喝了一口咖啡,便也索性开门见山,“我怀孕了,孩子是章尺麟的”   冯执正喝着水,她的话还是明显让她动作一滞。这么一个细小的举动,丛盈却看在了眼里,她内心有一点底,她以为自己或许有一点希望。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终于,冯执气定神闲地放下杯子,抱着胳膊歪了脑袋嘴角带笑地幽幽盯着丛盈,等她把话说下去。   丛盈不惧怕冯执的盛气凌人,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章尺麟是不爱的,她也知道他在外边花,可他至少还给她一个孩子,而冯执才是真正可怜的女人,因为这个男人甚至不屑于碰她。丛盈知道,在这一点上,冯执脱了她那双十厘米的细高跟,赤着脚都追不过自己。   于是气势一下子膨胀不少,“我要你跟他离婚,冯小姐,你们没有感情。你是在耽误尺麟。”   尺麟,叫的多么亲切,耽误,竟然是她耽误了他。冯执抱着胳膊再也没忍得住,咯咯咯地笑起来。太好笑了,她眼泪都要流出来,这世道痴傻的女人太多太多了。丛盈觉得冯执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复又开口,“我是真的爱尺麟的。我知道,尺麟爱过很多女人,可我跟他们不一样的。我有他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章太太,这点连你都做不到。”   很挑衅的话语,但绝对不会激怒冯执,她把杯里的白水一口干尽,随后喘了口气,慢吞吞地从包里把一张纸推到丛盈的面前。   彩色B超,一看便是一个隐隐有些成形的孩子的影像。   “真是不巧,上周去医院检查,没想就有了。”冯执撑着下巴,闲闲地看着丛盈变幻莫测的面孔,心下只觉得悲哀。她顺手又把一个牛皮纸袋子递给对方,“我家先生在外边是花了点,两年前就有人找过我。但其实你也懂,如果要离婚,早就离了,等不到你。既然过到现在,那么你出来,不能改变什么。”   丛盈打开牛皮袋子看,一面是一叠有些不堪的照片,她涉世并不深,虽然做了十足的心里准备,但那样不堪入目的照片她看了几张,便再也看不下去了。有些失态地手忙脚乱塞进牛皮袋里,推回冯执面前。   “丛小姐,你还年轻,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跟先生生活了四年,他的脾性我是了解的,说怀了他孩子的女人,一年总有那么几个。如果丛小姐不信这个邪,你可以到他那儿碰碰运气,是他家破人亡,还是你人财两空。”冯执说着,便要起身离开。而此刻,丛盈却猝不及防地把一杯咖啡泼到她脸上。   “你撒谎,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尺麟说过,会跟你离婚的。他不可能抛下我们母子的。”冯执并没有马上去擦身上的咖啡,她笑了笑,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医院名片,递到丛盈面前,“丛小姐一定是聪明人,想通了,给这里打电话,九五折优惠。”冯执看到丛盈脸上渐渐崩塌的神情,心情莫名就轻松了很多。她快步走出咖啡厅,老于早就侯在外边,看到冯执领口那片突兀的咖啡渍,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奶奶,要不要换件衣服。少爷回来了。”老于说得小心翼翼,偷偷打量着冯执的神情。而冯执并没有说话,打开手包,把那张彩超单撕得粉碎,丢进垃圾箱里,“不需要,直接回去吧。”   ##   章尺麟和冯执有自己的私人别墅,除了每个月要去长辈那里报个到,其余时间两人的生活,互不干涉。   章尺麟在西茸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那里是出了名的花城,漂亮女人多,玩起来花招也别致。章尺麟一次应酬曾带着冯执一道去过。岳麟堂虽然做的是正当买卖,但祖辈为光大家业,一度涉黑,垄断了闽粤市所有的毒品交易网。到了章尺麟这一辈,虽然差不多已经洗白,但道上的人却还有一味奉承巴结,妄图依附章家东山再起的人。在这方面,章尺麟的界限其实很模糊。   冯执踩着高跟鞋,有些气势汹汹地踱进厅子,章尺麟正巧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听见动静,便兀自睁开眼。冯执窈窕修长的身材就在他面前。身段子依然标致,贴身铅笔裙是他去米兰的时候,叫设计师定做的,冯执很少穿,其实这条裙子很挑人,她穿却是说不出的合适。窄腿裙把那圆翘的臀包裹得结结实实,腰肢纤细,胸脯挺拔。章尺麟歪着嘴角,细细地把眼前人打量了一番,眼神忽然落在她领口有些突兀的咖啡渍上。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丛盈泼的?”   冯执阴沉着脸,并没有理会,她兀自上楼,从衣柜里取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径直去了浴室。章尺麟大摇大摆地跟在她身后一起进来,冯执却并不介意,她面无表情地脱掉了包裹紧致的连衣裙,拔了簪子,头发比起四年又长了一些,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间。   章尺麟靠着门边,歪着脑袋点了只烟,“丛盈的事情,不会有下次。”   那边厢冯执已经开了花洒,两个人只有浴帘相隔,女人曼妙的身姿在灯影彤彤里有一点让人垂涎的味道。冯执不理会章尺麟,自顾自梳洗。隔了好一会儿,她伸手要去够浴液,却毫不设防地被男人一把抓住。   浴帘半开,花洒纷纷扬扬,章尺麟穿的是宝蓝的绸缎衬衫,半个肩膀已经湿透了。冯执定定地看着章尺麟,不带丝毫感情,语气冷淡,“怎么,在西茸待了一个月,还没喂饱你?”她并不介意在这个男人面前坦然相对。她视他如空气,那么氤氲的水汽暧昧的弥散在两人之间,却暧昧不了彼此的感情。   “生气了?”章尺麟敏感而细致地打量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妄图捉到一点蛛丝马迹,而冯执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我有病吗?你还有什么事?我要洗澡。”她的眼神从来没有温度,淡漠地让章尺麟浑身冰凉。他捉着她的手腕,对峙了很久,最终还是颓然放开。   “后天是祖母寿辰,别忘了。”他丢下这句话,便丧气地摔门离开。    ☆、贰   洗完澡的冯执定定地看着镜子里褪尽铅华的自己,有一些发愣。湿长的头发无精打采的垂到胸前,皮肤白皙,眼仁浓黑。穿着香槟色的棉布睡裙,身材有一些纤弱。四年漫长而难捱的光景没有给她造成实质性的创伤,然而她看着镜面里淡漠女人的面目,却越来越记不起自己最初的样貌。   下楼的时候,佣人们已经陆陆续续上完菜。章尺麟坐在长桌的一头,换了身居家服,翘着二郎腿在看今天的财经晚报。他没戴眼镜,眉眼较之过去要凌厉许多,双眼皮的痕迹很重,眉骨突兀,脸颊依然瘦削,样貌生的很标志,但线条太冷峻总显得不近人情。他喜欢留胡子,八字胡,络腮胡零零散散换过很多种,最后还是山羊胡最合适。   菜都是合着章尺麟的口味做的,他难得回来,家里的厨子自然是百般讨好。冯执看着满桌子的河鲜,筷子没有动一下。她有轻微的过敏症,对鱼虾蟹都是敬而远之。这么一桌子菜自然提不起她半点胃口。   章尺麟闲散地看了半晌报纸,终于收敛了兴致,折了报纸随手丢到一旁。厅子很大,两个下人定定地站在男女主人的身后,随时听候差遣。菜不合胃口,氛围也不对,冯执吃得又慢又少。两个人俱是沉默,连吃饭都发不出一点声响。时间显得漫长而难捱,冯执低着头,准备扒掉最后一口饭,起身离开。   “衣服穿得还合适吗?”章尺麟心情似乎还算不错,竟然有兴致跟她搭话。   冯执的筷头顿了顿,她看都没看对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不都看的清清楚楚吗?”   章尺麟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又道:“杂志社的工作习惯吗?要是觉得累就辞了。”   冯执停顿了很久,才怠慢地开口,“不用了。”   刚结婚那会儿,章尺麟担心冯执贼心不死,从不愿让她出去工作,一个人在偌大的空房子里,一待便是一整天。那时候章尺麟还愿意每晚回来。后来新鲜劲儿渐渐淡去了,人回来的也少。冯执不待见他,章尺麟自个儿也觉得没趣,慢慢地冯执想找份儿工作,他竟也开口答应下来。   一顿饭吃得很憋闷,冯执草草了结了,便自顾自上楼去。   主城区闹中取静的别墅带,两层小洋房夫妻彼此互不干涉。冯执本不是爱热闹的人,平日里章尺麟不在的时候,吃过饭简单洗漱一下就呆在房里不愿再出来了。她的日子过得清淡,躺床上看了会儿书,夜深了便熄灯睡觉。可今天,那个有些让人不得安生的男人回来了,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无故多出这么一个人,心里的那么一丝浅淡的不安隐秘地祸藏着。   男人通常都睡楼下的客房,因为就和书房隔了一条走廊,有时候工作的晚了,要歇息也方便。晚上他也会出去,凌晨的时候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早早就睡下的冯执,某根神经还被莫名牵扯,她忐忑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跟董事会的视频会议到接近午夜才结束,章尺麟喜欢泡澡,在浴室呆着呆着便在浴缸里睡过去。等到被一池的凉水冻得醒过来,夜越发得深沉了。他在花洒下匆匆地冲热了身子,便裹着睡袍有些懒散地出来。浴室就在楼梯拐角处,他插着口袋,在楼梯口站了半晌,最终还是抬脚走了上来。   房间门幽然打开的时候,冯执差一点就要睡熟了,然而下一秒,就被那种细小的震动声惊得醒过来。她侧着身子,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发丝凌乱。房间的窗子开着,台风过境滔天的雨后,瑟瑟的风裹着湿气和凉意吹进屋里。窗幔飘飞,冷气灌进宽松的睡袍里,竟会莫名觉得冷。男人很小心,脚步清浅,带着难以置信的温柔。接着,一侧的床凹陷下来,那种若有若无的浅淡的槐花香,一丝丝钻进她的鼻窝里。那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冯执身上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在一起。她一动不敢动,紧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槐花香渐渐近了,能感受得到温热的呼吸像小刷子一样一下一下扫着她的面颊,莫名心痒。他的身子很轻很轻地靠着她的肩膀,在这个凉薄的雨夜,竟然有一丝触及到心底的温暖。男人的气息带着屏息凝视的小心翼翼,须后水和漱口水的味道裹着槐香紧紧揉擦着她的感官。   空气有一点燥热,冯执觉得自己的脸颊在他温热的气息里渐渐便红。她屏住了呼吸,全身都绷紧了,准备随时奋起反击。然而,章尺麟却出人意料的不再有下一步的动作。他默默地在她身边待了好一会儿,最后竟然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走出房间。   虚惊一场的冯执有些无力的翻了一个身,天花板上的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和她做着无声的对视。   ##   回章家旧宅是冯执和章尺麟两人都觉得很累的事情。过去每个月都要过来请一次安,好在是在一个城市,于是从来没有过夜的道理。这一次是章老太太80岁的寿辰,因为是重要日子,很早之前便大操大办地准备开了。   章尺麟做为章家的独子独孙,自然太受老太太待见了。整个宴席里,这个宝贝孙子总不免要处处讨老太太欢心。他是极精明的人,过去商场上那套子应酬的法子在老太太这儿特别受用。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家被乖孙子逗得直乐呵。宴席间和乐融融的氛围更是暖到人心窝子里去。   冯执就坐在老太太身边,一边替她剥着蟹,一边被章尺麟逗得直乐呵。老太太是爱屋及乌,对着这个孙媳妇,虽然最初因为她的来历不明颇有微词,但好在章家还算开明的人家,小辈们你情我愿,长辈们也不好插手。这几年,老太太多多少少明白冯执的委屈,她是喜欢这姑娘的,章尺麟在外边玩得再过分,也不曾闹过。她欣赏这种识大体,明事理的孩子。对于冯执的喜爱也越发的坦直不讳。   “冯丫头,快别替我这老太婆剥蟹了。尺麟,呐,喂他点。”老太太拍了拍冯执的手肘,她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章尺麟,他却厚着脸皮凑过来,冯执无法,只能剥了一只蟹脚送到他嘴里。   “哎,这就对了。”老太太似乎特别愿意看到两人亲近的样子,乐呵得像个闹事得逞的小孩子。她一把拉过冯执的手,跟章尺麟地扣在一起,说的语重心长,“祖母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哪天人就不在了。你看,你们都结婚四年了,什么时候能让章家四世同堂啊?”她一脸慈祥地看着两个年轻人。   章尺麟到还算反应快,“祖母胡说什么,别说四世同堂,五世六世都看得到。”   老太太被她逗得乐呵,“那不成老王八了,这小祖宗就爱胡扯。”她笑着又看了看冯执,说道:“平日你们来去匆匆,都不能好好陪我,这次来了,就住一阵子。家里也热闹。”   两个人不好忤逆老人家,于是只得答应下来。   章尺麟他们在老宅的房间其实就是当年的婚房,冯执其实很抵触那间房间,因为有一些不太体面甚至狰狞的回忆一直固存在心底最暗处。她不愿拿出来,却总有人想要剖出来看个明白。老宅子里的人作息时间都随了老太太的规律,早早便各自回了房间。冯执在老宅的衣服并不多,睡衣还是结婚时那间酒红色的丝绸睡袍。那时的那件被章尺麟撕得烂碎,后来他便又托人去定制了一件。   冯执有些别扭地裹着睡衣,她只留了一盏壁灯,自己蜷缩在空调被里,紧贴着床沿。双人床很大,留出很大的空间。   章尺麟和父亲章豫在书房里下棋,两人一个入神,不知不觉便夜深了。待到洗完了澡回到房间里,冯执裹着被子,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门口,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依然是那件酒红色的睡衣,依然特别别扭地缩在一隅。这种场景熟悉得把他整个人都拉回到四年前那个称得上狼狈又难堪的新婚之夜。他忽然便觉得有些丧气,有些不耐地从兜里掏出烟盒,在露台上慢悠悠地抽了很久。   夜有一些深,浓重的深胡色天里,月明星稀,露台的风很大,烟气从嘴里吐出,一下子便被风吹得洋洋洒洒。他背靠着围栏,烟就这么叼在嘴里,一呼一吸间,积了很长一条烟灰。时间凝固了很久,他终于一把摁灭烟头,进到屋里来。   章尺麟钻进被窝里的时候,有浓重的烟气裹着冷气从四周包裹而来。他穿的也是丝绸睡袍,似乎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子便从背后把冯执拖入怀里。他力道有些大,带着点霸道和野蛮的味道。冯执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醒。她有些厌恶地想把他从身后推开,“我要睡了。”她冷淡地敷衍,可章尺麟抱得有一点紧,怎么推也推不开。   男人的身上有很浓重的烟气,还有浅淡的槐花香,夹杂在一起,把她拢在如何也挣脱不开的怀抱里。章尺麟的吻从她的耳根一路蜿蜒而下,路过脖颈探过睡袍的衣领钻进她的胸怀里。他的手适时举动,轻巧地解开睡衣带子,从胸口一路蜿蜒直下。他技术高明,那样的蓄意挑拨似乎也在无形间点燃着冯执身体里那份若有若无的燥热。   章尺麟见冯执不再反抗,便越发放肆大胆,干脆倾身而上。然而,不做丝毫反抗的冯执却冷漠地望着他。那种眼神带着让人浑身发寒的凌冽,像一把惨烈的匕首,刺进他心里。   冯执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冷笑起来,“怎么停下了?你把我娶进门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从床上支起身子,丝绸睡袍滑落到地上,露出大面光白的肌肤,她凑近他耳畔,。她的身体就贴在他的胸膛上,带着炽热的温度和诱人的体香。   “原来,这么多年你想跟冯粤做的也不过就是这个。”她看着他冷然的脸,忽然笑意越发深刻,“既然这样,那我怎么好不成全你呢?”她嬉笑着竟然猝不及防地吻在章尺麟的嘴唇上。   男人的迷茫和犹豫只有一秒,他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着虚空,领受女人的投怀送抱。片刻之后,章尺麟终于厌恶地一把把女人推得远远的。她成功了,冯执这个女人永远有办法让他败了兴致又倒了胃口。   “睡觉!”他似乎生气了,回身躺倒在床上,背对着她自顾自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君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到绍兴啦~黄金周出门看人去!各位多留言撒花啊~ ☆、叁   章尺麟到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第一次看到冯执的场景。那种整颗心脏都要支离破碎的痛感从身体最深处无尽的四散蔓延,连屏息凝视都带着无法克制的震颤。   那时候他刚回国没多久便被派到日本做事情,早在一个月前岳麟堂的人便已经在神奈川一带做了各种布控,而他这次过去不过是完成一个收尾的工作。对于章尺麟来说,事情并不棘手,并且都是按计划妥帖进行。目标人是有名的黑帮二代,按章豫的话说是除以后患,计划排布得很大,日本是对方的地盘,所以一旦失败,岳麟堂整个抄底的可能性都有,于是一切都往细里来办,从商议到实施花费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而章尺麟这次过去,就是起到一个画龙点睛的效果。   是在中华街附近把人跟丢的,那时候已经夜深,他跟着目标人进了中华街之后,便再也没找到那人的身影。他有些迷茫地在已经打烊的店铺外溜达了很久,就在他决定放弃这次计划,无功而返的当口,巷子的暗处忽然有人伸手死命拉住了他的衣袖。章尺麟此刻身上的戾气很重,他有些凶狠地回过头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女孩惊魂未定的脸。   这就是他跟冯执最初的相遇。   周围很安静,能听到自己因为剧烈奔跑而粗喘的呼吸,还有撞击耳膜般掷地有声的心跳。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近在咫尺,就这么死死拽着他的袖子,死死拽住他的心。章尺麟盯着冯执的脸,看了很长时间,方才敛了心神。他听不懂日语,一路两个人都未做交谈。冯执把他引到巷子深处,终于他在尽头处看到了那个浑身血淋,面容模糊的男人。一动都不动地趴在地上,气若游丝。   冯执拉了拉他的胳膊,示意帮忙救人。而章尺麟立在原地犹疑了好久,她的眼神在暗淡的月色里有着如水般的透亮泛着让人心折的柔光,像一涌泉水,浇透到他干涸的心里。这个女孩的身上,有着太多似曾相识,那种熟悉的痛感挠破了他的心窝惨然滴着淋漓的血,逼迫着泛起无可奈何的回忆的涟漪。章尺麟多幸运,上天给了他一个可以重头再来的机会,他把这个人端送到他面前,让他在惨淡的回忆里添上璀璨的一笔。于是自作主张地推翻之前所有的计划,他要重头开始。   扛着受伤的男人回到冯执租住的公寓,男人身上有好几处枪伤,还夹杂着刀伤。冯执很快端来热水毛巾,把男人身上的血污一点点细致地擦净。章尺麟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太过专注的眼神,有好几次不经意地和她对视。   “还是我来吧。”章尺麟耐性不好,他自说自话地夺过冯执手里的毛巾,决定速战速决。   “原来你会中文?”冯执的声音里全是掩藏不住的惊喜,章尺麟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冯执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性格还算开朗活泼。即便是对着章尺麟这样素未蒙面的陌生人,都能热络地说上几句。从短暂的交谈里,章尺麟知道了冯执刚来日本没有多,和阿姨一起生活。靠在中餐馆打工赚取生活费。总体上是生活艰辛的留学生。   章尺麟话不多,他是学医的,处理起病患来熟门熟路,颇有一套。把男人身上三颗子弹全部取出外边的天已经隐隐亮起来。冯执陪着章尺麟一夜未合眼,她抱着靠垫趴坐在榻榻米上,其实已经睡的实沉了。   受伤的男人年纪还很轻,血污擦干净了,尚且还算秀气,眉宇间残存着几分戾气让人隐隐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点危险的气息。章尺麟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孔,那股腾起的杀意渐渐浓郁。如今,血止住了,伤口也做了简易处理。章尺麟的枪就在大衣内袋里,只要此刻他逃出来对着这个男人脑门来上一枪,一切就都结束了。可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他竟然做不好。因为那点要命的私心,他竟然甘于冒那么大的风险放走一条命。   章尺麟犹豫了很久,最终做了这样不得好死的决定。   “我还有事,这人多半是黑道仇杀,不好送医院。总之现在没有危险,你要愿意就照顾一阵。”被说话声惊醒的冯执看着章尺麟把一个牛皮信封袋子放到矮桌上,接着他又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罐药瓶,“这个是止痛剂,一顿三粒,一日三顿。一颗都不能少,不然他会死的。”他把药品交到冯执手里。接着,便转身欲离开。   “哎?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冯执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口。   章尺麟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别担心,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的笑容很温柔,有那么一瞬,冯执甚至相信他们以后真的会再见的。只是,再见之后发生的事情,那时的她连死都不会想象得到。   ##   从日本回国之后,岳麟堂就全权交给章尺麟打理。其实岳麟堂最早是做中药材生意,后来因为老牌中药店的市场垄断,岳麟堂一时陷入困境,所以从祖辈开始便有涉黑交易,从最开始的地下毒品加工场,到如今在国外有千亩罂粟地的毒枭巨头。岳麟堂在短短两代人的操持下渐渐在闽粤市站稳脚跟,并且触须繁复而庞杂。而章尺麟并不愿意涉黑,祖辈和父辈的牺牲,已经让他们在闽粤市有了梦想拥有的一切,金钱,名誉,权利,地位。可独独缺少的却是一种正气。他试图把这个跌入染缸的家族企业从那种乌糟糟的状态里拉出来。于是,就算得罪了很多人,还是要铿锵而坚定不移地脱离那个圈子。   刚刚拒绝了常舜那边的一单生意,章尺麟靠着皮椅脑袋都觉得大,要和过去的老搭档翻脸,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很多时候得到的回馈除了嘲讽就是威胁。他总是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而身心疲累地一闭上眼,看见的却都是冯执的样子,那种百爪挠心的痛苦和焦躁让他一时间坐立难安。一叠厚厚的资料袋就放在他手侧,里面有关于冯执所有的详细资料。   有些事情是章尺麟做鬼都想不到,比如冯粤到死都没有爱上他,比如他不择手段的时候其实跟无赖没什么两样,再比如冯粤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叫冯执,而他又心痒的想再当一次无赖。   章尺麟这辈子没做过后悔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就算在冯粤这件事情上,他依然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一个男人再霸道强势,即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终究无法改变一个女人不爱他的现实。   认识冯粤的时候,章尺麟还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没有谈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却对这姑娘一见倾心。那时候他在伯明翰留学,而冯粤才刚进芭蕾舞团没多久。他们在一次舞剧上相识,章尺麟是一见钟情,他做事情不爱犹豫,舞剧一结束,便在后台对其展开狂热的爱情攻势。他有的是钱,能买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人长得周正体面外形出挑,身边不乏爱慕者,只要是章尺麟看上的,便没有拿不下的。货色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但凡是冯粤参演的芭蕾舞剧,他一场不落每场必到。他送她大捧的香槟玫瑰,百合,万代兰,香根鸢尾,珠宝裸钻金银玉器,他变着法子讨她欢心。可是冯粤却终究像一株莲,他一块淤泥一心奉承,她始终不理不睬。章尺麟知道,冯粤心有所属。于是既然无法用真情实意感动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那么不如在问题根源处用些手段,耍点心计。   冯粤的男朋友常安在一家华人开办的律师事务所里做律师,家世平凡毫无亮点,没有权贵靠山,碌碌无为平庸得一个伸手就可以把他推到永世不得翻身的深渊里。章尺麟现在都觉得好笑,他不过花了900万,就整垮了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律师事务所,事业回到零起点的常安一下子失去的生活方向,夜夜留恋酒吧,声色犬马里,章尺麟助了他一臂之力。很快,常安就染上了毒品。   而对此受到直接影响的,除了冯粤还有谁?   章尺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她,出人意料的,她辞去了舞团职务,是几经周折才打听到现在工作的夜总会。冯粤这种女人其实在哪里都招男人喜欢,她是这个俱乐部里的头牌,想翻她的人多了去了。章尺麟没想到连冯粤这样的女人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没有丝毫犹豫的要了她一个晚上,他们终于有了最隐秘的肌肤之亲,他疯狂索取她身上一切他过去试图要得到的东西。然而,那种欲望却在这样的声色犬马里怎么样都无法填满。像灵魂里的一个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以为她足够填补,可他现在才发现冯粤不能。身下这个□的女人,至此只是一个□的女人。他得到了她的身,而他也只得到了她的身。   自那之后,章尺麟便很少再去那家俱乐部了,他其实有点痛恨冯粤,这个女人在他的灵魂里戳了一个洞,这个洞越来越大像一个无底深渊把他吸进去。可是她却无力填补,仿佛一朵极早凋零的花,留的残花败柳无人问津。章尺麟觉得是自己上了当,那个洞就这样一直空着,金钱,权利,□,无论哪一样都难以填补。仿佛一个顽疾,最后眼看着转变成不治之症。   几个月后,在报纸的一角里,他找到了冯粤的消息。在债台高筑和无法填补的对于毒品的渴望里,她和她的男友双双卧轨自杀。至此,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得了章尺麟,那种无尽的焦躁,百爪挠心的痛苦永生永世地折磨着他。直到遇上冯执。   从慢慢长夜般的回忆里复苏过来的男人,终于冷硬的抛却所有的犹豫和心慈手软。这一次,他要用尽一切手段把她捆绑在自己身边,今生今世,寸步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信息量比较大的一章话说一直选在周四其实是想和《善良的男人》一起更新啦~宋钟基那种童颜真是可耻啊!!下周要去面试的人爬过来吐个槽祥瑞御免呗~ ☆、肆   请假一周以后,冯执回到了现在工作的杂志社。   “哎?冯姐,后来那事儿怎么样了?”刚一坐到位子上,好事儿的余暖暖就凑到她身边。丛盈找冯执挑衅这桩事情,余暖暖是第一见证人。其实冯执原本不想让她知道,但没想资深娱记的第六触感灵敏的过头了,竟然猜都能让她猜着。   冯执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默不作声似乎并不愿意回答。余暖暖却没什么眼力劲儿,倒是越发地来劲了,“哎,冯姐,你家先生到底什么来头,人家真的好奇啊?”余暖暖厚着脸皮凑在冯执身边。冯执却颇有些尴尬地不吱声。   她来这家杂志社工作是岳麟堂直接走的高层,至于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家世背景到底如何,知道的人并不多。冯执也不是刻意隐瞒,但对于她跟章尺麟的这层关系,用夫妻这种直截了当的解释,又似乎太过潦草。   “哎哎,余暖暖,尧和的新闻还在不在跟进了?人家骆定如都从日本回来了,还不去机场盯着。成天就知道插科打诨。你很闲吗?”主编从办公室里出来,第一眼便看见余暖暖八卦的嘴脸凑在冯执身边。   余暖暖被主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整个气势都软下来。她耷拉着脑袋,有些泄气地钻到格子间里胡乱收拾着,准备出门盯梢。   “冯执,要是闲着就跟小余一起去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主编说着,还没等冯执搭话,便又回了办公室。   余暖暖这下高兴坏了,在办公桌前手舞足蹈得意忘形。   ##   黑色雪铁龙,加上司机一共三个人。   车子在高速上开得很慢和前面的中型黑色商务车隔了一段距离。余暖暖一直催促司机老蒋再开快一点,她总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他们这次跟踪的骆定如是黑道上的大人物,最近净穗的道林格雷酒店因为资金问题,面临破产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个当口,从来不爱多管闲事的尧和集团却出人意料地拨给道林几个亿的资金。公众舆论关于此事的诸多猜测更是甚嚣尘上,这件事情一直以来都是余暖暖负责跟进,靠着她资深八卦潜质,倒也挖得不少猛料。   “哎,我跟你说啊,这个骆定如还算温和一点,不像骆老二,简直一人精,每次都被他甩了好几条街。”余暖暖一边焦急地左右张望,一边不忘跟冯执介绍一下人物背景恶补八卦知识。   车子下高速以后便拐进了路口的小巷子,中型大巴开得不快,晃悠了两三下便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冯执他们的车子也跟着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哎,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混黑帮的,咱们可得小心了。回头有事儿,冯姐,我做掩护。”余暖暖颇有些老到地拍了拍冯执的肩膀。   好巧不巧,正当此刻,一只黑洞洞的手枪抵住了老蒋的头,森冷的声音冰冰凉地吩咐道:“下车,后面的人也一样。”   余暖暖和冯执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下,雪铁龙的车门被一把拉开。几个戴墨镜穿着体面的黑衣男子人手一只枪,正面无表情地对准她们一方。老蒋上有老下有小,胆子自然小,他人都哆嗦了,嘴里还不忘一个劲儿地求情,“几位小哥,我就一破司机,我啥都没干,有话咱慢慢说成不?”   显然,对方没那么好脾气,“蒙了眼带上车”为首的那个光头男子挥了挥枪,吩咐身边人要把他们绑起来。这个时候,余暖暖却抖抖索索地开口,   “我……我我我要上厕所。”她长得原本就楚楚可怜,如此这么可怜巴巴地一开口,原以为对方会一个心软放她去上厕所。可光头却全然不理睬,连听都没有听到。   余暖暖这下急了,“哎,我说的是真的,我要上厕所,是大号。”她说着,便索性豁出去眼一闭,小腹稍稍用力,接着一股浓郁刺鼻的气味便从车厢里冒出来。光头原本准备一个探身给她点颜色看看,却没想扑鼻而来的臭味生生把他熏了回去。光头一个劲得手舞足蹈拍散臭气,“臭丫头,还不快点滚下去”他凶狠地瞪了余暖暖一眼,余暖暖也机灵,迅速接了领旨,人便匆匆溜下车。身后地光头冲身边人使了使眼色,人堆里便有人追着余暖暖的身影一路悄悄跟过去。   ##   “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接电话呀?”余暖暖偷偷摸摸地照着纸片上冯执刚刚给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然而电话那头却一直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余暖暖本就没什么耐性,打了三四次不通,整个人便恼火起来。刚想抬手一把要将手机摔在地上,忽然身后有人一把夺过了她的手机。   “就知道你要玩把戏,怎么,想打电话搬救兵?你省省吧。”很明显是那光头派来跟踪她的奸细,那人一贯手便把手机摔在地上。   余暖暖本来就有一肚子火,一见那人竟然摔了她的手机,那满腔的热血正无处发泄,“你凭什么砸我……”她刚想撒泼,那人动作却更加利索,一个抬手,枪就抵在她脑门上。   “叫啊,臭婆娘跟我撒泼你不要命了……喊啊,放开嗓子喊。看有没有人救你。”男人很嚣张,整张欠拍的嘴脸让余暖暖恨得牙痒痒。她憋着一肚子气,死死盯着男人。正当此时,忽然一个懒散惯了的声音从余暖暖身后响起来。   “阿彪,尧和给你们配的枪就是这么调戏良家妇女的?”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余暖暖的头顶上方。   男人看清了来人,那股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偃旗息鼓。他连忙收了枪,毕恭毕敬地敬了一个军礼,“二爷”,余暖暖见他样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分明就是黑社会,还装模作样地学起警察来。   “行了,你去吧。这里我收拾。”身后人挥挥手便把那人打发了去。余暖暖看着恐怖分子畏首畏尾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开,心情莫名大好,一下子便对那位“二爷”有了些不错的印象。   身后人慢悠悠地踱到余暖暖面前,他个子太高了,余暖暖仰起头才看清他的嘴脸。然而下一秒那还没来得及荡漾开的笑意一下子便悉数收拢来。   骆定琛,原来是骆定琛。   余暖暖看清来人之后,那骨子刁蛮的气势一下子就萎靡。男人长得不错,丹凤眼眉目晶亮,嘴唇很薄,干净利落的寸头,脸颊上有道疤。余暖暖做狗仔也有好些年头了,可任凭她再怎么有眼不识泰山,这道疤是不会不知道的。   尧和出名的骆老二,脾气暴躁为人心狠手辣,久居日本一直在本部做事,很少回闽粤。骆老二的名声在黑道上是响当当的,他跟他哥骆定如一个菩萨一个修罗,大哥行事低调冷静,多传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骆定琛却是截然相反,做事张扬,但多有血性,脾气暴躁却对底下人仗义。当初有人暗中偷袭尧和在神奈川的分部,就是他带着十几号人,以一对多,最后是他独自一人引开了大票人马。那场事故之后,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却不想骆定琛福大命大,竟也逃过一劫。只是那俊俏的脸蛋上却留下一道有些狰狞的疤。   “余记者,我们又见面了。”骆定如心情大好,仿佛是逮着耗子的猫,眯着眼睛全是细细玩弄的意味。   ##   冯执和老蒋被黑衣人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带到了地下车库。   老蒋心理素质不过硬,沿路竟昏厥了好几次,最后在车库里,硬是被一桶冷水生生浇醒。冯执被绑在车库下水管道上,眼睛蒙着纱。她已经把章尺麟的电话告诉余暖暖,如果没有出意外的话,她一定联系到他了。冯执并不对这个男人抱有什么幻想,但是在这个要命关头,在这个必须硬碰硬,黑吃黑的圈子里,她除了章尺麟找不到第二个人。如果他必须是她的依靠,那冯执也只好认了。   那帮混子看着老蒋软弱,正发着狠地找老蒋的茬,冯执闭口不言,缩在一角。不吵闹也不喊叫。混子似乎在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过来做具体处理。按一般挑衅黑帮不成的狗仔的下场来看,老蒋注定要断手断脚了,而冯执的话,不是劫财劫色,就是硫酸毁容。其实怎样都无所谓的,冯执做好了万全的心里准备,她这辈子已经这么乱了,胡乱糟蹋也无就胡乱糟蹋了罢。她就是这么自弃了。   “谁教过你们可以是招待客人的?”终于,车库尽头有个瘦高的身影推着一个女孩往这里走。冯执一眼就认出了余暖暖,她算是机灵的人,可在那个男人面前却老老实实地像个孩子。男人抓住了余暖暖的胳膊,推着她不情不愿地往前走。   “二爷”一帮混子见着来人,都毕恭毕敬地叫起人来。骆定琛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不咸不淡,“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别在这儿闹腾了。”说着,他把老蒋的蒙头布揭了下来,又给他松绑。老蒋早吓得没胆了,哆嗦的连话都说不好就一溜烟地跑远了。站在一旁的余暖暖连忙去帮冯执松绑,恰好这个时候,骆定琛手里的那只烂手机忽然幽幽地响起来。他没多想,直接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沉稳的男声,有嘈杂糜烂的背景乐,“是余小姐吧?我找冯执。”   骆定琛沉默了半晌才冷声开口,“你是冯执什么人?”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复又回答道:“我是她丈夫。”   挂断电话的骆定如神色奇怪地看了不远处冯执一眼。世界如此之大,他终于找到这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章老板:小,狗,日,的,敢动我马子!快,别拦我,千万别拦我!!某线:老板消消气章老板:劳资全球通24小时不关机!!竟然打不通我电话!!某线:乖,吃颗六味地黄丸章老板:……滚!爷要救心丸! ☆、伍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骆定琛的过去,那么没有什么比乌七八糟来的更加贴切了。   其实说到捞偏门,有骆定如一个就已经足够了。骆家祖辈是当兵的,爷爷还是有名的将军。可惜骆定琛的爹骆知逍却并非骆老先生亲身。当年日本关东军战败投降跑回日本后留下了很多遗孤。而骆知逍就是其中之一,最后被骆老先生收养为义子。所以到现在为止,尧和内部还有敬军礼的习惯,都是受当初骆老先生的影响。   骆定琛出生在日本,从小生性顽皮好动,和作为哥哥的骆定如是完全鲜明的对比。骆定如爱看书,性子沉静,其实并不适合干他们这行。如果不是因为长子的缘故,他其实更愿意出国留学,或者写写书,作作画。哪一样都比满手沾血来得干净舒坦。不过骆定琛却是天生的造反派,他18岁入会,之后从走私大麻到贩卖军火,哪一桩生意到他手上没有不成的道理。在非法乱纪上,骆定琛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于是他的崛起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那时候年少轻狂,就想着挖空心思往上爬,却从没有想爬得越高,跌得越痛。所以,遭人暗算这样的事情几乎是情理之中。   几百号的人砸了他们的场子,捅了他们的人,就算骆定琛以一抵十,依然还是有败下阵来的时候。跑到中华街,身上已经有好几处刀伤,他被人打了三枪,幸好不在要害处。不然,这条小命早早就归了西。他在一条巷子尽头不争气地倒在了地上。堂堂尧和的二爷如果死在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是,他就是个笑话了,没有人来救他,紧随而来的人必定会要了他的性命。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眼前。   模糊的视线里,钻进一张女孩的脸。皮肤很白,晶亮的眼睛,凑近的时候身上会有淡淡的香气。仿佛带着蛊惑的熏香,他沉沉地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醒来。   在此之后的半个月里骆定琛一直蛰居在一个叫冯执的女孩租住的小公寓里,他还算年轻,底子不错,短短十几天下来,刀伤要好了不少,人也渐渐可以下地走动走动了。女孩很会照顾人,脾气性格也很对他的胃口。在那之前,他一心扑在违法乱纪上,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买卖做大,怎么可以避开警察的耳目,堂会里有几个内鬼,毒品跟枪支哪个来钱会快一点。他的生活浸泡在乌烟瘴气里,处处都是血腥暴力。而这个姑娘却是他从未触及的一捧温柔,似水如光,波光粼粼地照进他的世界里。然而,那时候的骆定琛其实还不知道,那所谓的波光粼粼,或许又会是另一场刀光剑影。   ##   章尺麟冷着脸,独自一个人进到尧和大厦顶楼。   电梯门一开,两排黑衣男子便笔直地站成两队,气势恢宏地起身招呼道:“章老板好!”   他是见惯了这种阵势的,面无表情地径直往骆定如的办公室里走。   骆定如刚开完例行会议,坐在办公室里,手边还有一叠厚厚的文件袋等着他过目签字。有些疲惫地扭了扭鼻梁,便看到秘书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骆总,岳麟堂的老板找你。”她的话刚说完,章尺麟便已经出现在门口。   “好久不见,章老板。”骆定如一见到章尺麟,便站起身来和他打招呼。而另一方自然也不拂他面子,笑了笑,“是啊,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能来骆总这里。”他有些自来熟的味道,自顾自坐到沙发上。   骆定如幽幽地盯着章尺麟打量了一番,一时想不出他此行的目的。“那这次,章老板是寻了什么样的好机会?不妨说来让骆某听听。”   他的一番话,不禁逗乐了章尺麟,他一个人躲在沙发里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手底下的人绑了我的夫人。”他沉了脸,也看不出是不是生气,抿着嘴,定定地看着骆定如。   “哦?有这样的事情,那我可得好好查查。”   “不用查了,人就在你弟弟那儿。”   章尺麟冷面冷心地蹦出那么一句话,就等着骆定如收拾烂摊子。   一个小时之后,骆定琛带着冯执和余暖暖两个人施施然踱进骆定如的办公室。章尺麟气定神闲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见着冯执了也不过轻轻点了点头。倒是一旁的余暖暖,硬生生地看直了眼。这个冯姐就是真人不露相,原来她那个香饽饽一般人见人爱的丈夫就是岳麟堂的老板。也难为她藏得这么深。余暖暖不禁对身边这个从来都沉默寡言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刮目相看。   “既然人没事,那我也不多打扰了”章尺麟此次来尧和的目的很明确,人已代到,他便也不多做停留,牵着冯执的手就往门外头走。独独留下余暖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骆定如的办公室里,像只待宰的羔羊。   骆定琛冷冷地看着章尺麟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身上腾起的戾气仿佛千万把匕首,如果可以他能把这个人捅得血肉模糊。尧和跟岳麟堂这笔账,终有一天他会算的清清楚楚,让他数倍奉还。   ##   要说到骆定琛的毒瘾,其实在尧和内部,都是一个不被允许的小禁忌。虽然他本人并不介意,但是这件事情的确让骆家与尧和一度陷入低迷,并且至今都难以释怀。其实当初根本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骆定琛死里逃生之后会意外地染上毒瘾。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那种毒瘾曾一度大到难以控制的局面。   那段时光是骆定琛并不愿提及的,很多事情,他只在私下无人的时候,自己一点点拿出来好好的咀嚼,那种隔夜饭菜的味道有一点让人倒胃口,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骆定琛和冯执的翻脸,是因为药的事情。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药瓶子也解开了他之前一直存在过的困惑。那种莫名的焦虑,无法压抑的空洞,阴晴不定的暴躁,百爪挠心的不安,现在这样无法言状的情绪终于找到了最初的源头。原来,她才是那个最深重的隐患,他的一个失误,竟然趟了这滩红颜祸水。那种恨意足以让他一枪爆了这个女人的脑袋。而他也真的差一点就了结了冯执的性命。如果,当时内心那种忽然触动的柔软再冷硬一点的话。   终于一天凌晨里,骆定琛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的毒瘾一天胜过一天,身体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要把他吸进去。戒毒的过程漫长而难熬。那样一种难以自拔的瘾,仿佛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心脏,疯狂地揉搓挤压,带着近乎爆裂的痛感和焦躁。如同一只气球,有源源不断的气流冲涌进来,而他只能被无奈地不断胀大胀大,膨胀到无以自制,最后濒临死亡。   骆定琛有多难受,就有多痛恨冯执。可是,一旦理智回笼,内心却又深刻的明白着,这个女人从来都不具备作恶的潜质。只是她对罪恶的无知成为了别人乘虚而入的资本。真正应该痛恨的,其实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严重受挫的尧和集团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妄图摆平岳麟堂,然而,在骆定琛蛰伏的这几年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药堂势力日渐庞杂,支系繁复,触角甚至延伸到国外。短短几年便取代尧和成为闽粤的毒品巨头。尧和即便再有能耐,却终究不能改变如今一去不回的局面。于是骆定如果断放弃了毒品这一块,一门心思做军火生意。自此岳麟堂便一直欠着尧和一笔债。骆定琛在等一个机会,他蛰伏了很久,像沙漠里的一条蛇,伺机而动。而今天,他终于等来一个绝好的机会。   “哎,冯执跟你是一个公司的?”一路沉默寡言的骆定琛终于出人意料地开口说话了。   坐在后座一脸不乐意的余暖暖看了他一眼,瘟声瘟气地嗯了一声。她还未从刚刚受挫的场面里回过神来。连对着骆定琛竟也是爱理不理的模样。   “回头把她手机号给我。”完全是命令式的口气,气焰嚣张,十个安全栓都灭不掉。   余暖暖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不给!”   小姑娘说的斩钉截铁,骆定琛看她一脸恼怒的样子,忽然有了点恶趣味。他狠狠踩了刹车,余暖暖一个失神,脑袋狠狠地磕在车椅上。   “哎哟!”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火气有点大了,“喂!!这叫好好送我回家?”余暖暖的脾气上来了,那些小畏惧也悉数吞下,再不顾忌。   骆定琛笑意盎然地自说自话解了安全带,接着直接从驾驶座长手长脚地跨到她身边。他身上有香水味,很芬芳。那种气息让坐在一边的余暖暖浑身高度戒备起来。骆定琛动作很快,一把反剪了她的双手,余暖暖措手不及,又惊又怒急得两条小细腿胡颤。骆定琛才不管不顾呢,一个倾身干脆跨坐到她身上。   “你下来,臭流氓。我可喊了啊,下来。”余暖暖像只焦躁的小母鸡,格叽格叽地闹个不停。浑身的羽毛都竖起来,闹得骆定琛心情大好。   “来来来,余记者,你看看啊。咱现在呢还在我尧和的地盘儿上,所以啊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骆定琛故意发出一阵让人起鸡皮疙瘩的□。   “你说我是先奸后杀呢,还是先奸后杀呢?”他勾勾手指,挑开了余暖暖颈口的一粒衬衫扣子。   这个臭流氓终于成功吓坏了余暖暖,她最终还是没扛得住骆定琛如此重口味的挑衅,马上把冯执的手机一个数一个数地报了出来。   “早这样不就成了,非逼得我干坏事儿。真让人头疼……”一下子从□又转变成装模作样规规矩矩的骆二爷,余暖暖看着他神气活现的样子,银牙都咬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余暖暖是只小母鸡呀小,母,鸡 ☆、陆   秘书柯智岚刚刚替风尘仆仆赶到办公室的章尺麟把风衣挂到衣架上,助理小甘就急匆匆地敲门进来,她刚进公司没多久,遇到些棘手的事情整个人都乱了。柯智岚看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还未来得及问个究竟,身后的门就一把被人推开了。   冯执一张冷冰冰的扑克脸怒气冲冲地撞进来。柯智岚刚想开口招呼,冯执却先开口了,“章尺麟,给我一个解释。”   已是入秋的天气,她却还穿着短袖衫,头发有些随便地束成一把,素面朝天的样子乍一看去颇有些学生气。不知是天凉的原因还是剧烈的情绪起伏,固执着站在原地的人有浓重的萧索的味道,瑟瑟发抖,让人不禁要怜惜。   仿佛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彻底冷了气氛,柯智岚看了看章尺麟,挥挥手打发了杵在一旁的小甘。这时,章尺麟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小柯,你也先出去吧。”   柯智岚微微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岳麟堂的女主人很少会来总部,没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公司里的人难得见着冯执一回。格子间里什么样的谣言都有,夫妻反目,出轨偷腥,阴谋婚姻,性功能障碍,各有所爱。稀奇百怪的说法传了很久,可到头来流言蜚语里的主角却依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种平淡如水的感情如同一澈平湖,涌不出半点涟漪。咀嚼的久了,便也觉着乏味了。   空阔的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章尺麟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气定神闲地点了根烟,叼在嘴里,不动声色地等着冯执先发制人。   “为什么这样做?”女人耐心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性子收敛了很多,可眼前这个男人总有办法让她打心眼里地恼羞成怒。   章尺麟用力吸了一大口烟,浓重的烟气从鼻嘴里喷薄而出,有一点点呛鼻。冯执皱着眉头,用手掩了鼻,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那种杂志社尽添乱子,所以没有存在的必要。”他漫不经心地抖了抖烟灰,衔着烟嘴翻开一叠文件夹。   “给你添麻烦的是我,跟杂志社没有关系。”冯执据理力争,她努力压制着那股子快要蓬勃而出的怒气,低着嗓子纠正到。   章尺麟却全然没有那份子闲心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解释,杂志社的工作是他给的,那么什么时候他不想干了,自然就收回去。让冯执辞职其实是想了很久的事情,而这次恰好遇上一个恰当的契机,那么他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杂志社关了门。这个男人做事情向来独断专行,总之冯执从未待见过他,那么也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   “你来我这儿也没什么意思,社子昨儿就让人关了。与其在这里闹别扭,不如回去替我做顿好吃的。说不准我心情好了,回头还让人再办一家。”他歪斜着嘴角瞥了她一眼,女人因为怒气而涨红的脸有一种大快人心的味道。章尺麟不禁要笑起来,他利落地把烟头掐灭,看也不看地又开口,“要就为这事儿,那就回去吧。我还要忙。”   很明显的逐客令,冯执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慢悠悠地踱到他面前,看也不看随手便拿起桌上刚泡好的滚烫咖啡就要往他身上泼,而章尺麟却只顾看文件,头都懒得抬一下,只一个伸手便拍掉了女人手上的咖啡杯。   “回去吧,于叔等着呢。”章尺麟依然是那样懒散的态度,冯执再疯狂的举动都无法触动他。   冯执固执地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这个男人,她最终还是束手无策的。四年的时间,冯执变得再有能耐依旧奈何不了那个叫章尺麟的男人。   黑色林肯房车汇入主干道茫茫车流中。   车子里没有开冷气,窗户却闭得严严实实。冯执刚在章尺麟那里受了气,心情有些阴郁地沉默着坐在后座。   闽粤市已经立秋了,路边的梧桐树在秋风飒飒里吹黄了叶子,灿然地扫落一地。天依然有些阴沉,浓重的铅色云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寡淡地让人透不过气来。空气里有些隶属于秋天的萧索和惨然。一呼一吸间,莫名便有些让人情绪低落。   冯执抱着胳膊抵在窗前看着这个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从最初的陌生到最终的漠然,她就这样在和章尺麟如此无休无止的消耗战里,也一点点消耗了自己。   在低落的情绪里,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按下接听键,接着那头传来熟悉的男声。   ##   冯执到如今为止,只做过一件真正算得上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曾想努力不辜负所有人,可到头来却终究对不住那个叫骆定琛的男人。   车子停在了一处闹中取静的高档日式料理会所外,冯执出门走得急,衣着随便得和这个场所太格格不入了。她小心地跟在侍者后边,从会所大厅穿堂而过。厅子来就餐的都是些有脸面的人,衣着得体举止优雅。见着冯执这么衣衫褴褛地从面前经过,那股子惊异的模样比刁钻轻蔑更甚一筹。   特级包厢设在了会所的地下层,坐电梯到负二楼,出门便是一条悠长的走廊。头顶是清一色的玫红灯笼,走廊墙壁上是大片的浮世绘,有些色彩浓重,有些画面诡异。脚下铺了消音地毯,即便经过包厢门口,都留不下一点声响。   侍者带着冯执在曲曲折折的走廊里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包厢门口停住了脚。他习惯性地摇了摇幛子外的铃,一会儿便有穿着和服,妆容精致的女侍者跪坐着从里边移开幛子。脱了鞋子走上木质的台阶,一进到室内,便通体都是和风的装潢。   冯执有些迷茫地站在榻榻米上愣了一会儿,才有些拘束地坐到那个已经等了好些时候的男人面前。   或许该有六年的光景,没有任何联系,在彼此的世界里只是稍纵即逝的出现了一个瞬间,接着便像从世间里彻底消失。带走了所有关于自己的音讯,没有给对方一丝念想。冯执其实依然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骆定琛,那是她出于好意却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曾经救过他一命,却又用一片赤诚差一点毁了他一生。   “冯执,好久不见。”   那个销声匿迹的男人终于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了,过滤掉虎落平阳般的狼狈,吞下年少轻狂,掩埋掉一个单纯的心。他从炼炉里浴火重生,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怀好意试图接近她,试图毁灭他。   冯执看了看骆定琛,那个昔日的落魄男子不过是一个转眼便已有了她从未见过的风度翩然温文尔雅。她还记得养伤的那段日子里,这个男人的脾气差劲到了极点。伤口疼极了便会发脾气,吃东西还喜欢挑嘴,性子急,没耐性的时候冯执见着都会觉得怕。骆定琛这个人是那么样难相处,可她就是这样还和他生活了两个月。其实冯执一直在想,若不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之间的故事又会以怎样一种姿态进展下去,而类似这样的妄想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妄想罢了。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她似乎有千千万万的话想要说,想去解释。她惧怕当年他的不告而别,那是一个回忆里的硬伤,到头来总该有扒开痂再痛一次的时候。冯执想了很久,最终说出的还是这样毫无意义的问话。   骆定琛一口喝了壶里的清酒,轻声笑了起来,“染了那种东西,你以为我这几年能做什么。”   不无讽刺,一下子就戳到了冯执的痛楚,她有些焦虑地坐直了身子,“对不起。那件事情,真的是一个意外。”   骆定琛有些发笑地摆了摆手,一口吞了片刺身,语气含混,“行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他笑眯眯地复又开口,“真是没想到,你嫁给他。”   那个他不用解释,也知道骆定琛指的是谁。仿佛是提及了一个禁忌,冯执忽然便就沉默了。她和章尺麟的事情,是一个滥疮。永远都无法愈合,只能咬牙忍受每一次深入骨髓般的溃烂。   冯执突如其来的沉默正中骆定琛下怀,他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来见她的。她的过去,她的现在,他都调查的清清楚楚。过去四年,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她始终被迫承受着来自另一个男人对她冷酷而残忍的馈赠。章尺麟说到底就是自私狠毒的人,为了那些他所秉持的私欲和贪念,他能接二连三地毁掉那么多人的生活。   “怎么样,被人捆绑着的滋味好受吗?”骆定琛眼神晶亮地盯着冯执,仿佛利刃,电光火石间便透彻地看清了她的内心。   冯执似乎隐隐察觉到了骆定琛这次找她来的用意,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执,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吧。外人或许看不明白,可我就太清楚了,章尺麟死咬着你不肯放,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你应该也很清楚吧?”骆定琛气定神闲地一仰脖子,灌下一壶子酒,他酒量不好,不过是度数浅的清酒,都能喝出醉意来。他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她,话里不无挑衅意味。   “知道冯粤是怎么死的吗?冯执啊,你他妈糊涂得是不是也想跟她那么样死一回。”   那句话一下子戳中冯执最隐秘的痛处,这个她自始至终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如今被骆定琛以如此野蛮的姿态挖掘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就像她这颗千疮百孔的心,特别丑陋,特别刺耳。   作者有话要说:章老板:小,东,西!!胆敢乘,虚,而,入!!骆老二(傲娇状):是你欠我的章老板:我倒是怎么你了!!骆老二:你伤了我的心又伤了我的身章老板:死远点!【咳咳,最近收藏点击都停滞不前了,莫非都是嫌弃我偷懒的主。某线竖三指对天发誓,人家每周都老认真地更新的说~~~(我擦,卖萌可耻,拖出去凌!!辱!!)】 ☆、柒   冯执知道有冯粤这么一个姐姐的存在是她大学中途辍学后去日本打工的前一个晚上。   那天的场景,至今都盘亘在她的脑海里,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永远反复出现,似乎没有完结的那么一天。   冯执出身在单亲家庭,是母亲把她一手带大。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的生活称不上如意,但也算不上辛酸。平凡大众一样过着如出一辙的生活,平淡如水,毫无特色。在冯执的世界里,父亲与姐姐这样的存在,是在那个晚上第一次那么露骨,显而易见地摆到她的面前。硬生生地挤进她的世界。   冯粤与冯执年纪相仿,父母离婚的时候,姐妹两人都还小。父亲冯易远带着姐姐冯粤离开闽粤去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不久再婚。而母亲姜瑜带着尚在襁褓的冯执继续留在闽粤。劳燕分飞的夫妻两人自此以后便是大不同的际遇。姜瑜一直没再结婚,在纺织厂的工作只能勉强补贴家用,为了抚养冯执,又不得不在工作之余再兼一份工。她身体素来不好,日子过得很辛酸,可女人要强,即便生活再窘迫都未曾跟前夫多讨一分钱。她努力给冯执看似最好的生活,条件无法优越,但也绝不能落于周围孩子。   而生活在另一个城市里的冯粤却比妹妹要幸运很多。冯易远从来都是风流倜傥的才子,他和姜瑜的婚姻本就是毫无感情基础的陪葬品。他是在下放的时候结识姜瑜,接着便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里组织了家庭。男人还存着一股子野心,姜瑜的勤俭持家温柔贤惠并不能笼络一颗执意要逃脱开的心。于是在冯执出生一个月的时候,冯易远带着冯粤远走他乡。   很快男人结识了自以为与他相配的女人,再次结婚。生活渐渐回到预想的轨道上,顺风顺水。冯粤高中毕业便送到伯明翰读书,女孩长得体面,身段窈窕,专修芭蕾舞。很快便进入了当地的舞蹈剧院。   而那个时候,大陆这头的冯执却刚刚送走自己的母亲。   长久繁重而压抑的生活彻底击垮了姜瑜,这个本就贫弱的女人。经年累月,积劳成疾。病来得很快,人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瘦得皮包骨头。在三个月的苦苦坚持之后,女人带着满腹的遗憾与不舍,离开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冯执没有钱,葬礼办的很简单。后事办完之后,她便毅然辍学,跟着远在日本的小姨去那座陌生的国家重新开始生活。在出发的前一个晚上,一个陌生的男人敲开了她公寓的门。   ##   “都是死了的人了,我还会计较什么?章尺麟是我丈夫,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所以,骆先生请你死了这条心。”冯执的失神只简简单单地维持了半秒钟,她的理智最终回笼。无论对于章尺麟存有怎样复杂的感情,他终究是和她生活了四年的人。最初的怨恨在漫长无垠的时间河里一点点冲淡。她麻木惯了,冯执不想让生活再添一些动荡不安。   她淡然地喝了口茶,聪明而迅速地和骆定琛拉开了远远的距离,语气依然淡漠,“你和他之间的事情不要扯上我。”冯执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她最初识的样子,他们都改了面容,至此最好不相见。她默默起身,示意离开。骆定琛定定地看着她推开移门,从眼前一点点消失,没有再说一句话。   漆黑的SUV跟着车队缓慢地前行。   车里人有些不耐烦,手指神经质地点着方向盘。已经是九月的天气,却还开着冷气,凉风一丝丝灌进衣领里,反倒让人莫名松爽。骆定琛情绪焦躁得很,暴躁地解松了衬衣扣子,掏出兜里的烟,眼见着就要点了抽,可动作踟蹰了一下,便又作罢。他耐性差,索性把zippo甩在地上。   他还在气头上,人又是火爆脾气,于是见着什么都砸。骆定琛从日料店里出来,火气便越来越大。他是真的不懂冯执这个女人了。章尺麟对她向来不热络,冯执的生活也根本算不上幸福。他不过想给她一个跳出火坑的机会,顺借她之手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他们的阵线是在一起的,他们的目标是何其一致。可是,骆定琛做鬼也想不到冯执竟然不愿意。   他掏出手机,随手便拨出一个号码。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了懒散的女声。   “是我,十分钟以后到你楼下,出来迎接一下。”他不等对方回应便任性地挂掉了电话。打了一个方向盘,往相反方向开过去。   ##   余暖暖其实刚从净穗回来,骆定如这边她无从下手,便辗转去净穗想要从酒店巨头道林格雷的石家挖出点边角料的花边新闻回来交差。谁想在净穗待了三天便意外得知杂志社倒闭的消息。余暖暖脑子不笨,七七八八的事情做个联系便很快就能猜出这其中的幕后推手到底是谁。说实在话,余暖暖对章尺麟和冯执的婚姻有太多的好奇心了,一个男人因为自己女人受了一点委屈而倒了一家在业界还算得上有些名气的杂志社。这种事情,在这个资历虽丰,但情路贫乏的适婚女青年看来,言情得不可思议。于是,如果给她一个自由发挥的机会,那么余暖暖势必要刨根究底地把这两人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相依相携相伴统统八卦出来,给这无知大众一个满意的交代。满脑子都是如何爆猛料的余暖暖就这么表面无精打采,内心波澜壮阔地看着骆定琛的卡宴像幽灵一般缓缓驶进小区里。   余暖暖住的是平民小区,她是外市人前些年靠挖猛料挣了一笔小钱,才好容易在闽粤市落了脚,抖抖索索地从银行贷款在这个半旧的小区里买了一套二手房。小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住户也都是小老百姓,平日见着最多的便是BYD,KIA,江淮之类的国产车,如今大门口如此神气活现地开进来这么一辆晃人眼的富豪车,惹的一阵冒着酸气的羡慕眼。   骆定琛在靠着垃圾桶的一个空位泊好车,接着便长手长脚地走到余暖暖跟前。   他是自来熟,进了余暖暖的屋子也不爱拖鞋,俨然一副以主人自居的姿态,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随手便大声嚷嚷,“哎哎,倒口水喝。渴死了。”   余暖暖抱着胳膊死死地盯着他看了半秒,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溜进厨房里,半分钟之后便端了一杯滚烫的开水送到他跟前。她还拖着脸,一脸没好气的样儿。骆定琛不看也知道她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   “呐,听说你们杂志社关了。今后打算怎么着?”骆定琛向来消息灵通,章尺麟的一举一动,他总是很快就能知道。   仿佛戳到了痛处,余暖暖绷着的那张脸一下子便泄了气,“骆二爷您是来嘲笑我的吗?那笑够了就请回吧。我这儿地方小,容不下您大神。”   骆定琛笑了,他就知道她不待见他,于是也不敢再取笑她,索性开门见山地来谈。   “冯执跟章尺麟的事情有没有兴趣?”他故意压低了嗓音,低低的充满磁性的男声里,满满的都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的诱惑。余暖暖看着他,终于咽了咽口水,用力地点点头。   ##   冯执回来的时候,章尺麟已经坐在饭桌上动了筷子。他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汤,眉头浓浓地皱在一起,“刘妈,今天的汤腥味重了,以后别烧了。”他慢条斯理地吩咐,眼皮子都没抬。   站桌边的佣人见着冯执回来了,连忙招呼了碗筷,一碗白米饭热腾腾地摆在方桌上。冒着袅袅的烟气,透着米饭的甜香。冯执明显情绪不对,连方桌都不瞟一眼,“刘妈,我外头吃过了。”冷冰冰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径直往楼上走。   刘妈是章老太太前些阵子刚派来的贴身佣人,平日里见着两主子在长辈面前你侬我侬,耳鬓厮磨,还真以为关于章尺麟的那些谣言都是空穴来风罢了。可这回实打实地伺候了这小辈两个,她才渐渐估摸出了些什么叫逢场作戏。   “小姐真不再吃点,今天少爷特地叫做了翡翠豆腐,是小姐喜欢的,要不再……”刘妈还在对着楼上贼心不死的喊话,那边厢冯执却早就扑通一声关了房门。老人是自讨没趣了,悻悻地回到餐桌边。   章尺麟倒是对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依然表情淡然地一口饭一口菜吃的细气。“刘妈,以后谁不吃也别管。饿了自然会找东西吃。”   “可是,少爷你这心思不就白费了。”刘妈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桌上盛得满满一碗的翡翠豆腐。那冯执爱吃,有时候心情好,能解决好几碗。   章尺麟冷冷地盯着餐桌看了半分钟,最后语气冰凉的吩咐,“全都喂狗去。”   冯执在房间里带了好一会儿,从日料会所里出来之后,她的情绪就不对了,似乎被人一不小心拧错了开关,骆定琛的那席话始终是魔怔,挥之不去地盘亘在她脑海里。她不知道骆定琛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报复章尺麟,却罪恶地存了几分期待,而与此同时却又出人意料地隐隐地担心起章尺麟的安危。至于冯粤的一切,在她看来,连想一想的力气都散了。她觉得累。   冯执习惯在洗澡的时候想心事,于是那种矛盾纠结的情绪让她在浴室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待到她穿着薄薄的睡衣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章尺麟就在房间里。他似乎也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珠,睡袍半敞着,宽厚伟岸的身材若隐若现。冯执淡漠地看了章尺麟一眼,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坐到床的另一边。   “过来。”章尺麟口气有些冷硬了开口,也不等冯执开口,便自作主张拉着她手臂拖到自己跟前。还以为疯狗又要乱咬人,冯执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被咬的准备。谁想却是柔软的风裹着浅浅的暖意扑簌着吹过来,他动作很轻柔,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丝,温柔地从发间穿过。冯执愣了冷,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在帮她吹头发。于是沉默地低下头,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章尺麟摆布。   “还在生气?”隔了好久,章尺麟终于开口问。   电吹风的声音有一些吵闹,冯执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才答非所问地开口,   “今天我去见骆定琛了。”   章尺麟的手顿了顿,随即关掉电吹风。   “当初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章尺麟,你究竟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极了,冯执的声音,突兀而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就准备申榜啦……永远的痛 ☆、捌   冯执很少和冯易远联系,当初冯粤在的时候如此,她走了就更加没有必要了。上次看到冯易远是在和章尺麟的婚礼上,她这一方亲友少得可怜,也不知道章尺麟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他请过来。其实那个时候冯执是很尴尬的。她对父亲一家没有好感,在去日本之前,这个男人是以一种悲天悯人,同情弱者的造作姿态闯进她生活里的。直到如今为止,冯执对于那一晚的场景依然耿耿于怀。   冯易远的生活过的远比她们要优越得多。长款的开司米大衣,刷的油亮的皮鞋,手里是真皮的公文包。他带着金边眼镜,有一些书卷气。   冯执看着眼前陌生却脸孔神似的男人,没有最先开口。   “你就是冯执?”他皱了皱眉头,打量着眼前个子不高的姑娘。在逼仄的筒子楼的过道里,橘色的灯从男人头顶穿过。在冯执的身上落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她仰着脖子有点迟钝地看了男人一眼,随即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男人似乎如释重负般长长叹了口气,他自顾自地钻进低矮的房子里,因为个子高的缘故,进门的时候甚至稍稍低了头。   “我是冯易远,我是你父亲。”他终于进到屋子里,在找到一个合适的站姿之后,随即开口解释道。   冯执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得没有一点气息的男人,忽然开始困惑。什么是父亲,这个陌生又极度避讳的词在她过去的生活与岁月里,扮演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姜瑜从不向她提及,她便也始终闭口不问。那些普通人都能拥有,而只有她恰恰得不到的感情,那份自始至终都无法弥补的残缺在经年累月的时间长河里疯狂蚕食着她。   “我跟姜瑜离婚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想不到她一直没跟你提我的事情。”冯易远随便挑了一张空椅子一屁股坐下来。他脱了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你妈妈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他口气平淡,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一杯白水,索然无味。   冯执依然伫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眼前人,仿佛要透过他的身体细细打量那个躯壳里真实的内心。   冯易远抬起头,从头到尾地扫了她一边,接着又是默默地叹气。   “跟着母亲日子过得一定很苦是不是,粤粤跟你年纪相仿,个子却要高出很多。”他说着忽然又想想起什么来,“哦,知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同岁的亲姐姐。她一直知道有你这个妹妹的,还成天吵着要见见你。”   冯易远说话有些不着重点,冯执耐性有限,她还要赶明早的飞机,她的心情忽然很差很差,“有什么事情吗?”安静的客厅里,声音不大,却总是有些别扭和刺耳。   冯易远的笑没有挂得住,随即便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他犹犹豫豫,唯唯诺诺了好久,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那只牛皮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袋子。   “我们家里积蓄也不多,粤粤在国外读书需要很大一笔费用,以后常运还要出国,家里真的拿不出很多的钱。爸爸不能帮上什么忙,这是我和你阿姨的一点心意。”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到桌子上,薄薄的一沓,零零落落的几张。   冯执拿着信封袋子,有那么一秒,她的确想鼓起勇气把那几张破钞票丢到这个混账父亲的脸上。过去那么多年的委屈在那个瞬间辗转成彻骨的痛恨。可是痛恨不能下饭吃,甚至不能喂饱她的肚子。冯易远是最狡猾的,他明白她最需要的是什么,比起迟到二十年的父爱,金钱或许来的实惠得多。   客厅的沉默之持续了半分钟,冯执便毫不客气地收下那笔钱,她依然态度冷淡,“钱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冯易远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一颗爱女儿不变的初衷,“小执,我……”他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正要继续说下去。冯执却忍耐到了极限,她一个箭步走到门边,利索地拉开大门,声音几近失控却还想努力克制,“说完了吗?完了就出去!”她见冯易远坐在椅子上没有来得及反应,便索性蛮狠地上前揪住他的大衣袖子死命往外面拖。   “这辈子,咱都别见了,再也别见!”大门合上的那一霎那,冯执对着门外的冯易远如此冰冷如此痛恨。   ##   没有了工作的冯执再次沦落和空落落的房子互相作伴的悲惨境地里。   这天是中秋节前,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已入秋好些时候了,日头却依旧火辣辣的灼人眼。金亮金亮的光铺天盖地地撒了一片,暖融融地撒进人心里。冯执性子沉静,不爱出去凑热闹,搬了张藤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应酬交际应接不暇的章尺麟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懒了性子,一个人在后院里摆弄些花花草草打发时间。他们很少能有机会和这样的闲情逸致同处于一个空间里,没有言语的攻击,即便是冰冷淡漠都在这样暖融的日头里渐渐化开了。前几日那个场不太愉快的谈话,最终也不过不了了事的收了场。   冯执端了本书,坐在藤椅上渐渐有了睡意,恰巧这个时候,章尺麟的声音却忽然近在咫尺,“回屋里睡吧,别着凉。”   冯执猛地睁开眼睛,男人大半个身子恰好挡住了光,大片的阴影洒在她身上,冯执有些困顿地抬头去看他。章尺麟没戴眼镜,金灿灿的光从头顶铺洒下来,他的头发在阳光里泛着赭色的光,耳朵边有一圈淡淡的绒毛,和他有些冷然的脸孔形成一种滑稽的反差。他穿得随便,踩着一双拖鞋,全然没有财经新闻里那股子衣冠楚楚格格不入的腐败味道。却是亲和儒雅多了。冯执就这么定定地打量着他,倒是章尺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听不懂话?回头要生病了,又得花手脚。我没那闲工夫。”他不冷不热地丢下这么一句,便径直走开,刺眼的阳光毫无预兆地一下子戳进她眼里,刺得眼泪都要流下来。空落的院子里又只剩下冯执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了无生趣。   过了没多会儿,刘妈便进到院子来,伏在昏昏欲睡的冯执耳边悄然说道,“小姐,有客人找您。”   冯执迟疑了半秒,便有些昏沉地起身随着刘妈往厅子里走。在那之前,她还有些纳闷,但凡来这里的客人,多半都是跟章尺麟有些交集,她朋友少,亲戚更少,而唯一有些交集的余暖暖也不过是工作上的伙伴罢了。所以,冯执带着一点好奇跟隐隐的疑虑进到客厅里。   章尺麟已经坐在沙发一侧,两杯茶沏得好好地,放在茶几上,袅袅地冒着烟气。因为出身富贵人家,教养自然也好,虽然平日里对着冯执不是咬牙切齿,就是爱理不理,可是正要做起场面上的功夫来,却也一点看不出破绽。他远远就见着冯执走过来,便连忙招呼,“还不快来招呼,让岳父大人亲自上门拜访,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真不应该。”   他的那句岳父大人让冯执生生顿住了脚步,冯易远背对着她来时的走道,佝偻着背,有些怯懦地端起茶杯,鬓角的白头发在偷偷溜进厅子的午后的阳光里,特别刺眼。他抿了一口茶,开口“不不不,这是哪里的话,小执结婚这么久我都没有来看她,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责。”   停住脚步的冯执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下一秒就要转身往回走,倒是章尺麟眼疾手快,连忙起身一个箭步,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腕。   “都走到这里了,扭扭捏捏什么,还不快些跟岳父大人打个招呼。”他笑吟吟地看着冯执,却听到那边有些冷淡地压低嗓音回他,“你少给我多管闲事。”   章尺麟却只是噙着笑意,一句话都不理会。   于是冯执便这样半推半就地坐到冯易远面前。而章尺麟却更是自说自话地坐到她身边,那亲昵的姿态不觉让冯执觉得有些恶心。她态度不好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有个视频会议吗?不去不要紧吗?”逐客令再明显不过,这时候却是一旁的冯易远连忙开口,“阿执,是我让小章留下来的。”   冯执这个时候,才抬起头来看了冯易远一眼。   这个男人的境遇一落千丈,他的生活充斥了令人郁结般的不如意,冯粤去世了,他退休了,他的妻子在生活的琐碎里磨光了好脾气,待他恶劣,男人老得很快,不再有当初的风华。在岁月如同硫酸一般地剥蚀里,渐渐丑陋,面目全非。   可是他的不幸无法另冯执动容,她是硬了心肠的。当初她冷脸把他赶走的时候,冯易远,她的父亲,就已经赶出冯执的世界,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重重地关上心门,这辈子都不要再打开来。   冯执僵着脸,语气淡漠地问道。“找我有事?”   她不愿与冯易远对视,低着头摆弄手指,明显的不耐烦。   沙发那头沉默了很久,忽然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阿执,爸爸知道,这些年我一直亏欠你。没有尽到一个父亲该尽的义务。所以我一直耿耿于怀。但是不管你怎么恨我,我们都是父女对不对。你始终还是我的孩子,我们之间的这些纠葛已经有那么多年了,你没有没想过有一天,我们可以好好坐下来敞开心扉,我们一起来解开这些结好不好?”   冯易远说的特别中肯,他停顿了半晌,见冯执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又说道,“你看,就要中秋节了。该是合家团聚的日子,爸爸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只有你冯执一个女儿了,所以我们不应该坐在一起,就简简单单吃顿饭也好,行不行?和小章一起。”他坦诚地看着冯执,那眼里的久违的温情一汩汩地流窜出来,妄图再次叩开冯执的心房。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的赶脚~刚刚看到有妹纸提到的文章BUG,特此更正下冯粤跟冯执应该是孪生姐妹,没有大一岁之说。某线的常识出走了,意识空白~拂好意思啊话说,我们亲爱的章老板终于要犯贱了~天冷,各位注意健康。 ☆、玖   镜子里的女人神情淡漠,目光冷然,皮肤欠了些血色,却穿了一件绣了大片红牡丹的宝蓝色雕花旗袍。异常强烈的对比色衬得人越发苍白。冯执挽了头发,对着镜子一下接着一下地画眉。她很少细细致致地打扮自己。   “时候差不多了,我让周叔开车出来。”章尺麟就插着口袋站在门口,依然是从前那副衣冠禽兽的打扮,温文尔雅不失体面。他并不催促,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化妆镜前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章尺麟对于这次的饭局一边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一边却和冯执一样有着近乎抵触的情绪。他即将面对的这个男人,曾经是冯粤的父亲,他所要面对的家庭曾经因为他的霸道任性而风雨飘摇支离破碎过。有些事情过去了很久才会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当初是不是真的有了过错。章尺麟作为一个祸首,如今却舔着颜面,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远远地这么悠然自得的注视着。任谁看都是过分了。   “为什么要跟着一起来?是看好戏吗?”车子里空气有点静滞,冯执突如其来的问题直白得有一点让人尴尬。   章尺麟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边发呆,听到了冯执的声音,头也不抬一个,瘟声瘟气地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显然今天这个男人没什么战斗力,对着她连讽刺挖苦斗嘴的兴致都没了。冯执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车子里又陷入了一种异常沉默的氛围里。   冯执一次都没有来过南都苑,这个坐落在闽粤市东郊的中档小区,在过去半个世纪里都是生活富足的象征。然而随着改革开放和经济的不断发展,闽粤的经济中心渐渐南移,紧接着便是人口大流动。到近几年,南都苑乃至闽粤东郊都渐渐没落,成为外来者的栖息地,本地人眼里的贫民窟。   林肯房车缓慢地停在了南都苑的小区门口,最近恰是老小区改造,工程车占了满满地半条道路,私家车根本开不进去。老周满是歉意地下车替章尺麟他们开门,从车子里静谧的空间里一出来,工地上特有的聒噪和喧嚣便呼啸着挤进耳朵里。冯易远早早就侯在小区门口了,初秋的天里,他只随便套了一件铁灰的外套,人瘦得很,站在瑟瑟的风里有些狼狈不堪。他插着口袋,一见着章尺麟远远地过来,便小跑着迎上前去。   “最近小区改造,脏了一点。”他见着章尺麟和冯执两人都穿得干净得体,再看看身后隆隆地渣土车和脚手架,心里莫名有了些酸涩的滋味。   章尺麟却也不挑剔,他噙着笑意,连连挥手,“没事儿,我们早该来看您了。”出了车子的人态度有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嘴边生生抹了蜜一般甜得让人发腻。   一老一少自顾自地便迈开大步子往小区里走,跟在身后的冯执却着实有些吃力,她穿了细高跟,走在石子路上自然不轻松,几步下来,便落下他们一大截。修身而亮眼的旗袍在尘灰漫天里显得异常怪异且格格不入。冯执走得慢,她穿的少,皮肤大片地落在脏兮兮的空气里,忽然就变得狼狈了。   她低头着头走,直到撞到男人的胸口上才像是如梦初醒般猛地抬起头来。   章尺麟面色坦然地看着她,二话不说便把西服解了披在她肩上,接着不等反应一揽身将冯执横抱在怀里。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她不得不紧紧抱住男人的脖子。他的气息喷在她的发间,带着暧昧的温热。   “这么磨叽,饭菜都该凉了。”他随口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跟着冯易远往楼里走。   ##   八菜一汤,色泽艳丽地摆在四方桌上。围坐着的人都有些拘束地没有去动筷子。   “阿执,小章,快别愣着,动手吃起来啊。”坐在冯易远边上的人,便是冯执从未见过的后妈,王芳菲。已过半百的女人发福得有些厉害,头发花白,身体倒算是健康,面色肥圆而红润。她是利索惯了的,举手投足见都透着这个年纪女人特有的市侩与精明。   “小章是做中药材生意的吧,说起来我这个当妈的也真是不负责任。当初你们结婚,我恰巧是病了,怎么也没赶得上。”王芳菲说的挺像回事儿,满脸的懊恼不像是编出来的。   章尺麟是见惯了世面的,场面上的那套子话自然说的圆溜。“阿姨,您这是哪里的话,这么些年,我跟阿执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们,这才是做小辈的失职。今天可得好好地给您们赔个不是呢。”这么说着,章尺麟拎起手边的国窖1537二话不说便咕咚几下把冯易远和王芳菲的杯子都倒了个满。男人说话办事都利落得紧,对着二老一番美言之后,便一仰脖子,先干为敬。   几杯酒下肚,席间的氛围自然松快了些。大多都是王芳菲掌主动权,一来二去倒是把章尺麟的身家背景摸得细细致致清清楚楚。   “看看,多跟你姐夫学学,人家这才叫做生意,才叫是大事业。”女人夹了一糖醋排骨丢到身边儿子的碗里。   坐在冯执身边的便是冯易远的继子,王芳菲的亲生儿子戴常运。男人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人却着实老成许多。他才从国外回来,异国他乡这些年的经历让戴常运的性格变得有些阴郁而晦涩。他缩着肩膀,领受着母亲的数落却不发一言,甚至连章尺麟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这个男人有些懦弱,有时卑微到甚至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行了你也少说几句吧,阿执他们难得过来,别尽说些不好听的。”席间沉默良久的冯易远终于忍不住发话了。可王芳菲却有些不依不挠,“哎,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尽做恶人似的。”她不满意地白了老头一眼,遂又笑着问冯执,“阿执啊,平时都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吧。老公在外边打拼,家里都有老妈子伺候着,不要太开心啊。哎,所以就是说啊,生的好不如嫁的好呢。”王芳菲聒噪的声音让冯执觉得头有点疼,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敷衍不出一个笑意来。女人见她不说话,便越发嚣张来,“哎?小章,像你们这样的一年最起码也能有百来万入账吧。哦哟,这日子。”   章尺麟这回便也不多说,只是咧着嘴浅浅笑了笑,一边的冯易远和戴常运都默不作声了,只看女人一个唱独角戏。   “所以我说小章啊,像你们这样的大富大贵人家,什么时候能接济一点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啊,那老天爷都要感动的哭了。”王芳菲其实挺世俗的,好听的话说到后头便也只剩下露骨的直白,丑陋得不得了。冯执早早就没了食欲,面子上那点敷衍也消得一干二净。   愣是傻子也都能听出王芳菲这话里的意思,章尺麟自然聪明不过,眯着眼睛索性笑着直问,“阿姨,您要有什么难处,我能帮得上忙的自然不怠慢。”   王芳菲一听这话,人便越发得不知分寸了,“哎呀,有小章你这句话,我就吃了颗定心丸了。”说着,她手肘子捅了捅坐在一边闷声不响的戴常运,“小章你有这份心意,阿姨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这次喊你来,还真是有些要你出手给一把力的。”   这时,一旁的戴常运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厚厚的一叠文件全部交到章尺麟手里。   “前一阵子,我们常运啊接了一个工程,就是西马街那块地。”   章尺麟粗略地翻了翻工程图跟草案,一听到西马街的名字,心下便有了个大概。他随手把资料放到桌上,左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冯执太熟悉他这个动作了,章尺麟这个男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他虽然不小气,但轻轻松松要从自己手里拿钱,却也并非易事。   “呃,现在就是手头上有些紧张。”王芳菲见章尺麟不说话,心里忽然没了底,于是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章尺麟撅了撅嘴,若有所思地问道,“需要多少?”   女人是急性子,不觉伸手捅了捅冯易远的胳膊。像闷油瓶一般木讷寡言的老男人终于禁不住妻子的撺掇,有些吞吞吐吐地开口附和   “其实……其实也不多”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五个手指。   “五十万?”   “不是……”   “五百万?”   还没等冯易远点头默认,坐在一旁的冯执终于没有忍得住,面色冷得冒出了寒意。她脾气向来烈,起先也只是默不作声地从旁听着,可这听着听着,才终于是品出了这鸿门宴里的门道儿来。这回怕是动了真性子,二话不说站起身就要走人。倒是一旁的章尺麟急急拉住了她,还不等两人开口,一旁的王芳菲也冒了火。   “哎,我们这么一个女儿也不止五百万啊,还勤勤恳恳地伺候你们章家那么几年。”市侩的女人性子一急撒起泼来,话都是往难听里说。她还勉勉强强腆着脸,嘴上虽不中听,但面子上还没来得及撕破。   冯执几经挣扎,却终究脱不开章尺麟的手,“我冯执活到26岁,跟你们家半分钱关系都没有。你王芳菲是谁?你冯易远又是谁?”她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颤抖,语气激烈,面色冷然。   王芳菲是真恼了,嗓门尖利起来,“呀哈,我这个后妈你不认也就是算了。亲生老子都不认,你也忒没良心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往家里来看看。他是你亲爹啊,冯执你良心都是被狗吃了不成。当年要是粤粤在,还轮得到在这里看你脸色。我们早就过好日子了,你冯执才是个什么东西!”女人一提到冯粤,整个人越发得歇斯底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都来了。   章尺麟在听到冯粤的名字时一不小心失了神,他手上一个疏忽,冯执便利索地挣脱开来,随手拿了手边的水杯,一杯橙汁二话不说直接泼在了王芳菲脸上。   “行啊,要觉得死人好,就去死啊。没人死乞白赖地让你”冯执话还未说话,便啪得一声被冯易远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老人用了很大的劲,她脸上的五指印渐渐肿高,她的唇角顷刻便渗出血来,殷红又刺眼。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考级,求过的某人~点击收藏都停了,看来故事进入瓶颈期了。如果周五上都市榜编推,一周会3更到4更。目测解释会元气大伤。所以各位,祝福我吧……T^T ☆、拾   回来的路上又是沉默。章尺麟依然是来时的模样,只手撑着下巴倚在车窗边,闷声不响地盯着窗外也不知是在看着什么。外头有些黑漆,除了时而飞闪过的霓虹,墨色的夜景里只倒映出身侧冯执的半个侧影。   女人的头发懒散地披到肩上,黑而长,有着浅色的光泽。她背着他,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作为这场闹剧的旁观者,章尺麟并没有看客的半点悠闲自在。冯执的家里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这么多年他没心没肺过惯了,心肠硬了,良心也早就被狗吃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虽然不做,但是眼见着是火坑还巴巴捧着钞票往里跳这种二不拉几的事情任凭他再怎么古道热肠宅心仁厚,都是决计不会做的。冯执向来不待见他,他章尺麟又何必要凑着自己的热脸贴她的冷屁股。   各怀心思的两人回了公寓便各自洗漱了要休息,冯执用冰毛巾敷了敷自己肿起的半边脸,如今再回想起晚上席间自己的那番话,或许的确也有大大的冒犯之处。她跟父亲一家没有感情,所以即便是当初听到冯粤过世的消息,对于她的触动也是不大的。这些年来的际遇馈赠给她的怕也就是一颗冷漠的心了。冯执看着脸上渐渐消下五指印,放弃了胡思乱想,最终选择得过且过。   二层楼的欧式小别墅,入夜了便出奇的安静,于是这个时候冒冒失失响起来的电话铃声几乎可以把整屋子的人都给叫唤醒。   接电话的是刘妈,没多一会儿便火急火燎地敲开了冯执的主卧门。   “小……小姐,冯老先生,”刘妈犹犹豫豫地开不了口,冯执睡得浅,被她这阵势一叨扰,整个人都醒了。   她急急起身,“刘妈,什么事情,慢慢说。”   这个时候,被动静惊醒的章尺麟也跟着进到屋子来。他只披了件长身的丝绸睡袍,夜凉如水,他抱着胳膊眉头微皱地等着刘妈开口。   “刚刚王太太打电话来,说冯老先生脑溢血,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   冯执一听,二话不说没了半点犹豫,随便披了件风衣便往外边赶,章尺麟自然也利索地收拾了妥当,他直接下车库取了车出来。两个人在有些寒意的秋夜里匆匆地赶往医院。   深夜的马路空阔而寂静,亮如白昼的霓虹把水泥路浇得发白,街上空极了,偶尔有车飞驰而过,带着深秋的萧索和凉意。这个城市将要睡去,白日里的喧嚣繁杂渐渐归于沉寂,徒留霓虹回应着此刻他们心里难以平复的焦虑和躁动。冯执抱着胳膊紧紧地贴着车窗,有些不痛快的回忆应着此情此景被统统叫嚣出来。她想起了姜瑜去世的那个晚上,也是如出一辙的深夜,她从另一个城市里急急忙忙地往回赶。时间已经很夜了,根本叫不到车子,于是硬是在高速入口处拦下过路大巴。车子在望不到尽头的高速上疯狂地奔驰,她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可是归家的速度再快,依然无法赶上另一个人的离开。   秋夜带着那样浓墨重彩的黑,仿佛无论如何深呼吸都难以缓解心头如窒息般沉重的压抑。冯执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她有些僵硬地紧贴着椅背,人渐渐有些瑟缩。   “冷?”章尺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开口问着,与此同时把车里的空调又拨高几度。   冯执没有回应他,她一动不动地侧头看着窗外,直到章尺麟忽然伸过来的手毫无预料地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男人默不作声地打着方向盘,手上的力道分分加重。面色却依然淡泊而沉静。   冯执这次才回首看他,此刻恰好遇上章尺麟的眼,两个人俱是沉默地对视了几秒,便又若无其事地转开。   ##   深夜的医院里裹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儿,白炽灯惨白地照着水泥地,从透亮的白色墙砖上折射出同样惨然的光来。有特属于病区的阴冷,高跟鞋踩在空荡的走廊上,有令人颤抖的回响。章尺麟就在冯执身侧,他的手轻轻揽着她的腰,动作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她有所察觉。女人依然是要强的,即便是这个时候,她依然僵硬的挺直了脊梁,用力绷紧了最后一根线,绝不让自己崩溃。   王芳菲和戴常运就坐在手术室外的塑料长椅上,女人几近崩溃地缩着肩膀靠着身后的墙,脸上还残着泪痕,哭得似乎没了力气。一旁的戴常运则整张脸都埋进手掌里,他头发凌乱得很,浑身都透着一股子落拓劲。   听见响动的母子两人同时抬起头往他们这边看过来。王芳菲眼里的迷茫只停留了半秒,下一刻便转化成歇斯底里的痛恨。原本平静的脸孔在看到冯执的那一刻又狰狞地扭曲到一起,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的女人不知从那里来了劲道,一个挺身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冯执面前,她动作利索,带着一股子狠劲,不等周围人反应,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都是因为你,老冯才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老头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女人歇斯底里起来就是疯婆子一样不可理喻,她索性要扑到冯执身上像最原始的动物一样发狠地扑打撕咬。幸亏是被章尺麟挡在了一步之遥。   王芳菲的力气出奇地大,章尺麟死死扳住她的肩,用身子挡住她张牙舞爪的两条胳膊。情况一时混乱得紧,女人拼足了一身狠劲最后干脆把气都撒在了章尺麟身上。男人的脖子和脸上被抓出了几条红印子。衣服也揪皱了。可任凭王芳菲怎么撒泼,他依旧不让她靠近身后女人半步。   一阵无理取闹之后,王芳菲终于再没有力气,死心一般坐到一角,再不理会冯执他们。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戴常运这才唯唯诺诺地开了口。   “阿执姐走了没多久,冯叔就犯了老毛病。粤粤姐去世以后,他心脏一直不好。”戴常运话不多,而此刻冯执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么些年,她从未尽到一个子女应尽的孝道。亲情淡漠惯了,以为自己从来都是孤家寡人的命。可只有到了这样生死关头,她才忽然开始意识到,冯易远是她的父亲,她冯执唯一的亲人了。   百感交集却无从说起,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等待。   时间在这个时候像一滴墨融进绵长的河里,缓慢而淡漠。一点一滴地潺潺淌过,却滤不走百爪挠心的焦躁,填不平苍白惨然的空洞。冯执抱着胳膊坐在长椅的另一侧,外头起了风,寒意从破了一角的窗玻璃上溜进来,又悄悄溜进人的心里去。   手术室的灯一直刺眼的亮着,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那扇紧紧闭着的门终于敞了开来。穿白卦的医生边摘口罩边对着一拥而上的病人家属神色疲惫的说道:“还算送来及时,命是保住了。不过以后生活没什么保障,你们家属要做好准备。”   一颗悬了的心终于放下来,冯执看着从手术室里缓缓推出的父亲苍白的脸孔,第一次有了深切的歉意。   ##   冯易远一病倒,整个家庭的重担都压到戴常运肩上。他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当初父母不知从哪里七零八凑地攒了钱送他去国外念书。可戴常运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异国求学的日子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结束了四年的留学生活以后,他一无所成,两手空空地回到闽粤市。   所幸王芳菲从来都不是愿赌服输的女人,她强势的性格甚至不允许自己在儿子身上的投入到头来毫无产出。亏了她人脉广个性强,很快便给戴常运谋来一笔大生意。   企划书,规划方案,施工明细皆一应俱全,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所欠的不过是一笔数目不菲的投资金额。王芳菲相信,如果这个工程干好了,最后利滚利,钞票几十倍地翻长,区区五百万也不是问题。   然而千方百计,甚至摆了宴席舔着脸皮低三下四地去求章尺麟,到头来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一次,连到戴常运都存了满腹的不甘心。   工程款久久不能落实,所有事情只能箭在弦上,等死了都没有转机。戴常运心情差透了,他有些丧气地站在打水池旁,一个失神滚烫的热水便慢慢地溢出来。幸好此刻有人及时关了阀。   “在想什么呢?这么不专心。”章尺麟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医院里,着实让戴常运吃惊不小。   “姐,姐夫。”他有些生疏地打了招呼,便没有下文。   章尺麟虽然难得来医院,但道义上的事情却一件不落办的妥实,冯易远出事之后第二天他便唤人转到了特级病房,还请了专家组和护工。他在情理上做得仁至义尽,丝毫不让冯执难堪。王芳菲在那之后对于章尺麟的态度也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最近比较忙,一直没时间过来,今天终于抽了空,恰好你也在,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章尺麟拎过戴常运手里的暖水瓶,两人一路说着,便往病房里走。   “上次谈到的西马街那块地,我碰巧遇到个熟人对你这件案子挺有兴趣。找个时间,彼此见个面怎么样?”男人说的云淡风轻,戴常运却惊得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   他不觉顿住脚步,“真……是真的吗?”   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觉让章尺麟有些发笑,他忍住了笑意,默默点点头,复又开口,“这件事情呢,是咱们俩之间的一个小秘密,千万别让你姐姐知道了听到没?不然可得泡汤。”章尺麟勾着戴常运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哄骗着,像在教唆一个孩子做坏事般,带着点邪气。   戴常运很信任地看了章尺麟一眼,接着没有多想,用力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也挺心疼冯执的。不过还好,章老板虽然刻薄,但也不是没良心的人。 ☆、拾壹   冯执这几天一直在医院伺候着冯易远,虽然章尺麟请了特级护理师,可是她却还是放不下心。冯执如今是抱着赎罪的心态尽着她过去一直欠着的孝道。照顾人的事情,她是很拿手的,擦洗身子,更换衣物。这一类的事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微妙地触动到她记忆里某个死角。那种刻意要丢掉的东西,就像赌气似的全都跑出来了。在日本与骆定琛相处的那段时光,像道痂,一不小心就剥开了。   “哎,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常运今后工作忙了,不会常来,我这边会多过来看看。”正发愣的当口,王芳菲拿着保温罐风风火火地进到病房里来。不过半月不见,她却是真真瘦了,不过气色倒还是从前的样子,隐隐间褪去了些市侩气。   “小章来接你吗?”王芳菲心情似乎很不错,面色也是难得的和悦了些,这会儿竟主动跟冯执搭起话来。   她连忙摇摇手,“呃,他晚些时候还有应酬,我自己回去就是。”   王芳菲一边利索地把浓香的鸡汤一点点盛到碗里,一边应着,“平日里对小章也好一点。这次的事情,他可是帮了大忙的。人家这么好的孩子,嫁了他就是你的福气。”   女人的话似乎也说到冯执心里去了,这一次章尺麟确确实实是给足了她面子,事情方方面面办的妥妥帖帖。没有一点点让人诟病的地方。这个男人太会伪装,演戏逼真的时候她根本看不出真假。于是面对章尺麟,她只能靠冷漠做最后的伪装。   “阿姨的意思,我会转达给他的。”冯执沉默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   “啧,你这么不冷不淡的,就我看了心里也不舒服。”女人发下手里的汤碗,压低嗓音问,“巴拉在小章周围的女人不少吧?”   王芳菲斜睨了默不作声的冯执一眼,忽然有些八卦而市侩地蹲□子,凑近她耳边,“这种事情啊,呐,在床上把他喂饱了,男人就跟忠犬一样围着你脚转悠。信不信?”   冯执一听便皱了眉,“你别看他嘴上不说,人家心里可也惦记着呢。”王芳菲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最后还不忘猥琐一笑,这下着实让冯执倒了胃口。她粗糙地应付了便草草走人。   到门口那当口,王芳菲才不轻不重地说道:“不要觉得不开心,欠章家的人情多着呢,你一个女人,没有别点用场的。不卖身,还能卖什么?”   冯执一步都没停留,可王芳菲的话竟让她不知滋味。   ##   到了宅子,吃过晚饭也不见章尺麟回来。   冯执今天难得有兴致坐在厅子里看书,过去两个人,一个卧室一个书房,很多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房子大而空荡,客厅便更显得寥落。天有些冷了,冯执穿了件暗红的毛衣,宽松的黑色运动裤,整个人盘腿靠着沙发。手里的书看了很久,夜色也渐渐深了。刘妈看着女主人很少有地坐在厅子里,不觉隐隐猜到了什么,“小姐,刚刚王特助打电话回来了,先生今天不回来睡了。”   仿佛早已猜到一般,冯执不禁低头浅笑了下,随即便招手“刘妈我知道了,你先睡吧,我还再待会儿。”   刘妈看着冯执忽然便有些心疼,她女儿研究生刚毕业,和小男朋友闹了别扭便要冲她撒委屈,没事便爱撒撒娇,耍耍小无赖。二十六岁的女孩子,家庭,爱情,生活,说远不远,苦涩与辛酸多少有些,却大都还有父母分担着,即便是身在外,心里多少都是有牵挂且被人牵挂着的。可眼前的孩子,不过和女儿一般的年纪,眉眼里却早早的有了让人心疼的风霜与淡漠。刘妈替冯执觉得委屈,可她没有别的办法,除了加倍地对她好。   于是只拿了羊绒毯来,轻轻披到冯执身上,接着默默地进了房间。   客厅一下子又冷下来,冯执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怪异。连她都不知道,如今像傻子一般呆坐在厅子里究竟是为什么?她竟然是在等章尺麟吗?四年里,她一次都没有为这个男人留过灯,可这一次,她是为了什么而等他至深夜。冯执低头暗暗笑了笑,接着便随意搁下手里的书,关了灯上楼去。   是到凌晨的时候,被楼下的动静声吵醒。   冯执睡得浅,很快便披了衣匆匆下楼。厅子里这会儿亮堂得如白昼,佣人几个都醒了,稍一定睛打量,便看到章尺麟被王漾架着,有些踉跄地摔到沙发上。   男人手长脚长,四仰八叉地占了大半个沙发,他这次是真的喝高了,连平时衣冠楚楚的模样都丢到九霄云外去,整个人狼狈得不像章尺麟。   “怎么回事?喝成这样。”冯执一边接过刘妈手里的热毛巾,一边问着王漾。   “呃,先生跟几个发小叙旧,没想一个高兴,人就喝高了。”王漾说的顺溜,一点不打顿儿。冯执看了便觉不靠谱,章尺麟这种死要面子的人就算让他去死,都不会如此狼狈地让人看笑话。她知道王漾跟他串通了一气,便也懒得解释,挥挥手打发了下人。   厅子随即便又静了来,冯执默默盯着躺在沙发上的八爪鱼看了半晌,这才扛了他的手脚,连拖带拉地往书房里运。   ##   冯执个子不高,力气也小,搬运一个一八几的大男人,着实为难她了。待到把章尺麟扔到床上,她整个人也都累瘫得躺倒在他身旁。章尺麟酒疯还没醒,扒拉着还要从床上爬起来,手肘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冯执的脸颊。   “哎哟”她暗暗叫了声,醉得像滩臭泥巴一样的男人终于睁开醉眼,有些迷离地看了冯执一眼。   愣了很久,好像根本不认识,又好像是认识了很久。那张熏红的脸颊上,透着变幻莫测的神色。章尺麟没有戴眼镜,平日里的那点斯文劲儿一股脑儿得烟消云散了。目光凌厉得很,带着一点湿气一动不动地盯着冯执看,他凑得太近了,浓郁的眉,高挺的鼻,呼吸间浓重的酒气,全部都紧紧地凑到冯执面前。章尺麟歪着脑袋仿佛百思不得其解般地看了很久,忽然便毫无预料地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空气里有一点点危险的气息,冯执嗅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眼前的男人一点点靠近她,像极具危险性的兽类,令她觉得有一点害怕。章尺麟不出所料地去吻了她的唇,在浓重的酒气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一寸一寸吻进她的心里。男人的舌头湿漉漉地钻进她的嘴里,这一次冯执竟然没有抵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他钻了空子,章尺麟轻巧地抵开她的齿,柔软的舌徜徉到最深处,狠狠地和她纠缠在一起,风卷残云犹似攻城略地,冯执只觉呼吸滞重,她甚至有些跟不上男人的节奏,他的呼吸蓬勃在她的耳侧,渐渐地便有了灼人的炽热,空气里爱意泛滥,床第间的那套男人太轻车熟路了,他扳开她身体里隐秘的关卡,循循善诱,耐心引导。他们之间少有肌肤之亲,即便是偶尔,也多半带着些不愉快的成分。像今天这样绵长的前戏,在记忆里甚至还是第一次。   仿佛被带上一条不归路,被章尺麟引领着,推到望不见低的悬崖边。他褪了她的衣,他的吻像野火一般在她光洁的身上蓬勃\起燎原之姿。他扳过她的身,将她狠狠揉进自己怀里。如同站在高耸的悬崖边,惊慌失措却又兴奋得难以自抑。章尺麟从身后搂住他,男人宽厚的胸膛带着灼痛的温度摩挲着她光洁的背,仿佛有千万的蚂蚁涌进她的身体里,奇痒难忍,有着让人叫嚣的,疯狂的,最为原始的渴望。冯执终于反客为主反手勾住男人的颈,她半仰了身子,回首去吻他。章尺麟太满意女人的表现了,他轻笑着托住女人娇滴滴的小下巴,勾勾手指轻挠,像逗猫一般,唇齿间缠绵出浅浅的笑意,男人终于花光耐性了,狠狠用力,一把抵进她的身子里。欢愉的驰骋,毫无顾忌地奔腾到顶端。   “这辈子,我怎么可能放掉你。”在迷离间,章尺麟的声音从她耳边送进来,绵延千里,有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冯执却只是紧紧抱着男人的肩,没有说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句话。   到头来,她竟还是用了最不齿的方式回馈男人的恩情。王芳菲说得不错,她能做的也只有卖肉了。她是章尺麟的妻子,她这辈子都欠他。   ##   隔天两个人都起晚了,原本章尺麟还有一个例行会议,也被临时取消了。两个人静静地躺在一起,俱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天花板看。镜面吊顶上映出彼此的样子。阳光从纱帘的缝隙里透进来,一根一根毫无规则地投在黒木地板上,折出亮金金的光。?   “吃过饭,去看看你爸,我们一起。”章尺麟忽然开口,嗓音沙哑而低沉地提议。冯执温和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男人那张周正的脸,默默点了点头。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章尺麟他们的车子开进大门口没多久,便被潮水般的人群止住的去路。老周踉踉跄跄地去问缘由,这才得知医院里竟是有人要跳楼。章尺麟向来不爱管闲事,车子走不了了,索性自己走去特护病区。今天他心情难得亮堂,更是不爱被这种乌糟糟的事情给晦气了。   可谁料人走出车子没几步路,便看见王芳菲疯子一样从特护楼里跑出来,像泼妇一般头发散乱面色涨红。她野蛮凶狠地扒开人群,一看见冯执他们,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在他们面前。“小章,救救常运吧。他要寻死了,我劝都劝不住。”   冯执一听这话急了,连忙问,“那人呢,常运人呢?”   王芳菲抽噎着指了指30层的特护楼顶。   在高耸着的,融进刺眼阳光里的楼房顶上,有一个太不起眼的身影缩在天台的一角,仿佛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啊,久违的,滚床单,天冷了,滚滚更健康~ ☆、拾贰   隔壁病房里开着电视,是市台的即时新闻报道。现场记者找着兴奋点了,连珠炮一样不间断发射,主持人三次想打断,都未有得逞。   “据知情人士透露该轻生男子戴某因百万工程款不翼而飞,走投无路而选择轻生。”   “值得关注的是,在谈判专家到达现场之前,已有一男一女两名亲属上天台与该男子进行交涉。据传戴某与岳麟堂老总实有亲属关系,记者推测天台男女极有可能便是岳麟堂老板章尺麟极其妻子冯某。后记者的这一推测也得到了现场目击者和相关知情人士的证实。”   “戴某在天台一度情绪激动,在警方到达之后,更是面临失控边缘,在天台便徘徊3个小时后,戴某想要纵身跃下,幸而被章尺麟及时拉住。”   “据现场目击者透露,轻生者戴某手持水果刀,曾一度胡乱挥舞致使章尺麟手臂多处划伤,血流不止,现场一度混乱失控。”   “在警方和家属的合力营救下,戴某最终被带离天台。闽粤西区警方表示,将对戴某进行治安拘留。”   冯执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神色木讷,两手有些失措地揪在一起。戴常运被警察带走的同时,章尺麟也被及时赶到的专家组众星拱月般地送进了特护病房。他肋下有一条浅浅的刀伤,手臂上则比较严重,有好几处深的能看见骨头。主治医生尉迟院长跟章豫是多年的世交,这样事情出在他医院里,面子上多少还有些过意不去。他正踌躇着怎么跟那一大家子交代的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到了,章老太太正被人扶着,前呼后拥地进到病房里来。一见着自己宝贝孙子有些虚弱地躺在床上,手臂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拄着的拐杖都恼得在地上狠狠捶了好几下子。要换做平日里,老太太早要数落开了,是什么人,胆子肥得敢在章家头上动土。章尺麟是什么人?那是他们章家的独子独孙,是南方最大中药堂的接班人。他能有闪失?他有了闪失谁能担得起?   可从进了病房来,老太太瘪着嘴,却说不出一句不中听的话来。冯执就站在她身边,来医院的路上,老太太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的清清楚楚了。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好歹是读过书,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抬眼慢慢打量了冯执一眼,这个姑娘现在该是内疚得紧吧。那攒得深深的眉,看着老太太自己都觉得心揪。于是,那么多话,最终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阿执,你好好照顾尺麟。”一旁的章太太梁瑾细细嘱咐了她   冯执连连点了头,“妈,奶奶,真对不起。”她一时词穷,除了道歉,再想不出更多的话来。   老太太这也看了开,挥了挥手,语气柔和,“冯丫头,快别这么说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老人面色温和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轻声安慰了几句。   没有做太长的停留,跟院长交流过之后,也安了心,这下才放放心心的回了宅子。   人群像潮水一般褪去之后,病房里只剩下冯执和章尺麟。终于在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有些事情,便开始转入正题了。那些冯执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常运的钱……是不是你给他的?”冯执的声音终于从低落处想起,干巴巴的,平乏枯涩。   章尺麟靠左在床上,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什么钱?”男人皱着眉看他,不像是装傻。   “我是说……”冯执还想说什么,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刺儿啊,人家英雄救美,你倒是别致得紧啊,英雄救傻来着。”口无遮拦的男人提着一篮子劲补佳品,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见着有冯执在,刚才还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一下子就体面得有些离谱了。   “哟,嫂子还在呐。看看,我打搅你们了?”男人一看便是精明样儿,嘴上说一样是一样。   祁连诚是章尺麟那些酒肉朋友里冯执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那么几个之一。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章尺麟那圈子里的人,尽是些骄奢意淫的富家子弟,她大多也不待见,浅浅地对着来人笑了笑,“我去打点水来。”她提了暖瓶,匆匆推门出去。   “哎?到底啥事儿整成这个样子。”祁连诚性子直,将滋补佳品往桌上一丢,便一屁股坐到章尺麟床边。   “我可听说啊,你前阵子找伍思侬帮忙去了。那厮是出了名的小气抠门。你说你有啥事情,不能跟兄弟说,非得去招那扫把星?”祁连诚自说自话惯了,从衣兜里掏了烟盒,熟门熟路地送嘴里一根,烟嘴都凑到火苗子了,忽然偷偷瞥了章尺麟一眼。心下大凛,当即便扭了烟。   躺床上的男人这才没好气地开口,“就你这样不靠谱的我能安心吗?何况伍思侬当初也对西马街那块有兴趣。我欠他人情,这次也是顺水推舟罢了。”   祁连诚一听,扑哧笑起来,“哎哟得了,西马街那种破地方,摆明就是亏本生意。伍扫把当初说投资,也不过是过个嘴瘾。你还当真了?这下可好,托了个没用的瘫子。搞得一身骚。最后还不是帮着替人擦屁股?”男人嘴毒欠抽,章尺麟被他说得有些不乐意了,绷着脸也不答话。祁连诚却专挑痛处说,恨得人牙痒痒。   “哎,我说刺儿啊,你这向来脑子聪明,圈子里出了名的哪儿有缝往哪钻的人精儿,不能为了个女人就把自己搞得跟傻叉没两样吧!亏了点钱是小事情,关键是这家里的那位还不领情。这不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嘛。”有些八卦的男人,说的头头是道。章尺麟寒着脸,一声不吭,等祁连诚那碎嘴消停了,才慢吞吞地开口,“诚诚啊,没事你就回去吧。我看着你,心累。”   祁连诚这下才意识到了什么,“啊,刺儿,我……我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这只蠢蛋蛋哪壶不开提哪壶,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一句中听的话。   “没有。”章尺麟靠着床背,看似一下子就虚弱了很多,冲门口指了指,“走吧,诚诚。”   祁连诚撅了撅嘴,知道人家讨厌自己了,也不好候着脸皮蹲在一旁,于是便悻悻起身,“那我走了啊!”他看了看床上毫无要搭理他的章尺麟,受伤一般拉开了门。   却万万想不到差点和站门口的冯执撞了个满怀。   “嫂……嫂子啊,怎么不进去。我,我还有事,先走了啊。”祁连诚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点小错误。大呼不好,于是不等冯执反应,一溜烟地就没了人影。   ##   章尺麟早便坐了起来,他其实很敏感,从小在大家族里生活,从小开始便学着看大人脸色做事情。即便再谈判的时候,对方神色的细微触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然而,这样的章尺麟却看不透此刻的冯执。   “水瓶重吗?以后还是让护工做吧。”他有些试探性地问道。   冯执却笑了笑,“不用。”   “那,你回去吧。我没事的,留院观察一个晚上罢了。”他又说道。   “不用,我在这里陪你。”冯执依然是笑吟吟的样子   “回去吧,我知道今天你也很累。”   她却连忙摇头,“不不,我一点都不累。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啊,不,还是回去做一点比较好。你想吃什么?”冯执有些忙乱地收拾包,动作粗鲁蛮狠。章尺麟终于确信了她的不对劲,下床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都听到了?”   “小米粥好不好?还是鸡汤?不然让刘妈做骨头汤吧。我做的不好吃。”她还在自言自语。   “冯执,你听我说。”他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语气有难得的温柔。   “你能冷静一下吗?”   手忙脚乱的人终于消停下来,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开口。   “冷静?怎么冷静,你要让我像没事人一样吗?我全家都欠你,欠了你那么多,我欠了你那么多。章尺麟,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求你别对我这样好不好,我还不清的,我这辈子都还不清。”冯执情绪激动,她有些颤巍地抓住章尺麟的手臂,指尖用了很大力气,碰得他伤口生疼,可是章尺麟一点都不觉得疼。   “所以你就跟我上床?”终于戳到痛处,冯执住了口,她像受惊的小兽一样,满眼都是水淋淋的惧色。她沉默了,方才歇斯底里的情绪都被生生压下来。他还是发现了,她的投怀送抱,她的满心讨好,她的虚情假意,敏感如章尺麟怎么会觉察不到呢,于是才说了要人命的话,赤/裸裸的实话。   多么希望冯执能开口说些什么啊,解释也好,辩解也罢,矢口否认更好。说点什么吧,哪怕是谎话都好,可她沉默了,令人绝望的,沉默了。章尺麟拼命地在心里喊,伤口扯得那么疼,可他的心更疼。那种好不容易冒出来的一点点幸福的小火苗被人狠狠地踩到脚底下。他一颗热络的心从欣喜的假面上跌落下来,重重撞在地上,一地血腥。那种黏腻刺鼻的味道弥漫到他整个胸腔,那种窝囊却不甘的怨气裹在愤怒里,一并烧了他的理智。   章尺麟终于笑出声来了,“为了区区五百万,你就跟我上床?”他笑得狰狞而夸张,让冯执觉得害怕。仿佛是天大的笑话,笑得眼眶都湿了,却怎么停都停不下来。   “就为了还债,你就跟我上床?”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他来来回回重复地问了好几遍,他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暴躁。   “你以为你能还得清吗?你怎么就那么把自己当回事儿?”章尺麟还是恼了,面色一沉,一手便握住了她的喉咙。虎口生猛有力地钳住她的脖颈,“你以为卖了自己就完事儿了?跟我来算计这套儿。还忘了告诉你,你那个窝囊废弟弟的出国费用也是你爸死乞白赖从我这儿讨来的。”   章尺麟说得过瘾极了,他狠狠盯着冯执的眼,仿佛一把匕首妄图刺穿她的心。之前那点揪心的疼终于在这种恶语相向里得到了平复。他的愤怒有了发泄口,他要让她比自己难受成千上万倍。   “怎么,还都还不清吧。我可以教你,去跟落窈的妈妈桑打个招呼吧,那里来钱多快啊。”   他话音未落,便啪得一声,被她重重扇了一个耳光。冯执终于恼怒了,那一巴掌拼足了力道,他的唇角顷刻便沁出了血来。   章尺麟松开手,他生气的时候没有分寸,被放开的冯执剧烈的咳嗽,颈间有一圈刺眼的青紫。可她并不甘心,扑起身猛地在他颈窝里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吃痛,一把推开她。却听到女人低沉而恶毒地说:“我宁愿死都不会爱上你这种人渣。”   作者有话要说:耶~娘们儿作吧,作吧,作吧不是罪~~~另,要进入12月了,某线准备排队去买船票,所以下榜之后恢复周更。存稿不多,顶着考试论文就业神马的,写得蛮辛苦。希望各位支持~没有耐性的妹纸如果等得心焦,但是觉得故事还能看的下去,某线建议先收藏,回头再来看。冯执和章老板的故事是某线学生生涯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故事~于是,花都开好了,各位都看好了~一周一会,下周四见~ ☆、拾叁   满室的馥郁芬芳,猩红的丝绸被有些凌乱的拖到了地上,粗重的喘息裹着女人缱绻的□在房间里浅浅的回荡。   终于吃饱喝足心情看似不错的男人一个翻身躺倒在□的女人身边,嘴里叼了根烟,有些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女人被折腾得有些吃不消,却还似讨好般地匍匐到男人的胸膛上。   “这里有个牙印呢。”她笑吟吟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是小小的嘴,但一定用了很大的力道,那一排小齿印有些触目惊心,像诡异的图腾一般敲在男人的肩背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一种存在。   “谁咬的?疼不疼?”女人好奇极了,她扑闪着眼睛,盯着男人深邃的侧脸,在黑漆漆里等待一个不会有的回答。   男人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隔了很久刚要开口,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他翻身盯着亮闪的屏幕看了半晌,然后直接挂断了丢到一旁。身边的女人见了却笑起来,“哎哟,难得老婆打你电话,总要接一下不是,章老板。”   章尺麟收敛了不悦转过身,凑近不老实的女人,语气里满满都是调情的味道:“身边有这么个销魂的俏美人儿,哪儿还要接什么劳什子的电话啊。有你就够管饱了。”他边不怀好意地笑着,边一头钻进女人的肩窝里,作势便要狠狠亲她一番。倒是女人急了,半推半就地提醒着,“哎,别吻那里啊,回头娱记又好大做文章了。”   听这话,章尺麟越发高兴得紧,脑袋闷在女人酥软的胸里,闷闷地笑起来,“狗仔们可想不到我们温婉清纯的玉女掌门程以姗其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他说罢便猝不及防地伸手狠狠捏了女人一把。程以姗情不自禁地一声叫唤,那声音绵软里有些骚气,震得章尺麟耳膜发痒,中场休息的两人正准备提枪再战,手机却又不老实地响起来。   性致正浓的章尺麟有些恼火地看了看屏幕,犹豫了几秒,恶声恶气地开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王漾一听到章尺麟那股子要杀人的语气,心脏都哆嗦了两下,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少……少爷啊,冯,冯小姐问你,今天回不回去?”他小心翼翼地,连冯执全名都不敢提,屏息凝神地等着电话那头答复。   章尺麟原本还有些火急火燎,一听到冯执的名字,那股子无名火一下子就把方才刚刚燃起的□给生生压了下去。他冷笑,语气冰冰凉地开口,“这种事以后少他妈来烦我。”   “哎……夫人也”也不等王漾把话说完,章尺麟直接扳了电池连着手机丢到床边去。   自讨没趣的王漾挂断了电话,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坐在一方面如寒霜的冯执以及比她面色更加阴沉的梁瑾。他盯着油亮的地板,心虚地替章尺麟解释,“夫人,先生今天有应酬,不能回来了。”   “岂有此理了,就知道这小东西不老实。”梁瑾狠狠拍了下玻璃茶几,手边的青花瓷茶盏都生生抖动了两下。   她怎么会想到呢,自己的宝贝儿子竟然已经半个月都没有回过一次家了。   起初梁瑾不过是担心冯执,特地亲自过来看看她。那时候她来得突然,章尺麟的人影虽然没瞧见却意外发现冯执脖子里那一圈有些刺眼的淤青,这件事情她一直耿耿于怀,本想找儿子问个清楚,却总也碰不见这个二世祖,一来二去这才发觉了事态的严重。   “人呢,他现在人在哪里?”梁瑾盯着王漾,咄咄逼人。   被逼进夹缝里的王漾冷汗都要冒出来,梁瑾在章家向来脾气温婉,待谁都是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倒从未见过她动这么大的气,他咬紧了牙关,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却最终还是不想背叛小主子,“夫……夫人,我是真的不知道。先生出去应酬,从来不让我跟着。”   “混账,少爷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打理。跟我来打马虎眼,你是准备卷铺盖滚蛋了?”梁瑾凤眼圆瞪,狠狠剜了对方一眼,“我最后一遍问你,少爷人在哪?”   女人气场强悍,不容置疑的口吻像把匕首,抵在王漾的颈脖子上,那刀刃简直就要生生切进他血汩汩的大动脉里。王漾在她如机关枪一般扫射的眼风里,艰难而干涩地咽了一口口水,接着便举手投降了。   “在……在道林格雷酒店,顶楼VIP贵宾套房,房号3015”话音刚落,梁瑾便拉着冯执风风火火地杀过去。   ##   章尺麟刚进浴室,便听到外头有些吵闹的人声,他原本就因为王漾的那个电话败了兴致,跟程以姗没几个回合,便有些厌弃了,早早收拾了心情,准备洗个澡就回自己城南的公寓。他有些懒散,原以为是客房服务,可谁想吵闹声越发地大起来。男人终是忍耐到了极限,恼火地一把关了花洒,随意裹了条毛巾便推门而出。   眼下的场景让章尺麟没一个心里准备,一下子有些让人发愣。   冯执抱着胳膊站在梁瑾的身边,面无表情冷冰冰地盯着章尺麟看。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男子一人拎着程以姗的一条胳膊。赤条条的女人就这么露在众人的面前,早羞得无地自容。一旁面色尴尬的余暖暖架着单反相机,对着程以姗一阵扫射。   “完事儿了吗?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吧?这里没你的事儿了。”梁瑾看都不看余暖暖一眼,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从她嘴里蹦出来。   余暖暖没见过这种阵势,像看了大片一时缓不过劲儿来,有些发懵地用力点了点头,她连章尺麟的脸都不敢看,悄悄伸手捏了捏冯执的胳膊,仿佛是加油鼓劲,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迟疑了一小会儿,便一溜烟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来跟我解释解释。”梁瑾慢条斯理地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从头到尾地打量了儿子一番,心下的火气被自己咬着牙齿狠狠忍住。   章尺麟早就从刚刚的吃惊里回过神来,他也生气,眼神恶毒地扫了冯执一眼,语气不悦,“解释什么,不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梁瑾惊怒交集地盯着不知悔改的儿子看了半晌,那股子怒气终于爆出来。   “你这什么态度?半个月不回家在外边玩女人你还有理了你?信不信我让这女人永远在圈子里消失。”   程以姗被梁瑾的话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向章尺麟讨饶,“尺麟,救救我。你说你会对我好的,尺麟,帮我,帮我。”女人啰嗦透了,章尺麟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这下终于没耐性了,“烦透了。”他骂骂咧咧,一脚踹上女人的心窝。那对酥软的乳抖动了几下,莫名惹得章尺麟一阵厌恶。   女人心痛地要晕过去,却听见男人恶狠狠地开口,“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这下女人彻底死心了,索性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梁瑾对着章尺麟没心没肺的态度彻底没了折。她头痛欲裂地挥挥手,让下人把程以姗带出房间。要人命的吵闹消失后,房间里便只剩下尴尬的三个人。   冯执抱着胳膊,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仿佛事不关己的看客,看着一处活色生香的好戏。那副淡漠的嘴脸让章尺麟生厌。他不知道女人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竟然把梁瑾都搬出来。自从上次在医院两人决裂之后,章尺麟自诩看开多了,他总觉得自己那阵子是鬼迷心窍,竟然对冯执这样的女人抱有些非分之想。事后再好好回想,才真真觉得自己贱骨头到家了。这等蠢事,要他章尺麟再做一次,那还不如去死来的容易一些。   “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一个长辈也不好多插手。可是都避着不见,总不能解决问题。不如好好谈谈?”梁瑾看儿子默不作声,以为是脾气消了,倒语重心长地开导起来。   “嗤!我没那个闲工夫。”章尺麟看都不看冯执一眼,这次连亲妈的面子都给拂了,草草穿戴了,就要拍屁股走人。他能容忍一个女人无理取闹,却无法容忍原本两人的事情牵扯进一大家子里。这种手段下贱又蹩脚,他是看轻的。   梁瑾看着儿子愤怒而倔强的背影,转脸又看看冯执依然寡淡的那张脸,忽然就再不知道如何是好。   ##   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来的余暖暖抱着单反站在路口,内心五味杂陈。她有很多感想,她要感叹的太多太多了。从接到冯执的电话到拍照捉奸,这块大独家的馅饼太大,掉得太快,砸得她晕头转向。囫囵吞枣地一口咽下,却怎么也消化不来。   待到骆定琛的卡宴开到她面前,余暖暖还有些晃神,最后不得不被震耳欲聋的喇叭声给震得直跳脚。   “看你考虑了那么久,以为不想做了呢。”骆定琛慢悠悠地打着方向盘,斜睨了小妮子一眼。见她面色凝重,便也没了打趣的兴致,索性直接问道:“到底什么事?”   勉强打起精神的余暖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那些,原来是真的啊!”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也只有骆定琛听懂了,他了然地笑起来,车速一下子提了上来,“呵,他们那点事情,猫腻多着呢。”余暖暖被他意味深长的这么一句说得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所谓的豪门,真的深似海啊,那些灰姑娘的童话,或许到头来也不过是巫女皇后的一个诅咒罢了。   “你跟章老板究竟有什么仇?”余暖暖终于想到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她困顿了很久,却隐隐觉得骆定琛其实也并非善类。   骆定琛笑了笑,“混黑道哪能没些恩怨情仇。”   “所以……这么说来我也得卷进这恩怨情仇里了。”余暖暖犹豫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在最终放弃的前一刻站到了骆定琛的阵营里。   男人心情大好,笑道:“好,改天我就安排你跟当事人见面。”   漆黑色的卡宴像心怀鬼胎的阴谋者,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到滚滚的车流里。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刚刚考过日语,失血过多,没啥干劲。双12有没有血拼打算?银行里只有二位数老本的某人只能干捉急了。文章各位将就看着,某线下去吃人参补血,晚上码文…… ☆、拾肆   闽都周刊的一条独家新闻占据了这天娱乐版的头条。   玉女掌门程以姗的大尺度艳照被大幅刊登,在报纸最醒目位置红色初号字体标注着“玉女掌门程以姗恋上有妇之夫”“偷度春宵不慎遭曝光”,照片里的程以姗几近□地缩在床上,一只手捂着脸,另只妄图伸手挡住镜头。然而另外一张男人裹着浴巾半裸背对镜头的照片更是吊足了人们的胃口,舆论一下子炸开了锅,电视媒体报章杂志争相报道,然而公众唏嘘的不是清纯女明星实则是夺人所爱,人见人厌的过街老鼠,他们更加关注的是关于此次事件的一个颇为有趣的后续报道。   这个报道并没有占很大篇幅,然而内容却足够吸引人眼球。在这片不到千字的报道里,撰稿人简单陈述了事件中裸背男Z姓男子的身份,实为某大型药材公司老总,同时报道也透露,据知情人悉,此Z姓男子与结发妻子F非相恋结婚,实为Z通过不法手段威逼F及其家人迫使其与自己结合。此事也经由F家人处得到肯定。报道在结尾处甚至不乏讽刺了挖苦了Z姓男子一番。这篇八卦报道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最重要的是,它是被合法刊登在闽粤市最权威的都市娱乐杂志,闽都周刊上。这让报道的可信度一下子上了好几个百分点。闽粤市可谓舆论哗然,其最大的中药材公司不言而喻,只有岳麟堂,而偏巧公司老板就是Z姓,在这样别扭的巧合里,资深媒体人稍稍盘算便一目了然,那篇报道的矛头显而易见直指章尺麟。于是各种猜测阴谋论在网路疯狂传播,一时间,强取豪夺,威逼利诱,不择手段等等的负面词汇见诸报端,章尺麟的公众形象眨眼间滑到低谷,而蝴蝶效应很快波及到公司经营上。周一股市一开盘,岳麟堂便跌了好几个百分点。公司虽然在新闻爆出后很快便做了危机公关,然而,公众的好奇心可没准备买他们的账,章尺麟一天保持沉默,娱记狗仔就一天不离他们的老巢,坐等扒新料。   好在聪明如章尺麟早在新闻爆出当天便坐了最早飞多哈的班机,他早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机票早早备好了,公司股票跌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向来不是靠正经买卖来发家致富的,章家有得是钱,还能心疼那几个零碎钞票?章尺麟如意算盘打得可顺溜了,要不是那篇让他恨不得掏枪在报纸上崩几个洞的八卦报道,说不定还会在棕榈小岛上多待上一阵子。   闽粤市章家这里可就没他那么清闲,老太太这个时候做了主,直接把冯执接到老宅子里住,章家的大宅子在山上,进山的路口是有刷卡系统,并且每个弯道上都装了高清摄像头,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更不用说庞大如娱记狗仔。人虽是清净了,可章家这会儿可没少烦心的事。老太太气得不清,端着报纸,掘地三尺都要把章尺麟挖出来。老佛爷一个指令,章家全家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于是,终于在事发后的第五天,章尺麟拎着皮箱,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大宅的客厅里。   老太太是女中豪杰,虽然一把年纪,生气了依然火爆,一见孙子二话不说,拐杖直接抽上脸。章豫阴沉着脸,坐在一旁并不吱声,而梁瑾看着儿子脸上瞬时皮开肉绽,心疼得要命,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章家的老祖宗怒着了,没人敢开口劝。   “混账东西,这个时候逃外头去,还有没有担当?”老太太气不过,反手又是一棍子,老人家个子矮,这一下子没划上男人的脸,只是重重擦过他的脖子,留下一道触目的血痕。章尺麟站在原地,并不躲避。仿佛了然,坦坦荡荡地领受着。他从小就这样,家法伺候时,不哭不闹,不懂求饶,打断牙齿都往肚里咽。老太太抽了几闷棍,有些疲累了,见着周正的脸上硬是多出了条血印子,心里也是疼的。于是便气鼓鼓地坐到一旁的藤椅上。   章尺麟默不作声,等老太太解气了,才舔着笑脸凑到她身边,   “祖母,我这该打,您教训的是。以后真不做了,您消消气,要不再抽我几棍子?”   他一点儿都不惧老太太,即便脸皮子都花了,还能笑嘻嘻地蹭到老人身边,逗她乐。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着实让老太太心软了。她看着章尺麟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先上楼去吧。”老太太一句话,章尺麟如获大赦,立马拎起箱子起身便要往楼上走。   “回头到我书房里来。”末了,章豫终于发话了。章尺麟也不过顿了顿脚步,再没做停留,闷声不响地进屋里去。   ##   一开门便和坐在窗边的冯执撞对眼,通露台的玻璃门关着,大片大片的太阳光从外头照进来,照到她身上,那有些黄的发裹着金圈披到肩头,带着瀑布一样浅亮的光泽。她的脸衬在日头里,白白的,亮晶晶的,还透着薄薄的红晕。冯执只穿了件灰色的绒毛衣,身材依然隐隐窈窕。她在看书,手边的细长花瓶里插了两三根百合,淡泊素雅如她。   冯执的视线在章尺麟的脸上停顿了几秒,接着便默默又沉浸到书里去。   章尺麟不待见冯执,他默不作声地关了门,开了衣柜便把箱子一股脑儿丢进去。接着便整个人躺倒在大床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偌大的房间里,两人俱是沉默。外头偶尔有风,吹得枝叶簌簌直响。这样冷淡的气氛持续了不知有多久,冯执以为章尺麟睡了,她轻轻站起身,从柜子里捧出一床薄被子,悄悄地盖到四仰八叉陷在床里的男人身上。   老太太这次一定是气极了,所以手上才没了分寸,她的蛇纹木拐杖细又硬,一下子抽在脸上,定然是皮开肉绽的。冯执盯着他脸上那道惨然的伤口默默地注视了良久,忽然便听到男人冷冰冰的声音。   “都遂了心愿了,挺开心的是吧。”章尺麟一下子睁开眼睛,凛然地盯着她的脸。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准地戳进她的心窝里。   他一下子坐起身,掀掉身上的薄被,没好气地挖苦,“少在那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折腾折腾我就够了。非得闹得一大家子鸡犬不宁。”   冯执跪坐在床上,从方才的惊异里渐渐回过了神,她好像终于听明白男人话里的意思。原来章尺麟自始至终都认为她才是罪魁祸首,这个没有心肝的男人毁了她一辈子,如今还要反过来再咬自己一口。冯执觉得好笑极了,“章尺麟,你可搞清楚了,闹得鸡犬不宁的,可从来不是我。你当初娶我进来,早该料得到今天这样的场面。”   章尺麟一听她的话,火气越发大了,他生生忍住要吃掉她的冲动,咬牙切齿,忍了半天却还是没忍得住,一个反手捏住她下巴,咬牙切齿,“当初若我不娶你,你以为在日本混得下去吗,你怎么就不去问问姜璞当初是准备怎么挖空心思想算计你这宝贝侄女的。”   姜璞是冯执在日本唯一的亲人,母亲的堂妹,她的小姨,男人的话一下子触动到了冯执,她警觉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自知多话的章尺麟恶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冷笑“什么意思去问该问的人。”冯执像是还要再追问,恰好此时章豫来敲门,一时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瞬时便收敛了脾气。   章尺麟老老实实地跟着章豫进到书房里来,刚一关上门,便顺手挨了两个大嘴巴子。章尺麟措手不及但自知理亏,在老爷子面前,也只能僵直了身子,任他打骂。   “给我个解释。”章豫早年在部队里待过,虽然后来在缅甸一带走私军火毒品,上了一条捞偏门的路子,但身上那点部队里凌厉冷硬的作风却从没变过。   儿子见了爹,便自然是敬畏了不少,他收起了懒散模样,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末了才干涩道,“我跟她之间的事情,一言难尽。”   “混账,什么叫一言难尽?一言难,就给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说!”章豫冷喝,面如寒霜地盯着章尺麟,又道:“这事情你回来之前,我问过小冯姑娘。”   章尺麟一听,心便越发地冷硬了,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冯执会说什么,不就是和盘托出,她挖空心思做梦都要从他身边逃走,呵,机会终于来了。于是随即便道:“那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错都在我便是。”   章豫一时料不到儿子竟还在他面前维护冯执,心下便越发觉得蹊跷,“她什么都不说,嘴严实得紧。”   父亲的话在一时自暴自弃的章尺麟看来,着实有些难消化,他盯着章豫的脸看了好久,仿佛在透过他的脸去读另外一张他永远都读不懂的脸。章尺麟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误会了冯执呢?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不就是该把他推到火坑里,还不忘落井下石的吗?都四年了,她从没给他好脸色看,她宁愿卖自己的身子也不愿把心交给自己。可是这么痛恨着自己的冯执却在这个分明可以脱身的机会里,出他意料地保持了沉默。   章豫盯着他变幻莫测的脸看了良久,他深知儿子的个性,若是他不想说出的事情,那么就是要了他的性命都不会乖乖透露半个字。章豫长长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报道究竟是真是假。但乱子出来了,总还是要给收拾的。这几天公司股价大幅跳水,我已经安排人后天上午召开记者会,你们两个都得出席。”老爷子顿了顿,意味深长又道:“我不知道你跟小冯姑娘之间究竟有什么,她不愿说自然也是为你为大家将来考虑,好歹也是磕磕绊绊地过了四年了。以后的日子,要不要过,怎么过。场面上的事情结束了,你们找个时间好好谈谈。”   老爷子无功而返,有些身心俱疲,挥挥手把眼前的劳什子给打发了。   ##   一天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岳麟堂总经理章尺麟出人意料地召开了记者会。这件事情在老媒体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稍稍入点行的人不是不清楚岳麟堂一贯的作风。这个低调的中药巨头即便在当初涉黑丑闻甚嚣尘上之际,都始终像一潭死水般保持着一种怪异的沉默。然而,这个昔日低调到神秘的大公司,却因为前不久的一篇名不见经传的花边报道,特特地地像模像样地摆谱召开记者会。可见八卦未必见得只是八卦。公众舆论对此次章氏夫妇共同出席的记者会都伸长了脖子,抹亮了眼睛。   然而,结果总是让人失望,当事人不仅对报道内容予以全盘否认,并声称将对此撰稿人在内的闽都周刊提起公诉。如此来看,舆论的矛头一下子便把余暖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一把推到风口浪尖。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一章的人,最近忙疯了。十二月底之后,会屯文上榜,各位见谅。辛夷坞的蚀心者看了吗?好对胃口的说。渣男章老板以后会虑渣的,相信我~ ☆、拾伍   一打开手机,满屏几十个未接来电都是闽都周刊娱乐版主编萧进打来的。余暖暖有些头大地把手机丢到骆定琛面前,满脸懊恼,“你可看看这做的好事情。法院传票都寄到家里了。萧进这会儿急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咬我呢。”余暖暖肠子都悔青了。上周章尺麟正式向她宣战之后,余暖暖连家门都没回过。网路上资深八卦人士早早把她的家底肉得一清二楚。学校里参加过什么活动,工作以后扒过几条独家,是哪里人现在住哪里,手机号微博账号QQ号,几乎一夜之间公之于众。这样猛烈的攻势着实让余暖暖招架不住。她向来都是爆别人的料,肉别人的隐私,挖别人的独家。她可化成灰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变成“别人”,做了狗仔嘴里的一块人人争抢的香肉肉。若不是骆定琛早早给她另辟蹊径,安排了决计不会曝光的隐蔽会所,那她这块香肉肉怕是早被咬得粉粉碎,连渣都不留。   骆定琛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岳麟堂有这番动静,也见得章尺麟多少还是在乎了。那就对了。看看他们公司这几天的股价,跌的我看了都心疼呢。他不在乎,他那一家老小可巴结得紧。”他心情不错,还不忘给余暖暖喂定心丸,“呐呐,事情也就一时风头。到时候还没开庭,冯执就得来找你。”   余暖暖看着一脸笃定的骆定琛,不禁开口,“你到底准备拿他怎么办?你……到底想怎样?”   “这事情现在还不好说,看我心情。”骆定琛最烦余暖暖多管闲事,每次都是随口敷衍,他含含糊糊地打着马虎眼,见余暖暖还有些不依不挠,索性道:“哎,没事儿我就先撤了。对了,冯执什么时候联系你,该知道怎么做吧。”他转身提了大衣出门,到门口,还不忘提醒她。   余暖暖捧着牛奶杯,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末了才点点头。   一出公寓楼,便见着阿诚神色严肃地等在车旁。见骆定琛走近了连忙替他去开车门。   “二爷,道林那边又出事儿了。”阿诚凑近了骆定琛的耳边,压低了嗓音告诉说。   骆定琛浓眉紧锁,“怎么,又出幺蛾子了?”   “前些阵子去常舜会的地下赌场,赔了些钱。”阿诚陪着千千万万的小心,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妥,惹恼了身边的太上皇。   “亏了多少?”   “100万……还有”   “还有什么?”男人有些不耐烦,阿诚小心翼翼地开口:“刚刚小武电话里说,她去了霞山”   话音未落,骆定琛便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等这事儿完了,把她送的远远的,我一根寒毛都不要看到。还有……去查查她去霞山做什么。”话毕,人便一脸丧气地钻进车子里,重重砸上车门,一溜烟地扬长而去。   ##   冯执和章尺麟的冷战持续了有近半个月的时间了,因为小两口的婚姻危机,老佛爷便自作主张让两口子暂时搬回大宅子里跟大伙儿同住。然而即便是在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里,两人却连场面上的那一套都懒得做了。白天章尺麟赖在公司里,晚上便推说应酬,可老佛爷不吃这一套,她的孙子,她看着大的,那心里的小九九,她清楚的很。于是章尺麟哪怕就是死,也得死在这个家里。别说是彻夜不归了,就算是应酬,只要她一句话,章尺麟他都得利索地推得干干净净。   这天章尺麟回得比平日要早一些,岳麟堂的情况总算是一点点好转,他也是放宽了些心,难得情绪不错的一个傍晚却在上山回老宅的时候给糟蹋得让人咬牙切齿。   车子停在进山入口处,老周刷卡的那个当口,忽然就有人上来敲他们的车窗。那时候章尺麟还觉得蹊跷。整个霞山都是章家的土地,出了市区往这个方向过来四个轮子的车子都看不到几辆,更别提拿脚走路的人了。章尺麟觉得没好事,连车窗都懒得下,便有些不耐地敲了敲椅背,示意老周快些开走。可那人倒是有趣了,见章尺麟不搭理,索性整个人站到了车子面前。   于是刚启动的林肯车又生生停了下来。   章尺麟皱眉,侧着脑袋往车子外边看。那不耐的神情,在看清楚来人之后,逐渐阴沉下来,冷得快要冒出寒气。   车子停在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公路边上,周围安静极了,入冬以后,风刮得劲裹着呜咽声,一阵连绵着一阵,叶子簌簌地在黑黢黢地柏油马路上落了一地金黄。天有些阴沉,灰蒙蒙得像是要飘雪。铅色地云浓墨重彩地低垂着,压得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车里开了暖气,窗门紧闭,空气滞重地仿佛会窒息。章尺麟双手交握,面色凝重。尴尬的气氛持续了没多久,他便低沉地开口,“你要怎样?”   身边的女人已经有一把岁数了,烫卷的头发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毛躁蓬乱。她挑染了紫红色,在阴沉的车里有着怪异的光。女人的轮廓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仔细看,会觉得和某人有一点点神似。她没有做什么保养,皮肤干涩而皱巴,眼角的鱼尾纹开枝散叶般蔓延了整张脸。眼袋很重,眼神干枯,可即便这样,却依然能看出伊年轻时尚且清丽的轮廓。她嘴边叼着一根香烟,轻巧地吐出绵延的烟圈。   “章老板,那么久不见,怎么这么冷淡呀。好歹我也是你的小阿姨呢。”女人略带挑衅且沙哑的嗓音让章尺麟觉得莫名烦躁。   姜璞这样的女人,如果有可能这辈子他都不愿意再见第二次。   “少来这一套,谁叫你回来的?”章尺麟压根不理会她的攀交情,单刀直入,一点时间都不愿意浪费。   姜璞一听此话,不禁失笑,她夹着烟,吞云吐雾了一番,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世道还真是奇了怪了,阿姨想看看外甥女,哪里还要这一套那一套的。”她满脸笑吟吟的样子,面目可憎,“我就是看看,我家宝贝跟了你,有没有吃亏。”姜璞满是挑衅的话语很成功地惹恼了章尺麟,他动作利索,快狠准地一把掐住女人的喉咙,用力抵到车窗上。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面露凶光,仿佛一头狼,连眼珠子都像是发着森冷的绿光。那满身的戾气似乎都要透出浓重的血腥味来。他绝对是动了杀意的,那种咬牙切齿的模样,有那么一会儿确确实实地震慑到了姜璞。   “我告诉你,少给我玩什么花招。该了结的事情,当初在日本就已经算的干干净净。我不管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不过最好给我记住,要来搞破坏,那可得做好再也不回去的打算。”章尺麟压低了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毫无表情,仿佛一台溢着鲜血的冰冷的绞肉机。   姜璞被他掐的有些喘不过气了,她背抵着车窗,说话艰涩:“我……我怎么会有打算……我……我真的只是……只是来看看阿执。我……我很快就会走的。我得病了,治不好的病……我就想再看她一眼。”姜璞说道最后,快要没有气,好在此时章尺麟松了手。   被放开的女人剧烈地咳嗽,大口穿着粗气。章尺麟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璞,语气冷硬,“我不管你是得病还是别的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总之,不要让我看到你。”他无动于衷,伸手敲了敲椅背。接着老周便下车替她开车门。外头的冷风一下子全涌进来,带着无情而森冷地寒意。章尺麟冷酷地盯着姜璞,仿佛手持猎枪的捕手,在提防一头随时都会反击他的兽,带着十二万分的警觉。   走出车子的姜璞末了回身迎上章尺麟冷酷的眼,“你以为能困住她一辈子吗?别忘记,有时候放手比起执着来会轻松很多。”她看着男人冷硬的脸,不禁莞尔,关上门的刹那,她又道:“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那样的话仿佛一道诅咒,可章尺麟不在乎,漆黑的林肯毫不犹豫地绝尘而去,拐过一个弯道,再也看不见。   ##   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吃饭的点。章尺麟这一阵子多少有些不招老佛爷待见,大伙儿热络地吃过了饭,便只剩了一桌子冷菜冷汤。梁瑾心疼儿子,特意又替他统统热了遍。   章尺麟因为姜璞的事情,搞得胃口不怎么好,加之梁瑾坐在身边一门心思地盯着自己一筷子一筷子扒饭。这滋味便越发地寡淡了。他早就觉得蹊跷,像章尺麟这般敏感的人,前脚一踏进家门,这屋子里扇得什么风,点得什么火,他都能嗅的清清楚楚。可今天这阵势,他多少有些狐疑得大了。   梁瑾闲闲碎碎地跟他聊了好一会儿,见着儿子吃的差不多了,便不知从什么地方端来一杯子乌糟糟的茶,送到他面前。   “呐,洗完澡记得把这个喝掉。”   章尺麟纳闷,看都不看一眼,“我可没喝茶的习惯,给爸喝。”   “最近这几天,老太太看你辛苦,特地叫家里老中医给配的。你可别逆了她面子。”梁瑾不厌其烦地再三叮嘱了,接着便打了哈欠一步步挪上楼。   章尺麟可是多少警觉的人,他回头便把王漾招了来,“这到底什么玩意儿?”   王漾早就料到这个祖宗不会乖乖就范,于是便早早把之前编好的那套说辞搬出来,“是用来释放男人心中的虎。”   “哦,那行啊。给你喝吧。”章尺麟特会顺杆子爬,说着便把茶杯送到王漾面前,“来,喝一口给我看看。”   王漾颇有些为难地盯着茶盏看了好久,最终选择妥协,“好吧,我说实话。”   “那是…催情药。”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看gossip girl,忽然觉得渣男如chuck最后都能洗白说明我们章老板要滤渣还是有希望咯末日前,最后一更,暗恋谁单恋谁,都去表个白吧,证明姐爱过~ ☆、拾陆   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浴缸的水早就凉了。挂壁的液晶电视还这么开着,有些聒噪地选秀节目吵得章尺麟觉得头疼。他抬手掐了电源,手边抽了一半的烟,就这么放在那儿,积了长长的一段烟截。夜已经很深了,浴室里水汽氤氲,烟雾缭绕,他躺在温凉的水里,对着镜面吊顶里的自己望得出神。   章尺麟依稀记得第二次见到冯执,是在日本当地一个出了名的风月场所。那时候她刚来没多久,只是很普通的服务生,端茶送水偶尔会被客人占些小便宜。章尺麟就和客人在VIP特包里,落地的镜面墙把大厅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她,女人比起过去瘦了很多,头发利落地束在一起,化了淡妆。依旧是清丽的眉眼,仿佛一株素净的莲,却深深扎根在淤泥里,难以自拔。光怪陆离的霓虹晃过她的脸颊,时明时暗。如同置身一场绵延不绝的梦魇里,她的脸和梦里纠缠了他多年的那张脸终于重合到一起,带着令人窒息的痛楚与渴望,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死死插.进他的心脏里。章尺麟注意了她一个晚上,期间冯执来过包厢两次,其中一次,她甚至因为紧张而把酒洒在他西服上。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认出他来。   章尺麟花了100万摆平姜璞,他把冯执骗上飞机,他把她骗回闽粤,他用最龌龊和最廉价方式把冯执占为己有。不知不觉里,章尺麟又走上一条老路,他与过去别无他异,他没有半点长进,他病入膏肓并且无药可救。于是,这之后的四年,就像一个牢笼,困住了冯执,也困住了自己。即便午夜梦回,彼此相拥,有着世间最为亲密的姿态。冯执与章尺麟依然隔着山山水水。他永远无法走进她的心里。他用错了方法,他从一开始就失去她了。   水彻底冷了,寒意像游蛇一般钻进他的股子里,章尺麟觉得心冷。他深吸了口气,匆匆冲热了身子,便裹了浴袍出去。   这一阵子,他一直睡客房,可今天客房却被老太太吩咐人给锁了。这下,章尺麟只能硬着头皮往楼上走。他有好些天没有进他们的房间了,屋子里开了一盏台灯,床上的人像是睡得有些沉。他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里,背对着她隔了一段距离。夜凉如水,浅白的月光投在黒木地板上宛如下霜。章尺麟出神地盯着虚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要闭上眼睛的时候,身后一双雪白的胳膊忽然像水蛇一般环进他腰间。女人灵巧的身热络地贴上他的后背,温润如玉。章尺麟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下子提到的嗓子眼。   冯执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她的头埋进他的肩窝,她的唇从他的后背一路蜿蜒着缠绵到他耳边。她的身体烫极了,仿佛燃了一把火,带着蛊惑人心的热情,疯狂啃食着男人的理智。冯执就像一只猫,娇纵地骑上他的身。她趴在他的胸膛上,狠狠与他拥吻,飞扬的发丝落在他的脸上,落进他的眼睛里。唇舌缠绕间,她甚至咬破了他的嘴唇。血的腥味就像火上浇油,冯执的疯狂让章尺麟难以招架,心里的瘾被凶狠地勾起来。他猛一翻身,反客为主地把冯执扣到身下。黑暗里,她晶亮的眼看进他的心里,带着迷离的痛楚与疯狂的渴求,仿佛置身于两个极端,反复折磨却带着致死的欢愉,那样的眼神像一根刺,戳进他浓重的回忆里,晦涩,阴暗,潮湿着,不可见人,也不见天日。章尺麟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接着便终于是了然一般,翻身下床。   真是难为了老太太一番良苦用心,为了撮合他们这一对,连催情药如此拙贱的东西都用上了。方才燃起的蓬勃的欲望仿佛浇头冷水,章尺麟点了根烟,索性一个人去了露台。   深冬的夜,空气里干涩的味道裹着刺骨的凛冽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里。有一点冷,章尺麟用力地裹紧了睡袍,却终究驱赶不了仿佛植入骨髓般的寒意。他狠狠抽了一口烟,热气裹着烟气从他的唇缝和鼻里喷薄而出,接着又四散而去。   黑夜里冯执迷离而疯狂的眼神忽然有一瞬勾起了他过去很多不愉快且不愿提及的回忆。如同结痂的伤疤又被重新撕开,血亮的嫩肉带着浓重而刺鼻的腥味。有些事情,很多年之后回首再看,总是有些不堪入目,即便是无赖如章尺麟。   再进屋时,床上的人已经酣然入睡,脸颊边尚未退去的红晕像淡色的桃花,透着诱人的甜香。章尺麟盯着她沉睡的侧脸凝视良久,接着鬼使神差一般在她额上印下浅浅一吻。   ##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章尺麟一个人端坐在客厅空荡荡的长桌前。外边很冷,屋里虽然开了暖气,却终究是敌不过一室清冷。他孤零零一个人,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餐盘里的早点,手边的咖啡似乎是冷了好久,再也冒不出热气。   冯执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坐到他对面。   章尺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她刚坐定,他便准备起身离开,   “这么急着走,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冯执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来,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带着令人不痛快的回音。   “你想说什么?”章尺麟背对着她,并打算多做解释。   冯执冷笑道:“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何况,也不是第一回了。”女人的话恰到好处地戳到了他的伤疤上,章尺麟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咸不淡地见招拆招,“既然都不是第一回了,那还有什么好问的。你心里也该清楚。”他恶毒地笑着看她。满眼的酣畅淋漓。   “无耻!”冯执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他,却被章尺麟一把抓住了手腕,“是啊,多不可思议啊,这么高尚的你居然跟我这无耻之徒一起呆了四年。”   “这都是你逼我的,用钱收买胁迫璞阿姨的人是你,用下贱手段迷.奸我的人也是你,是你把我捆在你章尺麟的身边。”冯执的声音带着压抑与痛苦,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眼看失控的情绪,面对眼前的男人,做着歇斯底里的控诉。   章尺麟耐性有限,他冷硬着一张脸,一改往日懒散而捉摸不透的样子,似乎也是怒极了,他捏住她的下巴,“冯执,要过舒坦日子,我不是没给过机会。落得如今的下场,你可就真没责任?”他冷酷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看了良久,最终再也没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在冯执的记忆里,和章尺麟的再次相遇,仿佛一个永不终结的梦魇,阴郁,潮湿,带着令人绝望的苦楚与羞耻。即便很多年过去了,那一晚的经历都会是一个烙印,带着灼人的痛,嵌进记忆里,至死不忘。   去日本之后的第三年,冯执靠着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当地一所国立大学,然而当时姜璞的经济条件是再也负担不起冯执更多的开支的。料理店打工挣来的钱无论如何都无法偿还姜璞欠下的巨额赌债。面对着高利贷债主三番五次上门讨债,走投无路的姜璞在狐朋狗友的撺掇下,怂恿冯执进了当地有名的风月场所。可笑的是,当年的这些事情,很多甚至还是从余暖暖的那篇周刊报道里才看出端倪。   遇到章尺麟那个时候,是冯执上班第二天。连老天爷都不知道,当她在包间里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里,究竟盘亘了怎样的悸动。那个在她惨然平乏的生命里,如流星一般一闪而逝的人,如今就在她的眼前。粲然的夜灯映照着他的脸,完好而周正的轮廓仿佛有光,熠熠生辉。熟悉而陌生的眉眼,潺潺如水的目光。他就仿佛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湍流里的一枕浮木,是她灰败人生里的一抹亮色。   那时候的冯执一定是太紧张了,于是即便是陪了一万个小心,至此从未犯错的人,竟然就这么把就毫无预料地把酒洒在了他的西装上。酒红色的浸渍渗进上好的西服衣料里,于是仿佛毫不相干的两条人生轨迹,就这样,渐渐湮在一起。   在那之后,章尺麟偶尔还会来店里,一个月也不过两三次,而冯执却因为死板保守不愿妥协,逐渐被同行疏远和排挤。她依然只做端茶送水的简单工作,拿与此相应的微薄收入。她不愿出卖肉体与色相,可她除了出卖肉体与色相,别无他法。   冯执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她下班从店子里出来,章尺麟的车子便已经停在大门外边。司机不由分说地下车替她开了门。于是,只是犹豫了半秒钟,冯执便硬着头皮地坐了进来。   章尺麟就在她的身侧,他身上有好闻的淡香裹着烟草清冽的气息,隐隐透出些温润儒雅。他想邀她去酒馆再多喝一杯,征询的态度里却带着不容回绝的口吻。那时的冯执对着世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恐慌,她不相信任何人,她否定所有人,她却唯独鬼迷心窍的相信了眼前这个男人。   然而章尺麟却恰到好处的辜负了这份难得的信任,他在酒里下了迷药,他把她带回公寓,他脱掉衣冠楚楚的伪装,他用这样一种方式,标榜了自己带给她今生今世都无法磨灭的痕迹。   在昏天黑地的混乱里,她被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犹如一场灭顶之灾。她要拼命挣扎,却始终逃不开男人如同魔障一般的怀抱。愤怒与羞耻叠加在被撕裂般的疼痛里,无以复加。在那望不到尽头的灰暗里,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她绵延的绝望交叠在一起,仿佛一张网,紧紧捆住她,至死都挣不脱,逃不开。   自此,章尺麟把冯执带进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里,在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用一种偏执的方式把她捆绑起来,生生世世不可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2012年的最后一更执尺进行到十六章,还不到故事的二分之一所以章老板再人渣,冯姑娘再可怜,都是暂时的妹纸们切勿被表象迷惑哟~╭(╯3╰)╮元旦放假,停更一周没有意外的话,可能会上节后那一周的榜单,届时隔日更小预告一下十七章-二十一章会出现一个新角色,是某线安插在章冯之间的一颗眼中钉肉中刺而章冯二人关系会因某个事故而改变,是变好还是彻底破裂,那就╮(╯_╰)╭某线正为滤渣事业努力,成效还望各位届时检阅祝:元旦快乐我们都要幸福以上某线——2012.12.25PS.亲爱的们,听说《乐俊凯》要拍微电影了,何润东主演,有愿意吐槽的吗?让我痛快一下 ☆、拾柒   就快要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了,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潮湿地,裹着阴冷的风,把城市淋得满是彻骨的冷意。街上人很少,冯执特地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   咖啡厅里疏疏冷冷的,放着调子缓慢地爵士乐,方格子餐布上,还留了一些没有洗净的咖啡印渍,冯执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餐布发着呆,一时都没发现走近的人。   “冯姐。”余暖暖轻悄悄的声音打破了冯执的心不在焉,她敛了心神,看着刚在她对面坐定的女孩。   两人俱是多日未见,而相对坐着却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是冯执主动联系到余暖暖的,最近因为吃官司的事情,她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原本红润润的苹果脸不过几日未见,却像是缩了个儿,下巴都瘦出尖了,那水灵灵的眼睛越发地大而透亮。冯执知道余暖暖日子不好过,她其实多少还是担心着她的。偌大的闽粤市里,她没有几个朋友,冯执向来都是寡淡的性格,结婚以后人便越发无味,在那么短暂的职业生涯里,热热闹闹的余暖暖或许给予了她过去二十多年都从未有过了欢快和洒脱。冯执是羡慕余暖暖这样的女孩子的,独自在异乡努力过活,日子再苦再累,都能一笑了之。她眼红她的那份潇潇洒洒,不受拘束。因为冯执本身被捆绑得太紧太紧了。   “官司的事情,我让他暂时缓一缓。暖暖,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冯执是不走拐弯抹角那一套的,她的那个“他”余暖暖心里自然也是清楚。一提到章尺麟,她心里就像有一个疙瘩,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是就是怎么样都不能解开来。余暖暖难受得要死,她是早早就想和冯执说得清清楚楚,章尺麟是怎样的人,嫁谁不好偏要嫁给风流鬼,日子过得不开心就离婚,这世道上谁离了谁过不下去。余暖暖想不明白的太多太多了。她这么多的问题,硬生生地让骆定琛给堵着,堵着堵着,人都瘦了一圈。   “冯姐,只要你愿意出庭作证,你就可以和他离婚的。”余暖暖犹豫半晌,终于脱口而出。   冯执听了也不过是浅笑,“我们之间的事情,没有人能看得懂的。我和他生活了四年,要走早就走了。”   “那是为什么?”余暖暖急着反问道。   对啊,到底是为什么?过去四年,冯执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可是到头来,答案其实是很简单的。   “因为他能给我安逸的生活。”末了冯执终于说出口,她扭头看着窗外,雨水潺潺如水蛇一般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我在日本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在风俗店里打过工。后来是他把我从那里领走,是他给了我现在的生活。所以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感激他还来不及。”   余暖暖看着冯执平静的泛不起一丝涟漪的面孔,再也理解不了。她低头声音有一些气馁,“我可以帮你的啊,来闽粤以后,我还有一点存款的。你需要多少,我一定尽力帮你。”   女孩的话,让冯执觉得心头微暖,可是深陷泥淖的人,谁也帮不了。   “那好,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不如让我见一个人。”冯执终于说明来意,她要见的这个人,已经有整整四年没有联络。她一定要再见见她,那个当初曾经一手把她送进沼泽地里的,她的亲人。   ##   章尺麟心情不好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身边那几个酒肉朋友个个美人在抱的,独独是平日头最爱玩花样的人,却是没了兴致一般,低了头喝闷酒。   “哎,刺儿,难得出来放松放松,别老在那儿喝闷酒。”祁连诚喝得有些高了,拍着章尺麟的肩膀,好生相劝。可人家心里头可烦着,压根没提不起半点兴致搭理他。祁连诚碰了一鼻子灰,自觉没趣地瘪瘪嘴。又缩回到女人香软的胸窝里。倒是一旁的梁征夷推了推眼镜,“刺儿,是官司的事情?要不要我出面?”梁征夷是章尺麟狐朋狗友里难得靠谱正经的一人。年纪轻轻,在阳生的律师圈里,已经有小名气,人称梁大状。这些年,他负责的案子没有打不赢的道理。当年徐智旷贪污受贿案就是经他手承办的。这次,梁征夷是特地看了报道从阳生飞到闽粤来,为的就是给人雪中送炭。然而,他的送温暖工程却恰有些不着重点。到此时此刻,梁征夷才终于有些明白,其实章尺麟压根就没有把打官司的事情放在眼里。   “不会……嫂子还在跟你怄气吧!”祁连诚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话调子马上吃了章尺麟一个冷眼。他挑了挑眉,望着梁征夷。   “刺儿,不要怪我多嘴。女人的事情,真不比做生意。花的不是心眼,是心思。”   “你怎么就觉得我没花心思。”一晚上都默不作声的章尺麟忽然便开口,有些不太友善地呛了梁征夷。   平日里铁齿铜牙的大律师这会儿却着实有些百口莫辩的味道,这四年里,关于章尺麟的风言风语,他多少是知道一点。只是传言终究是传言,他却还是信章尺麟的。他们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知道章尺麟爱玩,性子古怪又不按常理出牌。可真要说他十恶不赦无赖透顶,又是言之过重了,说到底谁年轻时候不犯些遭天谴的罪过呢。犯错了,改不成么?在梁征夷看来,结婚对于章尺麟来说,本身便是一种认错赎罪的过程。要一个男人把自己下半辈子和另一个毫无瓜葛,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捆绑到一起,换做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是比登天还难,比死还痛苦的事情。可章尺麟他做了,他娶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女人,算不上漂亮,也没有显赫的家世,普通到尘埃里。   那时候,梁征夷就知道,章尺麟一定动过心。他想起很早之前,他们还在上小学。那时班里有个学生的父亲从国外带回来一把高仿的袖珍玩具手枪。周围的孩子都看红了眼,自然也包括章尺麟。几乎就是第二天,他便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钱都捧到那个孩子眼前,企图买下那把让人眼馋的小手枪。他好说歹说,甚至抛却了一个孩子的颜面,几近死乞白赖。然而,人家却说什么都不愿意。于是接下来的一天,章尺麟又拿出之前两倍的钱,然而结果却还是如出一辙。于是他的努力,仅仅只维持了两天。之后便像是彻底死心了一般,再也不多过问。然而,不久之后,当孩子们早早对那柄玩具枪失了兴致的时候,它却出乎意料地被人弄坏了。梁征夷一直记得当时章尺麟眼里的神情。带着心满意足,甚至是欢欣鼓舞,有一些大快人心,还隐隐觉得遗憾和可惜。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章尺麟从来都是这样的,要么不择手段的得到,要么不择手段地毁掉。   “哎哎哎,别谈那些糟心事儿了。对了,最近店里来了一批特正的妞。都是没开过苞的A货。”祁连诚说得贼眉鼠眼,也不等另两人开口,便挥挥手,招呼了领班过来。   一刻钟后,经理模样的人领着一个姑娘进了他们的特包。他低头在姑娘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见着她有些怯懦地点了点头。   经理一走,那姑娘便越发有些拘束了。章尺麟他们来的是闽粤市出了名的烧钱窑子,名字也取得别致,叫“酒池肉林”。这酒池肉林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妞的质量,大学生艺校生也就不谈了,光那里的花魁有好几个就是硕士出身。妓若是有艺,便越发让人垂涎。来这里的人形形□,华侨富商,名流政客,想见世面来这里最最合适。   “来,给爷倒酒。”祁连诚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皮沙发上,冲着女孩勾勾手指。   女孩犹豫了半秒,便怯生生地走到祁连诚面前,蹲□子来斟酒。她们穿的都是店里的统一着装。薄薄的纱质连身裙里,什么都没有穿。她蹲来的时候,大V领里白皙的胸若隐若现。女孩显然是初次面对这样的场面,握着杯子的手颤抖得厉害。祁连诚翘着二郎腿死死盯着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发憷的样子。这个时候,他一定没有意识到,身边的章尺麟却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女孩。他的眼神带着难以置信的灼热,深深深深地看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女孩生涩而怯懦的样子勾起了他快要糜烂掉的回忆,犹如上辈子那样遥远的过去里,也有一个人曾经这样在他面前过,带着颤抖的小心,和令人心疼的怯懦。章尺麟的心忽然就抽紧了,很用力地,抽的紧紧的,不能呼吸,更不能思考。   “啧,笨东西,倒点酒也不会。”祁连诚终于逮到了欺负女孩的机会,她真的太紧张了,所有才会连倒酒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做好。女孩吓坏了,想要道歉,可祁连诚哪里给她开口的机会,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一杯酒直接泼到她薄薄的纱衣上。透白的连身裙一沾上水,几乎就成了透明。女孩□而姣好的身体毫无避忌地呈现在男人面前。圆润的胸,平坦的腰腹,饱满圆翘的臀。女孩措手不及地想要遮掩,可祁连诚哪里还把持得住,手边一个用力,便把女孩拽到自己身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扯了女孩的裙子。大片大片光洁的肌肤□在外,年轻的身体带着醉人的香,仿佛一枝馥郁芬芳的花,迫不及待地要一并摘下。   梁征夷并不好这口,索性起身出门抽支烟解闷。女孩起初还咬牙忍着祁连诚像野兽一般疯狂的啃食,然而,隐忍不能浇灭男人纵身的□,祁连诚蛮狠地扒开她光洁的双腿,娇嫩的穴仿佛垂涎欲滴的蜜桃,甜得让人晕头转向。男人手忙脚乱地解裤带,这个时候女孩终于再也受不住,拼了命地挣扎。   “大哥行行好,放了我吧。”她垂死挣扎,两条又长又白的腿四下挣扎着,她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章尺麟,“大哥,帮帮我吧,救救我好不好。求你了。”女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苦苦哀求。   祁连诚早已弹药上膛,准备提枪大战几百回合,恰逢此时,却听到章尺麟冷淡地开口,“诚诚,我听说林孤诣从瑞士回来了。”一听到那个名字,祁连诚忽然便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失神,章尺麟抓着空隙,冲女孩使了个眼色。女孩也是机灵的主儿,见空子一溜烟地便钻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新年好各位2013了,预计今年再写一本就完任务啦十七章有点小H,见谅~ ☆、拾捌   在冯执的记忆里,关于姜璞,都是一道浓墨重彩的黑,仿佛不会有黎明的夜,透不过气的压抑与晦暗。她在日本没有过过多少好日子,姜璞从来不管事,挣的钱不多,大多都用在了赌博上,因为借了高利贷,三天两头便有地痞流氓往家里来,偶尔姜璞也会靠着皮肉生意抵掉一些赌债。只是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多少人稀罕她那身松弛的皮肉和人老珠黄,于是更多觊觎的眼光带着肮脏的秽色垂涎到冯执身上。那段还债的日子,至今回想起来,都带着让人哆嗦的凛冽。冯执一直在想,她走到如今这种地步,其实有很大程度上和这个女人脱不了干系。她始终都活在淤泥里,从一个泥潭里辗转到另一个。   “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还能记得你爸爸,真是难得。”逼仄的客厅里,王芳菲开口打破了一贯的沉默。她很久没见冯执了,戴常运从拘留所出来以后,老老实实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虽然辛苦了点,好歹算是稳定下来。冯易远的病情还是那样,因为常年瘫痪在床,需要人花手脚。王芳菲平日里还兼一份女工,其余时间都忙着照顾久病的丈夫。冯易远的气色在女人悉心的照顾里渐渐转好,露出了久违的润色。   “他多少也是我父亲,总要来看看的。”冯执抱着膝盖,往屋里看了看,门虚掩着,隐隐传出说话声。那是一个女人的自言自语。   “那个是你的阿姨?从来都没听老冯提起过。”王芳菲凑近了她,压低了嗓音有些神经质地问道。   冯执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当初姜璞提出要见见冯易远的时候,冯执纳闷了很久,然而,很多事情是怎么想都想不通的,上一辈的故事与纠葛已经脱离了小辈可以思忖的范畴,仿佛都怀揣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绝口不提就此终老。   “王姨,当初常运出国的钱,是不是他的?”冯执没有直说章尺麟的名字,却也料得王芳菲并非憨傻。   女人果然机警地瞥了她一眼,语气警觉,“我们没有钱了。他让你还钱?小章不是这样的人啊,真看不出来。”   王芳菲的反应终于印证了先前章尺麟的话,原来他真的接济过他们,即便冯易远一家和冯执从未有过亲密的关系,可只要冯易远还是她的父亲,章尺麟就帮他。冯执总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别人口中的章尺麟与她生活了整整四年的那个自私刻薄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她开始渐渐怀疑,究竟是自己终日生活在了谎言里,还是这个谎言骗了大多数人。   姜璞没有在冯家待得太久,她下午的飞机回日本,吃过午饭之后,冯执便送她去机场。   人流攒动的候机大厅有些喧嚣和嘈杂,冯执坐在姜璞身边,盯着登机牌发呆。两人已经有四年没见,上次分别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姜璞是亲手把她送进章尺麟的手里,在那个漆黑寒冷的夜里,她就站逼仄的弄堂口,外边下着小雨,他们的车子从她身边驶过,肮脏的泥点子贱了她一身。姜璞没有打伞,头发半干半湿地耷拉在她肩上,她就看着他带她离开,淡漠的神情,仿佛送走的只是一件用旧废弃了的二手家电。冯执拼命拍打车窗,她曾妄图做垂死挣扎,然而姜璞冰冷的眼神,让她冷到了骨髓里,那个时候冯执就死心了,原来这世上,没有人救得了她。   “我知道,这些年里你肯定恨我。其实,我也没求你原谅,让你嫁给那种人渣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姜璞终于低沉地开口,她叼了一根烟在嘴上,刚掏出打火机,便被地勤给友好地提醒了。   冯执没有说话,她和姜璞无话可说,所有的愤懑和怨恨在年年岁岁时光的浸润里,如同一粒砂石,磨光了棱角。她想不出更多的情绪来敷衍她的懊悔。于是只能报以沉默。   姜璞见冯执不开口,复又说道,“那时候,我欠了一屁股债,姓章的说只要你跟他走,他就能帮我还清赌债。阿执,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过的不幸福,姓章的他待你不好,他根本就不是人。”   “行了,璞姨,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冯执就觉得心烦,她皱了眉头打断她。然而姜璞却越发激动,“阿执,现在离开他还来得及,有人说了会帮你的,你现在可以离开他的。”她用力拉住冯执的手,死命攥着,指节都发白了。   “晚了,说什么都晚了。”冯执定定看着姜璞疯狂的眼,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总自己身上扳掉。   回机场的路上,冯执自己开车,因为离霞山还有一段距离,于是准备中途在休息区做停留。然而,车子刚在休息区停稳,一路尾随的中型面包车上一溜冲下来三两个黑衣人,来不及不等她反应,便动作利索地蒙晕了人丢送了车子里,接着一溜烟地扬长而去。   ##   “先生,那位沈小姐还等在公司楼下。”   股东大会开完已经是夜里七八点钟的光景,从会议室里回到办公室的章尺麟满脸疲惫之色藏都藏不住。秘书柯智岚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跟他例行汇报了一下。   章尺麟最近因为东南亚的市场份额骤减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这会儿忽然便有些回不过神。   “哪个沈小姐?”   “酒池肉林的沈毓贞小姐。”   章尺麟皱着眉头思忖了半天,才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寻出那个可怜巴巴的身影。他最近一直都很忙,所以不会发现,其实沈毓贞已经连着一个星期雷打不动地等在公司楼下,只要他们一上班,她就过来,有时候一等就是一整天。章尺麟很多时候都走特殊通道,所以从来没有和她打过照面。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她要找老板,而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找不到老板。   “想法子支走她,明天她要再出现,那你就别出现了。”章尺麟没给柯智岚继续回话的机会,丢下这么冷冰冰的一句,便大步流星了下到电梯里。   从车库取车出来,外边下了很大的雨,整个城市在朦胧的水汽里华灯初上,斑驳地霓虹把湿漉漉的水泥地照得透亮。黑亮的捷豹在瓢泼的雨里拐过一个弯,从公司门口缓慢驶过。   那个浅色的身影还驻足在大门口,她穿得单薄,看起来似乎没有带伞,风大雨大里,她紧紧抱着胳膊,骨架很小的女人,脸上的单纯跟稚气还没褪干净。仿佛一朵雏菊,开在凛冽的湿气里,忍不住要人怜惜。   章尺麟犹如黑夜里的一只猫,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终于,在那个身影快要从后视镜里消失的刹那,他还是改变了心意。   “我给你十分钟。说吧,想干什么?”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章尺麟的声音带着低沉的磁性,有着莫名的诱惑力。他靠坐在老板椅上,神情淡漠。   沈毓贞没有化妆,不施粉黛的脸有着她这个年纪女孩子特有的纯和美,她直直地看着章尺麟,眼神澄澈,透着晶亮,“先生,上次是你救的我,所以我一定要来谢谢你。”女孩子的声音软而柔,可章尺麟没那个闲心陶醉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的美。他虽然玩得多,可即便禽兽惯了,玩起女人来多少还是挑对象的。   “行了,你心意我也领了,回去吧。以后别来公司了,我结婚了。”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颇有些心不在焉。   然而,沈毓贞可没有说走就走,很显然她的来意并非谢谢那么简单。她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仿佛在一件事上反反复复地犹豫,她紧紧攥着一双手,指节发白。踌躇了那么久,久到章尺麟决定起身赶她出门的时候,女孩终于脱口而出。   “先生,让……让我……报答你吧。”她那么紧张,说话都不带利索,“碰到先生是我阿毓的福气……我知道先生是好人。做我们这行的,陪客人……陪客人睡觉是早晚的事。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第一次能给像先生这样的人。”   章尺麟挑着眉,饶有兴趣地等沈毓贞把话说完,女孩在男人面前羞红了脸,那张还隐隐残留着稚气的脸似乎还散着若有若无的雏菊的芬芳。他定定地凝视了她好久,在这样的神情,这样隐约的香气里,他似乎有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在灰暗的光线里,看着他,这一眼犹如一场灭顶之灾,倾覆了整个世界。   他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女孩面前,“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会毁了你的。”章尺麟难得温柔,拍拍女孩的肩膀,语气诚恳。   “不是这样的,同行的姐妹们都说,先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义的人。别人都行,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行?”沈毓贞有些焦切地反问。   “你是不相信我的诚意吗?我说到做到。”女孩鼓足了勇气,她索性站起身。   外边的雨越发地大了,浓重的湿气从窗缝里涌进来,带着沁人的凉意。女孩穿的并不多,褪去薄薄的棉衣,玲珑的身段便毕露无遗。她的眼里带着一种孤勇与决绝,仿佛豁出去般。她定定地看着章尺麟,男人莫测的神情与淡漠地脸无论如何都无法猜透。衬衫扣子一粒接着一粒地剥开来,丰满而白皙的肉紧紧包裹在精致的蕾丝胸衣里。屋子里的暖气有一点高了,慢慢地,女孩脱得只剩下几块唯一能遮住私密部位的布。她的身材让男人垂涎欲滴,瘦长的腿和纤细的腰,饱满的胸和漆黑的发。沈毓贞定定地看着章尺麟,她停顿了半秒,终于解开了胸衣扣子。   衣衫褪尽的胴体袒露在章尺麟面前,她一定紧张极了,慢慢靠近的姣好的身子带着轻微的颤抖,沈毓贞走到他跟前,试探性地捉着他的手,触到自己的身上。男人冰冷的指尖从她的脖颈滑到她的乳。手指轻柔地绕着浅粉的乳、晕俏皮地勾勒出一个圆,女孩攀着他的手,从胸间一路蜿蜒而下,滑过平坦的小腹,沈毓贞的呼吸渐渐有些局促,手指如冰冷的游蛇般眼见着要进入到她身体最隐秘的深穴时,男人的手忽然就抽开了。   沈毓贞有些不解地盯着章尺麟看,他却阴沉了脸,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把她褪去的衣衫一件一件拾起来送到她手里,“穿好衣服,雨停了就离开。”他只留下这样一句话,接着再没多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推门离去。   雨依然下着,却似乎小了一点,沈毓贞看着窗外湿透了的城市夜景,忽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拾玖   周围黑漆一片,偶尔有细微的人声从屋子外边透出来,带着一点躁动和极不安的情绪。冯执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松了手脚关在眼前这个只有三四平的小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除了黑,还是黑。她还意识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已经猜到这其中的纠葛里必定和那个人脱不了干系。   门忽然被打开了,沙哑而干瘪的声音裹着有些刺眼的灯光一同送进来。   “看来姓章的是真不待见你啊,都夜了,人还没联系上。你们到底是夫妻吗?”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瘦瘪,一条腿有些瘸。他斜着眼睛,无不讽刺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遂又叹口气,“吃点东西吧,谁叫你家男人在外边惹了风流债呢,副会长的干女儿哪里是盏省油的灯呐。”男人把餐盘端到冯执跟前。。   “这里……是哪儿?”她沉默了半晌,才干哑地开口。   “常舜会”   这个名字,在冯执看来并不陌生。当初章尺麟替公司洗白的时候,最棘手的也是这个常舜会。他们近年才在闽粤市发展起来,虽然还是很年轻的公司,短短十几年却在闽粤市的黑道圈里都混出了些名堂。常舜会主营地下赌场,刚成立的那会儿和岳麟堂也有过匪浅的交集。后来岳麟堂洗白,终止了彼此合作,一度让常舜会陷入经济困境。总得说来,岳麟堂是欠着常舜会一笔的。正所谓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且不说这个副会长的干女儿到底是何许人也,单单从常舜会近些年吃的闷亏来看,和岳麟堂之间不做个清算,也枉费他们好容易在道儿上树起来的名声。   “道儿上的事情再扯上女人,多少还是棘手的。姑娘保重。”男人意味深长地又盯着冯执看了半晌,末了拖着他的病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   又是漫长而难捱的静默,冯执靠坐到床边。   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竟然妄图通过她来要挟章尺麟。冯执不禁暗自发笑,她究竟是何德何能,可以让一个自私薄情的男人为了一个彼此相看两相厌的女人,抛却了危险,不顾安危,万里迢迢地赶到身边。章尺麟会吗?他恨她恨到一个窟窿,他厌她厌到不愿多看一眼。他像猫耍耗子一般,把她折腾的死去活来。为区区一个玩物,他不值得。   章尺麟说得不错,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的的确确摆出了低姿态,傲慢自负如章尺麟,竟然也会那么低,那么低,仿佛低到尘埃里。他其实一直在等她的,那时候的章尺麟还幼稚的存着一份念想,他以为她总能够释怀,他以为只要他耐着性子等,她总会回头的,哪怕就只一眼。可冯执从不给他机会,她看他恶心,她恨到骨子里了,于是姿态低,她就一脚踩到泥土里,他愿意等,那她头也不回一眼都不屑。冯执消耗掉章尺麟的耐性,于是彼此在无声的拉锯战里,一点点失去了出口。   ##   时睡时醒,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忽然又开了,两个身形矫健的大汉,一人提着一个胳膊,把冯执架出了屋子。关她的房间实际是一栋别墅后院的小屋子,从通走廊的后门进入别墅区,穿过一个露天的雕花水池,进到前厅。   别墅的前厅气派得堪比霞山的老宅。但都是欧式装潢,水晶吊灯,西洋挂钟,猪皮沙发,羊毛地毯,处处都体现出主人的崇洋品味。厅子周围站了好几十个黑衣人,清一色的着装和笔挺的站姿,仿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三条沙发上两张都坐了人,朝南的那张因为是背对着的,倒还看不真切,朝西向的,是个女人,长得清丽脱俗,冯执一眼便认出了她是谁。女人见冯执被人带到了,便笑着把冯执牵到朝东的那张沙发上。“瞧瞧,多日不见,人都瘦了,你也不知心疼。”她似乎和谁说着话,冯执这才看到站在厅子中央的章尺麟。   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有一点点不真实。前厅光线明亮,透进屋里的太阳光直直地投在他身上。漆黑的发,线条凛冽的轮廓,高挑的身形,都在这样的光里融成柔和的弧线。冯执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章尺麟竟然也可以像光一样明亮着,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他没有多看她一眼,依然是淡漠的表情,眉间的川字纹带着耐性尽失的负面情绪。   “小姑娘不懂事情也就罢了,可堂堂聪明如薛公竟也跟着犯浑,那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章尺麟冷言冷语,话里无不讽刺,鄙夷之情跃然面上。   薛公原名便叫薛公,是常舜会的副会长,冯执稍稍打量了一下这个坐在朝南向的不过40上下的中年男人,剃了光头,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满满的精明算计被小心翼翼地藏在镜片背后。她的眼神不小心和薛公碰了对眼,男人晶亮而凛冽的眼风让她一下子便别过了脸。   “章老板这话说的还真是冤枉我了,薛某我哪里是犯浑呐。不过就想跟你叙叙旧,奈何你怎么都不给个面子,今朝要不是看在了章夫人的面子上,章老板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过来的。”薛公端着青瓷茶杯,慢悠悠地酌了一口,又说道:“提起小姑娘,不知章老板可看过近期的周刊?那真是精彩得紧啊,”说着,薛公瞥了瞥坐在沙发一侧的冯执,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章尺麟冷着脸,看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程以姗一眼,嘴角不禁轻撇,“倒还真是有趣极了,敢情向来做事低调的常舜会也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时候。”   “那还不是被你章老板逼的,狗急跳墙,兔子恼了还咬人呢。”薛公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倒是一旁的程以姗耐不住性子,霍地站起来,走到章尺麟的跟前,仗着人多势众有人撑腰想抬手就给他一巴掌让他尝尝当初自个儿遭的那些罪。可男人绝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闷亏他不爱吃。于是利索地一把揪住了女人的腕子,胳膊一个使劲儿,便把程以姗惯倒在地。女人羞辱不成,反倒自取其辱,气急败坏透了,“干爹,你要替我主持公道啊。姓章的没良心透了。”程以姗歇斯底里的腔调让薛公有些受不住,他好脾气地点点头,“干爹知道怎么做的,阿姗就别在这儿添乱了。”接着他又凑近程以姗的耳朵边,小声耳语“咱一定收拾得他服服帖帖。”   被哄得稍稍消停些的程以姗虽然还心有不甘,但到底还不敢忤逆薛公的意思,她恶毒地瞪着章尺麟和冯执看了好久,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楼。   “说吧,怎样才肯放人,我没那精力陪着你拐弯抹角。”章尺麟双手插在口袋里,气定神闲地坐到沙发上,面色冷硬地等着薛公开口。   此刻的章尺麟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岳麟堂和常舜会的恩怨始终都是一个结,他不看不理,并不代表那个结就会自然而然地松开。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有所动作,仅仅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时机。章尺麟想过千千万万种可以解决的方法,独独没有料到,竟然会把冯执也牵扯进来。   薛公是何等精明的人,程以姗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他等了那么久才好容易抓住的,可以狠狠报复岳麟堂一下的幌子。“都说章老板脾气不太好,今天看到,可确确实实的了。”说着,他又替章尺麟满上茶,“虽然圈子里都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和,可我看到不是。霞山到海州好说也有三四小时的车程吧,现在才不过七八点的光景,这么说来,章老板还真起了个大早。我想也是,夫人不在,怎么睡得着呀。”薛公得意极了,点了根雪茄,叼在嘴里,“既然这样,我也不好败了你们夫妻二人的兴致不是。”说着,他差人送来一张世界地图,平摊到面前的茶几上。接着他拿出马克笔,闲着东南亚的版图勾出一块区域来。   “你们岳麟堂国内外的毒品份额一直都是二八分。人面上口口声声说金盘洗手,一心只做中药材,可走出去看看,国际毒品市场,单单你们岳麟堂就占了六成。妄我当初把大半家产都投进国内市场,到头来你不接这生意也就罢了还串通了条子摆我一道。80亿!80亿的资金打水漂了不说,老子还蹲了监狱。章尺麟,这笔账咱们怎么算?”薛公说到愤懑处,端着世界地图,一把丢到他跟前。   “地图上笔画的部分,你们岳麟堂全部撤出。这就是条件,一步不让。”丢下这么一句话,薛公便别过脸,眼风朝着身边黑衣男子一扫。接着,还不等冯执反应,一柄黑洞而冰凉的枪口抵在了她的脑袋上。   “选择题,不难的。给你三分钟考虑时间。”   章尺麟看着冯执因为惊恐而有些颤抖的神情,他冷硬的心忽然被莫名触动。那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和她对视。女人的眼里除却恐惧还盛着一捧难以言表的,莫名的情愫,那绝非仅仅是对于生的渴望,而是越发深切的,无法捉摸的情绪。她深深凝视着他,是那种在过去四年里都从未有过的长久的凝视。冯执仿佛要看透他,剥开他鄙陋的皮囊,穿透他刻意虚伪的情感,直抵内心。犹似千言万语,却有口难开。   地图上被勾勒的部分是岳麟堂的东南亚市场,是占去国际市场百分之七十份额的,国外最大的毒品交易网。与此同时,东南亚的毒品份额也几乎占去了章家一半的资产。如果拱手让出这片市场,那么就如同拱手让出半个章家。家族的命运和冯执的命运,仿佛两根脆弱的游丝,被握在章尺麟的手上,扯断任何一根,都是万劫不复。   如白驹过隙般的区区三分钟,却仿佛隔了经年的距离,章尺麟端着地图思忖良久,接着不动声色地放回到茶几上。   “成交”   他嗓音低沉,沉默半晌终于吐出那两个字。章尺麟始终低了头,他一定不会看到,此刻冯执眼里有些东西悄然崩塌。   作者有话要说:章老板,给点你颜色看看了谁叫你这么渣呢呢呢呢~~~~ ☆、贰拾   听到那两个字,犹闻天籁般,悦耳动听极了。薛公了然似的边笑着边拾起被惯在地上的地图,“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可说得一点都不错啊。往后谁再要说你们夫妻没感情,我薛某都要跟他们急。”男人说着,冲着持枪的人点了点头,那洞冰冷的器械这才慢慢地从冯执的脑袋上挪走。章尺麟见冯执脱险,立马伸手拉过她一把护在自己怀里。他的手比她还要冷,章尺麟用了很大力气,手指捉得她生疼,他的怀抱带着暖人的温度,紧紧地笼络着她,仿佛要揉进心里,好像只有那里才是危险无法靠近的地方。   冯执是第一次在章尺麟的身上体会到所谓温暖是为何物。在过去那么短暂却又漫长的岁月里,身侧这个吝啬的男人能够馈赠于她的大多都是冰冷,刻薄和恶毒。章尺麟始终都是一个薄情寡性的人,他把一颗心丢到天涯海角,接着理所应当的厚颜无耻,铁石心肠。章尺麟没良心惯了的,他本就是没有心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冯执所依偎的胸膛里,裹着温热与善良的胞衣,一下接着一下搏动着的,又是什么。   章尺麟在冯执额上深深印下一道吻,接着有些慌乱地把她周身打量一番,检查是否存有伤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轻声地呢喃了片刻,遂又紧紧把她裹进怀里。   “呐,我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毕竟不是小事情,咱们总得防个万一吧。”说着,已经有人把一份协议书交送到章尺麟手上,白纸黑字,一旦签了名,那就明摆着是把章家一半的资产拱手送人。章尺麟没有过多犹豫,看过条款之后,便落了款。那是他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倘若这些家产能够换她一条命,那即便她的心永远不属于他,只要冯执还在身边,那就够了的。他就是贱了,她再不待见他,他还是会舔着脸拴住她。况且眼睁睁看着一个人送死,这样的事情,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章老板果然是爽快的人,希望我们之后能有愉快的合作。”薛公伸出手来,虚伪地想表友善,章尺麟却一眼看穿他的做作,冷笑着,再也不愿多做回应。   他揽着冯执的肩,转身就朝前厅的大门走。   “章老板要走了,还不送客。”别墅的主人扬声吩咐了,便有下人引着两人往院子外头走,周围几十号人,得了薛公的吩咐,也都知趣地退出了前厅。然而,恰在此刻,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厅子里,她动作利索地从身边一个小弟的腰间拔出黑洞洞的手枪,不等众人反应,便冲着章尺麟方才离开的方向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   震耳的枪声就近在咫尺,冯执甚至觉得耳膜都发胀。开第一枪的时候,章尺麟便把她整个护在怀里,然而还未反应过来,第二枪便紧随其后,冯执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失措而狂乱地想从那紧箍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可是抱着的人却依然死死将她护在怀里。   “想走!哪里有这么容易!干爹不帮我,我还不会帮我自己吗?你就该死!我一枪毙了你!畜生就该下地狱!下地狱去吧!”发了疯一般的程以姗看着前厅外,刻薄地大声嚷嚷,她的笑声可怕得刺耳。   冯执终于睁开章尺麟的怀抱,然而下一秒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头上绵延着流淌下来,刺眼的猩红,带着令人绝望的艳泽。她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抱住他的头,黏热的液体沾了她一手。冯执浑身都在抖,泪水歇斯底里地涌出来,糊了她的眼,永远都止不住。   “章尺麟!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冯执声嘶力竭地呼喊,可是他听不到。章尺麟的世界顷刻安静了,他看着冯执面容几近扭曲的哭喊,她的眼泪洒到他脸上,还带着温热。章尺麟从没看过如此生动的冯执,那么炽烈的情感,如此真挚的哭诉。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嘴巴徒劳的张合,却发不出一个字。他想伸手去抹掉她绵延不断的泪串儿,可是他似乎太累太累了,累到失去抬手的力气。浓重的疲倦裹着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冯执的脸被一点点侵蚀,章尺麟用力睁着眼,拼了命地想再多看她一眼。然而,最终却只能被暗涌灭顶。   ##   冯执在手术室外边枯坐了一夜,在这漫长如一辈子的夜里,她似乎哭干了眼泪。瞳孔干涸,涩得让人生疼。   章豫和梁瑾很快就赶到了医院,梁瑾从未见识过如此的场面,一看到满手是血的冯执,两个女人一把抱在一起,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失声痛哭。章豫没敢让老太太来,老人家前些天去了阳生,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梁瑾看着失魂落魄面色惨然的冯执,心都疼了。她劝她回去休息,可冯执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她执意要陪着,最后还是章豫做了主,让她梳洗干净了就过来。然而就在冯执回去的那段时间里,医院连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   子弹打在头部,所幸隔了有一段距离,对脑的损伤不是最坏的。然而单是这样,光取出子弹和碎骨,便足足耗费了一天一夜。如此漫长的等待,像极刑一般,啃食着人心。冯执靠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面色木讷地盯着虚空发呆。此时此刻,她的心被一只手掌紧紧攥住,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揪心的疼。而她却又诧异于这样的疼。   倘若章尺麟死了,唯一能够得到解脱的人,便是冯执。这个禁锢她多年的魔鬼终于要死了,于此再也不能干涉她今后的人生。她不会参加他的葬礼,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章尺麟于她不过是每逢清明时分一点失神的念想。他给过她的这么一段,伤也好,痛也罢,冯执都会妥善收藏,永不示人。然而,即便这么想着,她依然没有一点因为即将解脱而带来的快慰。她的心依然疼,她依然会因为手术室里偶尔护士的进出而提心吊胆。在某种意义上,冯执甚至畏惧着他的死亡。   第二天傍晚,戴着氧气罩,面色惨白的章尺麟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他的头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双目紧闭,睫毛紧紧地覆在惨白如纸的脸颊上,平添了几分秀气。冯执机械地跟着病床走,没有几步便被关在了ICU病房外边。   章豫已经和主治医生交涉过了,由于头部创伤,颅内淤血的清理和颅脑损伤的复原,都需要进行再次手术,目前来看接下来的24小时是关键,倘若能挺过去,那好说还是有救了。   由于尚未脱离危险期,家属只能等在在ICU病房外,透过玻璃窗观察病人情况。明亮的病房里,章尺麟毫无生气的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粗细各异的管子,呼吸机和体征仪就在身侧,心脏搏动的曲线每波动一次,心都会跟着莫名震颤一下。冯执不敢把眼睛从章尺麟身上挪开,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像往常那样蓦地睁开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嘴角噙着坏笑,说的尽是些讽刺挖苦的风凉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病床上的人一动都不动,那个平日里恶毒刻薄,时时刻刻都不忘折磨着她的章尺麟没有一点生气地沉睡过去,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出状况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的光景,梁瑾和章豫回去换洗,王漾还在过来的路上,偌大的医院走廊上,这个点只有冯执孤零零的一个人。器械尖锐的鸣叫从病房里传出来,贯穿到整个走廊,裹着冬夜的风,冷得让人颤抖。医生和护士很快涌入病房,章尺麟的情况忽然恶化,透过ICU的玻璃窗,医生正在做心律复苏抢救。冰冷的除颤器覆上他的胸膛,接着毫无生气的病体被猛地吸起,然后又重重甩回床上。仿佛是断了线的木偶,手脚四散,任人撕扯。冯执就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温热的水汽模糊了窗面,接着又被寒冷一并吹去。她紧紧咬住嘴唇,没有让泪再度模糊自己的眼。   空气里仿佛充斥了流质,一呼一吸都滞涩得让人生疼,这样残酷而寒冷的冬夜,不禁让回忆倒退到很多年前。她是最后一个赶到病房的,走廊里围了很多人,熟悉的,陌生的,有邻居,有老师,还有素未蒙面的亲戚。冯执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即便是在姜瑜最初病着的那段时光里,都不曾来过这么多人。她被人领着穿过人们悲悯的目光和低声的啜泣,来到母亲身边。   白炽灯下,那个人紧紧得闭着眼睛,脸色灰败,没有一点点表情,不管是痛苦或是安详。她的手僵硬而冰凉,保持着一种不会再改变的姿态。冯执忽然觉得害怕,这个人一定不是姜瑜,不是爱着她,宠溺着她,无微不至呵护着她的姜瑜。她的母亲怎么会是这个丑样子,那个女人是即便生了病,都会把自己收拾的体体面面。这样惨然而灰败的颜面,怎么好出现在她的身上。冯执不断地摇头,眼泪却在这个时候决堤地涌出来,她拼命地擦啊擦啊,就是擦不掉。那天的场景,宛如一场噩梦,怎么都醒不来。然后,于这样一个凛冽的夜晚,再度上演。   大口的呼,吸,呼,吸,所有的空气都要被抽走了,恰在医生从病房走出的那一刹那。   “病人如今暂时脱离了生病危险。”   冯执只听到了最开头的那句话,剩下的她再也无暇顾及,整个人仿佛漏掉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摔做在长椅上,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勇气。   ##   一周之后   病人家属允许进入看护病房,自那开始,冯执便一步不离地陪在章尺麟身边。他依然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仿佛是睡美人,要等上千百年才会醒来。可他哪里是美人,下巴生出了胡子茬,头发也都剃光了,冯执是眼看着他瘦下来的,她也跟着一起瘦。眉骨突兀,面颊瘦削,连美人沟的下巴都瘦成尖了。那么看重体面,仪表讲究的一个人,要是醒来看见的是这样的自己,又该恼了。“所以别睡了,要成丑八怪了”很多时候,冯执都要对着他念叨。   那是午夜时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体征仪一下接着一下机械地发出鸣响,冯执就坐在章尺麟身边,她趴在床上睡着了。就在这个时候,男人的手抚上她的头顶。那么轻那么轻,仿佛一根发丝吹上面颊,只是有点痒。可冯执却还是醒了,她猛地起身望向病床上那个人。   面色疲倦的男人带着柔水般的目光,宁静而平和地凝视着她,他嘴唇开阖,氧气罩盖住大半张脸,冯执听不清于是又凑近他,章尺麟又说了一遍,对着嘴型,她终于看懂了。   原来他在说:“靠近一点,我想看看你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日更,存稿要弹尽粮绝了。求收藏~~~求撒花~~有什么建议意见撒欢儿地说,模仿扇子童鞋即可章老板只有死过一次才能回炉重造吧放心,中弹还只是一个开始。 ☆、贰壹   病情稳定后的章尺麟从海州二院转到了市总院,老太太从阳生回来没多久就知道了事情经过。家族里的事情她已经很少插手了,可在这件事情上,她是铁了心的要给常舜会一点厉害瞧瞧。   在那之后,章尺麟又接受了二次手术,因为过程比较顺利,治疗效果也越发乐观了许多。冯执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老太太刚从阳生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着实吓了一跳。也不过是几天未见,冯执却瘦脱了形,原本还是丰润的鹅蛋脸,就像是眨眼的功夫,竟生生瘦尖了下巴。老太太自然心疼坏了,一直以来,章尺麟和冯执的分分合合不时传到她耳朵里。虽然一如既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但多少还是替冯执觉得可惜的。可是那有什么办法,章尺麟是她的孙子,做长辈的没能力教育好小辈,才会让她受那些苦。老太太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整个章家都对不住冯执。   虽然请了护工来,可怎么好言相劝,很多事情冯执依旧亲力亲为。除了回去换洗,她几乎和病人同吃同睡。章尺麟很多时候都是睡着的,若是醒着,也不多话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冯执在病房里张罗。死里逃生后的人磨掉了满身戾气,就连那股子锋芒与傲气都收敛了不少。他不爱说话,但沉默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平和。冯执闲下来的时候,就陪在他身边,她话也不多,两个人俱是沉默又显别扭,于是便从家里拿了诗集来看,读到不错的句子就念给他听。   然而这样的安宁却不是多数,手术之后带来的并发症时时刻刻煎熬着章尺麟。伤口疼痛和后遗症没有让他睡过几个安稳觉。在无数个深夜里,冯执甚至不敢闭眼,她还记得那是他转院没多久的一个晚上,那天她太累了睡得有一点沉。到半夜时分,却被病房里的振动惊醒。那时候章尺麟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她刚要上前去扶他,手一触到背,便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章尺麟出了很多汗,因为剧烈地疼痛而佝偻了身子。冯执知道他是要去拿止疼药,手术之后他就一直很抵触吃那种东西,很多时候干脆就咬牙忍着。她从没见过这么倔的人,疼得都要晕过去,却还要拼命忍耐。章尺麟显然没打算吵醒她,可这却让冯执越发不是个滋味,在过去那么多个夜里,他究竟有多少次背着她偷偷吃止疼片,有多少次疼得辗转难眠却不克制着不发出一丁点声响,只为不吵醒她。冯执不敢深想,好像他的每个举动都会牵动她的心,她的神经。那样虚弱的章尺麟让她觉得可怜,那颗心冷硬了那么久,忽然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像冰块一样,一点点融了,暖了,化了。吃了药的人蜷缩在床上,冯执从未见过那样的他,脆弱,敏感,并且焦躁。一八几的大个子就这么佝偻成一团,时时喘息着,颤抖着。于是,她那天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所以才会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仿佛在哄孩子入睡,她抱得那么紧,好像那样就能稍稍缓解掉他身上的痛。   除去并发症,章尺麟的情绪同样不稳定,脾气说不上暴躁,但却也不好伺候。他这个人平日里爱面子,也爱出风头,仗着自己长得周正为非作歹了很长时间,如今第一次看到镜子里脸颊深凹,面色枯黄的那副病容,一个赌气便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谁都不见。那时候冯执恰好回了霞山,结果刚到进山口,一个电话又喊了回去。护工和老妈子都被他关在了外头,要不是冯执及时赶到,都准备喊保卫科的人来开门。她在屋外边好说歹说,最后是连骗带哄地把他请出了浴室。再后来,但凡章尺麟上厕所,冯执都得留个心眼,就怕他又做些孩子气的事情。病情一不好,便会赌气不吃饭,不是冯执去哄,一天都会紧闭着嘴。她现在才明白过来,男人很多时候其实比女人更脆弱,即便是平日里狂妄自大如章尺麟,在这个时候,也如同被打回原形一般,冲动而稚气。他很依赖她,起初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都是她帮着擦洗身子,喂他吃饭,陪着他说话。在这种不知不觉的形影不离里,冯执的情绪渐渐被他牵引,病情渐好,她比谁都高兴,一旦停滞不前,便愁得连觉都睡不好。   四个月的时光,就在这样的百感交集和百转千回里,如同白驹过隙一般,眨眼而逝。章尺麟的伤病趋于平稳,家里人商量过后,决定接回霞山静养。   ##   出院那天,王漾负责去办手续,刚从主治医生那回来的冯执在病房外边碰到了过来探望的沈毓贞。她自然不认识她,但也不是不好奇。章尺麟虽然平日里风风光光,屁股后头趋炎附势的马屁精跟了大堆,可真要碰上些性命攸关的事情,捧着颗真心来望一望他的,少得可怜。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也算是看的更清了。   沈毓贞并不愿意和冯执打照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她毕竟心存内疚。于是经过她身侧的时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心虚得脸埋得更低了,步伐也越发地快。冯执觉得蹊跷,回了病房才望见摆在桌上的保温罐,用洗白了的碎花布包裹着,样式老旧,是最寻常人家的东西。她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姜瑜来医院的时候,便是提着这么一个保温罐,猪骨汤,瘦肉粥,变着花样提她的胃口。那时候,冯执甚至觉得,即便生病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然而,很多年后的今天,再见到如此相似的东西,冯执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沈毓贞不同于过去章尺麟身边任何一个女人,虽然也漂亮,却不锋芒不招摇,是俗世里的女子,不太聪明但温柔贤惠,爱上一个人,便愿为他洗手作羹汤。没什么企图心,日子过得顺遂而平凡。那是与冯执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有人来过了?”她把章尺麟扶下床,他虽然勉强能下地走路,但大半个身子却还得倚着冯执。他个子很高,被瘦弱的她慢慢架着,一点点走。事故之后的章尺麟,话少了很多,脾气还是那么阴晴不定。他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啊,一个熟人。”说着眼神落到保温罐上,神色沉静,目光柔和。   回来的路上,两人俱是沉默,章尺麟对着窗外发了好一会儿呆,仿佛是在想心事,谁都打扰不得。冯执手边还带着那本诗集,过了很久,才听见章尺麟声音低沉,“我本以为你会离开的。”她抬起头看他,恰好碰上他冷淡却又炽热的眼,他的声音低沉而自制,“我一直以为不可能会见到你。”章尺麟又开口,他深深注视着冯执,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下巴都尖了,满面的倦色藏掖不住。他凝视了好久,内心有难以自抑的波澜,无论隐忍多久,都无以平复。终于,他只手捧过冯执的脸,倾身而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平和而浅淡,毫不夹杂私欲,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地一瞬,接着便迅速逃开。冯执依然保持着被他亲吻的姿态,那样一个温柔的吻,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非分的念想,可究竟是为什么,在那一瞬她竟希望他能多停留几秒。   霞山的老宅早早就准备妥当,老太太特意从市总院调来几个老资历的护工给冯执打下手,向南的大屋子腾了出来,阳光亮透了大半个房间,床头还摆了几束百合。因为有护工帮忙,加之章尺麟的情况日渐好转,冯执自然也轻松了不少,于是陪着他的时间便越发多起来。天气晴好的午后,冯执便拉着章尺麟到外边散步。不知不觉已经是初春时节,院子里的花开得艳极了,春兰,海棠,蟹爪莲,君子兰。他们平日极少回来,偶尔小住也从未关心过院子里栽的是怎样的花,叫什么名字,颜色生的是不是艳丽,味道是醇厚还是甜腻。他们甚至从未如此肩并肩,手挽手,在如此明媚的阳光里相携而行。幸福被塑封在时间里,凝固着停滞不前,所谓岁月静好,或许便是这样一种诠释。   ##   冯执在医院看的那本诗集终于在这样闲散而安逸的日子里读完了,这天她把书放回书架,恰好这时,诗集的内页忽然掉落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张照片,冯执刚要蹲□去拾,却不禁顿住了。有什么东西一针扎破了她这几日来的非分念想,有一点疼,并且那种细微的疼在不断地提醒着她那些一直刻意忽视的,有些残酷的现实。   “祖母他们不回来吃晚饭了,就我们”章尺麟终于在书房找到蹲在地上发了呆一般,一动都不动的冯执。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她手上的照片给打断了。章尺麟没敢才出声,他知道她看到了什么,那是冯粤的照片,是在伯明翰他替她照的,唯一一张照片。章尺麟轻声走近她身边,慢慢蹲了下来。   冯执一定太专注了,连他走近前都没有发觉。她吓了一跳,连忙慌乱地掩藏起不该有的表情,强颜欢笑地把照片夹回书里,“我……我让陈师傅做点吃的去。”她站起身来准备逃离,而章尺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冯执没有执意离开,她就这么被他抓着,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章尺麟稍稍用了用力,把她拖到自己怀里。他的嘴唇就贴在耳郭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对不起。”他轻声道歉,“无耻自私了大半辈子,还连累了你,对不起……为了成全自己,牺牲掉你,对不起……从来没珍惜过你甚至伤害你,对不起……”章尺麟不知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他的眼里带着如水的柔情,他接过冯执手里的照片,一寸接着一寸地撕了粉碎。   此刻,冯执的委屈被他的柔情点燃,硫磺的味道熏得她直掉眼泪。身体里仿佛哪一处的开关坏掉了,所有的水分都从眼里潺潺地涌出来,她怎么擦也擦不掉,只能任其流淌。   章尺麟终于碰过她的脸,他温柔地吻掉她的泪水,“所以老天一定是看不过去了,于是干脆让我去死。死有什么可怕的,我这样的人也是该死,可是,我怕……”   “怕什么?”冯执定定地看着他,声音颤抖地开口问他。   章尺麟却始终没有回答,他的吻顺着泪水蜿蜒而下,最后封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关系良性化的转折呢还是进一步恶化的开端?以为这样就能和好如初么?呵呵呵呵,我忘了他们没有“好过”何来“如初”下榜啦,下周开始周更或隔日更。无存稿人伤不起觉得有点意思的妹纸,收藏即可。某线老骨头卖萌无能掉收什么,已经做好准备。 ☆、贰贰   章尺麟一病就是大半年,在最初他入院的那段时间岳麟堂一时群龙无首,整个就陷入了管理瘫痪的状态,幸而章豫及时出面主持大局,这才让眼见日趋失控的事态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然而,这却依然不能避免岳麟堂一步步走入暗无天日的死胡同。公司现在究竟到了何种岌岌可危的地步,他们的市场份额被人抢去了多少,乘虚而入的尧和几乎能把他们嚼都不嚼地一口吞到肚子里。这些事情,王漾一个字都不敢跟章尺麟提。他接了老佛爷的指示,安排些人去处理常舜会的事情,可谁也想不到出事后没多久,常舜会就被人整个抄底。别说是那些地下赌场,夜总会之类,就是他们在海州的欧式小别墅都人去楼空。常舜会的大家长久居泰国,很多事情都是交代了薛公来办。这次帮会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却也不见有人出面主持大局。着实让人觉得蹊跷。   财经新闻上还在播着岳麟堂现今的局势,他们股价大幅跳水,公司工会在今天早晨举行了罢工活动,抗议岳麟堂在过去4个月内未给员工发放一分钱。几十号的示威者堵住了岳麟堂在闽粤市区的办公大楼入口,举着横幅的人冲着镜头高声喊叫,石子和砖头被人们一并拿起,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大楼的玻璃幕墙。等了好一会儿,章豫才在王漾和数十名保镖的护送下匆匆走出大楼。愤怒的人群见到始作俑者,一下子失控了,即便是有防暴警察维持秩序,却始终无法彻底控制局面。章豫寒着脸,故作镇定地低着头快速往车边走,拥挤的人群里,忽然便有人向他脸上投掷鸡蛋。淋漓的蛋清从他的额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章豫的脸色更难看了,可他没做半点停留,只身快速地钻进车子里。   “看什么呢,心情这么好。”不知情的余暖暖走进屋子里,一屁股坐到骆定琛身边,看见电视新闻,才忽然像是有些明白过来。她没继续说下去,单从他猫玩耗子的那兴致就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也苦了章豫,一把年纪还要替儿子收拾烂摊子。”余暖暖抱着胳膊,回想起方才章豫苍老而尴尬的脸不禁有些替他心酸,骆定琛却不买账,“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摸出烟盒,叼了一根在嘴上,语气轻佻,“章尺麟被人打黑枪,脑子中弹没死就是万幸。捡回一条小命,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再说,他岳麟堂呼风唤雨那么多年,也该是让别人尝尝甜头的时候了。”骆定琛口气狠毒,叼着烟便起身,烟灰落了余暖暖一脸。   “打黑枪的事情……不会也是你做的吧?”余暖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口。   骆定琛吐了一口烟圈,凑近她的脸,“小姑娘就别纠结大老爷们的事儿了,晚上出去吃?东直街上新开了一家印度料理店,我喊阿诚定了位置。”他捏捏余暖暖的下巴,很聪明地把方才敏感的话题绕了过去。   余暖暖看了他良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骆定琛在这条路上,并不决定回头,他不折手段地置人于死地的冷酷和决绝甚至偶尔会让她害怕。   ##   虽然静养了大半个月,但是头疼的后遗症却恢复得很慢。章尺麟很抵触吃止疼药,可偶尔还是有疼得受不住的时候。除去头疼,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渐趋平稳。原本因为病痛而瘦削的身体也在日后的复健里一点点壮实。剃光的头发一点点长了起来,他头发又黑又硬,才长出一点点寸头,短而密,碰着却扎手,到真成了不折不扣的刺儿头。章尺麟在家里闲不住,即便王漾不说,他也知道公司如今的状况。即使家里人把财经报统统收起来,他不看新闻都能猜到问题的严重性。   大病初愈的人,没有喘口气的功夫,下一秒就一头扎进公司的混乱不堪里。岳麟堂的状况每况愈下,毕竟章尺麟拱手让出了最大的东南亚市场。章豫在最初知道这件的事情时,便在老宅开了家庭会议。岳麟堂是章家最大的资产,虽然在转手由章尺麟经营后,公司的涉猎分布到医疗行业,几年来也卓有成效。然而,所有流动资金的源头说到底还是岳麟堂。如今,公司退出东南亚市场,这也就意味着章家有一半资产都要落到别人的口袋里。   章豫派人查过常舜会的底细,他们在前年因为资金亏空,百分之八十的股份都被尧和买走,实际意义上,不过是尧和在闽粤的一个子公司,负责经营赌场和夜总会。如此一来,岳麟堂一半就都握在了尧和手里。其实早在章尺麟在海州二院的时候,公司的资金问题就初见端倪。好在那时章家还有一些家底,投了百来万进去本想暂时缓解燃眉之急,可谁料公司状况却似抱薪救火,没有得到半点遏制。章尺麟转入市总院之后,岳麟堂实际上已经发不出员工工资了。当然,这些事情有些章尺麟知道,有些他接手公司事务后才清楚。而唯一不可否认的是,岳麟堂现今的状况比他所能想象的要糟糕得太多太多了。   “太太,章先生说今天留在公司不回来了。”佣人刘妈刚刚接过王漾打来的电话,她虽然只是个下人,却也从他们平日私下的议论里多少知道了如今章家的状况。自从搬回闽东的小洋房之后,章尺麟比过去回来得更少了。当初小夫妻两人搬去了霞山,也就她一人被留了下来打理这边的事务。谁想这么一走就是大半年的光景,虽然都没见过章尺麟几面,可但从两人的交往里,刘妈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那种改变究竟是什么,她不好说,或许是因为春天的缘故,屋子里平和温暖了许多。   “哦,我晓得的。”冯执转眼看了看桌上早已凉透的饭菜,又想起什么似的,吩咐:“对了,刘妈,让陈师傅准备一盅参汤,我等等要去公司一趟。”刘妈愣了半晌,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当即便跑到后厨去。   章尺麟已经有好几天都吃睡在公司里,冯执也知道公司状况不好,起初还只是财经新闻大肆报道,后来因为罢工问题引发员工暴动,一度竟上了社会版头条。过去她从不关心他的事情,可这些日子,她竟有点担心章尺麟,他身体才刚康复,生病时候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肉,如今刚刚才有了些像样的气色,却又这么没日没夜地拼性命,他的头痛病有没有再犯,倔脾气地不肯带止痛药如果疼得受不来怎么办,冯执天天呆在家里,便是这般整日胡思乱想。她过去没操心过公司里的事情,如今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看着他疲于奔命,每每此刻,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便越发地深刻。   车子就停在岳麟堂大楼下边,夜有些深了,初春的晚上还有些尚未退去的寒意。外头漆黑一片,大楼里边却依然灯火通明。冯执端着保温杯,一出直达电梯,便和一张熟悉的脸孔撞了照面。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病房桌上的老旧古朴却有着家的味道的保温罐,低头经过她身侧的剪影,章尺麟平和无波的眼神。   沈毓贞见到冯执,着实有些意外,在章尺麟出事之前,她来过岳麟堂很多次,却没有一次碰到过冯执。虽然关于他们的传言很多,可夫妻不和却好像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沈毓贞看过关于他们的那个报道,虽然事后章尺麟表示要追究到底,但最终还是因为一些事情而不了了之。如果新闻里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们的这段婚姻,对于彼此都是一种折磨。沈毓贞本能地对冯执近乎软弱的姿态嗤之以鼻。这世道谁离了谁不能活,既然大家都过不好,离婚就是了。何必苦哈哈地演这么一出。   “上次……来医院看他,谢谢你了。”冯执先开了口,她看到她手里的保温罐,用碎花布包着。   “章先生是我的恩人,那么做也是应该的。”   沈毓贞冲她笑了笑,却没有再开口,也不等她再开口,便径直进了电梯。   独留冯执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   入春后没多久,闽东的别墅里来了一位稀客。   冯执已经记不起该有多久没有见过余暖暖了,那个有着红润的苹果脸,总是叽叽喳喳闹腾得没完,却一点也不招人嫌的姑娘。当初冯执在杂志社工作的时候,和余暖暖的关系最好。她是靠着章家的关系进的社子,一些资历老的同行们不放她在眼里,年纪差不多显然又和她说不到一块儿。于是刚进公司那会儿,冯执总是一个人,形单影只,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事情的转折是在一个早晨,冯执上下班是拒绝司机接送的,只有一次因为去霞山的缘故,老宅派了车子来接。结果第二天一早谣言就传开了,这种事情在这样的八卦杂志公司是最要命的,那时候同事们还不知道她是章尺麟的妻子,可年纪轻轻就有人差了司机开宾利来接她下班,肯定是绑了有钱的老板。上了年纪的女同事躲在茶水间里嚼着添油加醋的八卦,却恰恰好被余暖暖和一同过来的冯执听得一清二楚。余暖暖那时候是新人,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她快人快语,嘴巴伶俐得紧,在茶水间里稀里哗啦地数落一通,结果把全公司的女同胞都给得罪了。   于是余暖暖和冯执便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块儿。他们是冰火两重天的性格,一个热情而急躁,一个冷淡而沉稳。老编一定是慧眼识才的伯乐,才会心有灵犀地把她们俩安到一块儿做新闻。那一阵,倒还真让她们八出了几个独家。   看着昔日形影不离的朋友,如今就面对面坐着,满脸竟是形同陌路的神情,冯执多少还是觉得伤心。   “最近好吗?他住院那一阵,一定累坏了吧,我看你都瘦了。”忍不住先开口的还是余暖暖,她原本还是话唠,可对着冯执,却是一句一句滞涩地说。   冯执搓着手指,笑“还好了,最近好歹养回来一点了。”她的神情里有种淡淡的幸福,在春日阳光里,泛着淡淡的柔光。   余暖暖看了她良久,仿佛思虑再三,“那个时候,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他?”她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冯执愣了好久,那原本的柔光忽然便褪去了。她的神情冷淡下来,带着几分警觉和决绝,“这样的问题我们很早就谈过了”停了半晌,她忽然又开口,“其实暖暖,你也应该懂。不然,你不会陪在骆定琛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米娜桑某线在家闭关码字执尺目前已经码到最虐心的一章没办法,虐恋情深什么的,痛过才会爱过今天有小面试祝福我吧各位游戏客服什么的要是面成功了欢迎打电话各种骚扰————1.18 23:11 ☆、贰叁   天气渐暖的午后,章尺麟难得在家。虽不知道岳麟堂事态发展,但人回来了,那多少说明情况或许得到了一定的控制。他少有喘息的机会,可以和冯执这么肩并肩坐着。章尺麟也爱摆弄些花花草草,小洋房的后院里种了好些,平日里都是他亲自打理,这一阵子忙的晕头转向,还不忘叮嘱刘妈时时照看。正是阳春三月,庭子里的花都开了,垂丝海棠,波斯菊,君子兰,虞美人,艳红的,浅粉的,鹅黄的,热闹了满院子。午后阳光正浓,裹着清风洋洋洒洒地披上人身,连着心都是暖融融的一片。章尺麟就坐在她身边,他昨天很晚才回来,脱了西服到头就睡。他的头发长长了,下巴有一些青色的胡茬,领带被扯得松散,衬衣扣子解了几颗,整个人甚是沧桑而落魄。刚出院那会儿好容易养厚实的身板又一点点清瘦下来,披在背上的西服都像是大出了一号儿。   冯执一点都帮不上忙,她能做的事情太少了,除了像这样的午后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她什么都不能做。落在枝头的喜鹊驻留片刻,又振翅飞了出去。章尺麟靠坐在藤椅上,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   “陈师傅做完这个月就回乡下去了,现在刘妈和我轮着做菜,可不许说难吃。”章尺麟勉强从袭人的睡意里跳脱出来,他好脾气地笑了笑,“你会做菜吗?四年里,唯一记得的一次是鸡蛋方便面。”   “那次是你太笨手笨脚好不好?有谁打个鸡蛋面里都是壳儿的。”冯执不满他的牢骚,斜睨了一眼,嗔怪道。   章尺麟依然是微笑的样子,他握住了冯执的手像快温润的玉,放在掌心来来回回地把玩。满心都是爱惜。所谓岁月静好,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如果时间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干脆停在这个点,该有多好啊。过去他太奢侈,摆着大把的时间尽做混账。他没好好珍惜她,他变着法子折磨她。四年,章尺麟用四年的时间和一颗深入脑颅的子弹换来了他的良心。他要用比四年长得多的时间来弥补她,他要一直这么陪在她的身边,看细水长流,直到彼此白头。可是,也只有章尺麟知道,这个愿想该是多大的奢望。   昨天回闽中别墅的之前,霞山打来电话,一家子人背着冯执把他招回了老宅。   这一个月来,章尺麟全身心都扑在岳麟堂的危机上,然而所得到的成效却并不乐观。他的病容还未来得及消退,便被疲惫再次覆盖。老太太一看到章尺麟那样,就不觉心疼,方才她执意反对的事情,也就渐渐开始动摇。   “这个时候叫我回来,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吧。”章尺麟看着厅子里三个人,梁瑾没敢和他对视,遣了下人去沏壶茶来,“快过来坐,看看才一个月的时间,人倒是又瘦了。”做母亲的到底心疼,没顾着丈夫的脸色,不禁心疼道。   章尺麟盯着章豫看了半晌,男人阴郁而严肃的脸让他想起当初他决定让他去日本处理帮会问题时的那个样子。他谨慎地坐到老太太身边,空气里飘着沉重的因子,章尺麟隐隐预感到他们在他尚未到来的时候,便已做出了什么严重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必定和冯执脱不了干系。   “说吧,到底什么事情?”   老太太蠕动了下嘴皮子,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还是一旁的梁瑾,循循善诱道:“你看,前一阵儿我把王婶和你们那儿的陈师傅都给辞了。你也应该知道,他们都是在章家干了好些年的老人了……咱们家如今可是大不如过去,用不起那么多的下人了。往后我也得下厨洗手作羹汤了。”梁瑾说话间,悄悄打量了下章尺麟的脸色,他始终都是淡淡的,到了这个年纪,梁瑾是再也看不透这个儿子的心。她停顿了半晌,接着道,“公司的状况,你也是知道的。工会闹得很凶,上过好几次社会版头条。公司声誉都跌倒谷底去了,要再这么下去,咱们整个章家都要去喝西北风。我和你爸还不要紧,可祖母都八十好几了,可怎么好让老人家吃这种苦头。”   “我身体可倍儿结实着呢,还怕喝西北风不成?”老太太小声嘀咕了一句,一旁的章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老人家全然不看在眼里。   章尺麟知道梁瑾话里有话,“这个我清楚,我在尽力做补救措施。可能要点时间,不会太长的。给我一点时间。”他反复强调了,却终究觉得词穷。他心里也是清楚的,岳麟堂要能再回到过去的那副模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着的章豫终于开口了,“时间?你还要多少时间?再一个月?还是半年?你不是不清楚公司现在的形式。尧和抢了我们大半个市场,当初因为洗白得罪的大佬现在都在给他们撑腰。咱们公司欠了多少钱?哪个银行敢借?哪个帮会乐意借?他们一个个都乐呵看着我们怎么破产倒闭。虎落平阳被犬欺懂不懂?”他的话把章尺麟所有不愿面对的,不想面对的,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统统甩到他脸上。仿佛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扇得人生疼。   厅子的气氛一下子冷了很多,章尺麟沉默了半晌,冷冷开口,“那你们想怎样?”   “你爸爸也是托了好些人,才终于有了点眉目。”梁瑾忙着替剑拔弩张的父子两人打圆场,“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傅叔?”   章尺麟沉默地看着他们,脑海里迟迟找不到任何关于傅叔的记忆。   “傅叔是你远房阿姨的小舅舅,年纪跟我相当,四五岁的时候带你去过净穗一次。他是那里的地产商,家产很大,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话说到此,聪明如章尺麟也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抬手急急打断了章豫,“爸,商业联姻这种事情,我不会做的。我结过婚,我有妻子。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说罢,他起身便要走,却是一旁的老太太急急拉住了他的衣袖,“尺麟,再好好想想,这件事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   “奶奶,家里数你最疼她,现在怎么连你也忍心让我把她轰出章家?”章尺麟用力拧着眉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和无边无尽的心痛之情。   “当初靠着自己那么点混账手段,把个没感情的女人骗进门,一过就是四年,你考虑过冯丫头的心情没有?你耽误了人家四年,你还想耽误她一辈子不成?”章豫血压一高,嗓门就大起来。   可章尺麟不吃那套,他是认定她的,如果说事故之前,他还尚存疑虑,那么经历了这次的事情,他越发地坚定了要和她继续生活下去的想法。“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用下半辈子来弥补她。我欠冯执太多,我不能就这么放她走的。绝对不可能。”章尺麟倔脾气也上来了,完全对着干。   “弥补?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靠着你章尺麟,还想给她幸福?笑话!你是记性不好啊?要不是因为你,人家会绑了冯丫头?弥补?你拿什么来弥补?你他妈吃了花生米瘫床上,还不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你!你章尺麟给过她什么?以前你还能给钱,你现在屁都不是,还有一屁股的烂债。你不放她走,你就是害她!”章豫扯着嗓门吼红了脸,他句句都是往痛处说,他不说不痛快,如果骂能骂醒这个混账儿子,那费点口舌也就罢了。   “不可能!我不会放她走。”章尺麟依旧固执地摇头,不愿做半分让步。“最困难的时候,她都陪在身边,死都熬过来了,我怎么能因为这样的事情跟她离婚!绝对不行。”   章豫怒极,还不等众人反应,站起身来,提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他可是拼劲力道,章尺麟的嘴角瞬时便沁出了血。“我看你是病得不清。你要是真爱她,就放她走,她在你身边,永远不幸福。”   章豫的话就像一个诅咒,一遍接着一遍,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响,不停地回响,回响。   “喂,发什么呆呢,抓着我的手松都松不开。”冯执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把沉重的思绪带回到眼前静好的现实里。   章尺麟侧过头,看了冯执半晌,接着问了一个很傻很傻的问题,“冯执,你幸福吗?”   她从没见过章尺麟傻,就这么眼神直直地瞪着她,眨巴着眼睛,也没有不耐烦,就是好脾气地等着她开口。   冯执没忍住,被他那副难得的憨样儿逗得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比你幸福。”末了,她终于心情大好地回答道。   比我幸福,章尺麟低头沉思良久,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他的神情也随之柔和了很多,有些犹豫了很久的决定,在得到这样一个明确的答复之后,便有了永不回头,义无反顾的勇气。   “陪我去墨兆吧,好不好?”他捉着她的手指,带哄地提议着。   冯执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章尺麟的状态有些让她腹诽。她曾经义正言辞地再次告诉过余暖暖,她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男人,不管骆定琛使出多少手段,她只能依附于他,风再猛烈,浪再大,她都是海崖上的一株草,深深根植于他,拔都拔不掉。   “好,我陪你。”她稍稍用力地回握住章尺麟的手,眼神坚定,内心柔软。   原来,再冰冷的爱情终归有灼痛人心的一刻,仿佛带着燎原的蓬勃之姿,相携着私奔去天涯。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啊收藏,永远的痛傅叔的女儿是谁啊?伊和骆某某的番外在【悬殊】里欠着一直没写呢回头挑个吉日补齐。 ☆、贰肆   去墨兆走水路即可。那是一块远离大陆的小岛,和净穗隔着一弯浅浅的海峡,孤立于大海之上。过去那里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小渔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生活简单而平实。章尺麟出国之前来过这里一次,一转眼十几年的时间,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被石家硬生生地开发成了旅游度假胜地。富商和华侨纷纷在此置办房产,墨兆的房价一夜间飙升了好几倍。小岛淳朴而平实的气息被日渐浓重的商业味道儿沾染,渗透,最后取代。挂着霓虹招牌的小客栈,路边纪念品商店,源源不断的旅游团,导游拉高的扩音喇叭,所有的一切都彻底打破了墨兆原本应有的沉静。   从闽粤做轮渡要2个小时的航程,船舱里有组团的大陆游客,一律带着红帽,声音嘈杂,在甲板和船舱里来回拍照。戴着扩音器的导游正在解说墨兆有名的别墅和寺庙。冯执是随着章尺麟来的,他们坐在客舱的最尾,恬淡地看着窗外一浪涌过一浪的海景,蓝天里裹着白云,和碧蓝的海水连到一起。冯执靠着章尺麟,在漫无边际的嘈杂声里渐渐呼吸均匀。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夹杂着咸腥的海风从船舱里穿堂而过,分明是很难闻的味道,可章尺麟觉得一定是自己有了幻觉,他竟然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很甜却一点也不腻,从她的呼吸间飘出来,让他觉得有一点馋。   上岛之后,章尺麟拉着冯执便熟门熟路地上了黄包车,车子穿过大半个城区,穿过世俗的嘈杂与喧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浓郁的商业气息,把大半个尘世统统丢到脑后。   一过岛中,墨兆真正的面目这才一点点显露出来。老式的平房,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逼仄的弄堂,黑瓦白墙,仿佛振翅飞出的檐角,黄包车骑得有点快,冯执探出头去,从窗户里耸出的竹竿,洗净的白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带着洗衣液的淡淡香味从他们上方快速地飞闪而过。章尺麟比平时都要沉默,那逼仄的弄堂仿佛就是记忆的产道,那么多关于过去的膨胀的念想犹如阵痛,抨击着他的心房。   断断续续的颠簸把他们带到了一座寺院的后门。檐下的小匾上用早已褪色剥落的金漆写着“静慧寺”三个字。章尺麟牵了冯执下车,在檐下对着老旧的牌匾发了好一会儿呆。接着,他二话没说,一把撑到寺院低矮的后墙上,他身手利索,翻过一个身整个人便稳稳地坐到墙头上,他回身拉了把冯执,女人有些狼狈地手脚并用好容易坐落到他身边。   坐在墙头几乎能看清整个寺的全貌,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春风里扇形的叶子仿佛小手在暖阳里招摇,杏树的枝干很粗,一看便是有些年头了,倚着树边有僧人们搭起的葡萄藤架,粗细不均歪歪扭扭的藤密密地布满了整个架子,有几束细小的光从藤叶的缝隙里透进来,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是硬币大小的光斑,洋洋洒洒地铺了好些。藤架下就是口古井,用了一半的铁皮水桶丢在一边,水早已经干了。   寺里安静极了,几乎看不到香客,露天的香台里袅袅地飘出几缕青烟,隐隐有木鱼声从庙堂里传出来。很远处的码头,轮渡起航的轰鸣若有若无。一阵风吹来,开得正艳的桃花瓣洋洋洒洒地从墙外飘进来,落到他们的肩头。   “我第一次见到冯粤是在这个地方。那时候,静慧寺还不如现在这般冷清。”章尺麟轻声开口,有些事情他一直埋在心里,原本打算谁也不告诉,可有些人却偏偏不请自来地溜到他心里去。他在幽闭的自我空间里沉寂了那么久,终于决定要走出来。   那是冯执第一次从章尺麟嘴里听到冯粤这个名字,过去四年那是他们的禁忌,是章尺麟不容越过的雷池。   “别人都以为伯明翰那会儿我追她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可也就我知道,能再遇上她,那一定就是命里定好的。”章尺麟撑着墙头,轻轻晃着两条腿,被拉长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地上,黑漆漆的一片。   他指着葡萄藤架,说道“她就站在那架子下边,背着手,风吹起来的时候,鬓角的发丝纷纷扬扬,特别漂亮。那时候我才16岁,她比我还小,穿着鹅黄的连衣裙,脸蛋绯红。我看的出神,一没小心就从墙上掉了下来。她就站那儿看我,一脸惊恐的模样,现在还记得。我那时候真傻,不过是看见了美女,结果连腿都跌折了。”章尺麟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停顿了一会儿,复又开口。   “后来伯明翰再遇见,天晓得我有多激动,我去看她每一场的演出,去舞蹈房看她排练,送她很多东西,挖空心思想讨她欢心。那时候太年轻,付出了些什么就马上想要得到回报。我等了很久,但是到头来却是无疾而终。”   冯执看着章尺麟掏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背着风点了好久才把烟点起来。他狠狠抽了一口,重重地叹息,风从巷口吹来,烟气四散。这样的章尺麟,拼劲了心思去怀念一个从未得到便已失去的女人,让冯执莫名妒忌。她从他指尖抽走了烟,送进嘴边学着他的样子用力的抽了一口。很奇怪,并没有被呛着,只是简单地吐了出来,他的叹息却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冯执在还未过门的时候,就知道章尺麟看上她的原因。想来也是,那么一个一无是处别无长物的女人,又能凭借哪一点来博取一个家世显赫又冷酷自私的男人的心呢。章尺麟莫名其妙的垂怜在冯执看来,是惊喜过后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一梦就是四年。   “我做过很多不可饶恕的,伤害别人的事情。当时不会觉得难过,可时间过得越长,那种良心的折磨就越痛。我拍了她很多的照片,我把他们都放到相框里,满满得挂了一整个墙壁。我把那间屋子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去,只有你。”   那一次,章尺麟发了很大的脾气,他把房间里的相片全都砸了,满地都是冯粤的照片,彩照的,黑白的,大大小小凌乱了整个屋子。冯执吓得什么都没敢说,那天晚上,他便遣人把东西全都烧了。没过多久,就搬到了现在住的小洋房里。   “我曾经以为,只要把你绑在身边,那我多少还会好受点,你跟她长得像,我要个替身我也愿意。我心里肯定舒服。那时候真跟着了魔似的,我千千万万次跟自己说,冷静点,别做混事,冷静点。可我一看见你,我就冷静不了。我难受,冯执,你懂吗?我这儿特别难受。”他叼着烟的手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接着又死命抽了一口烟,火星亮的厉害,接着长长叹了口气,“结果就这么混账地把你抢过来了。我想好好过日子的,可从来没考虑你的感受。我本以为有你在身边,我心里会舒坦一点,可是我没有。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是冷言冷语,对的是错的,错的更是错的。你就是一副皮囊,没有感情,没有喜怒哀乐。不给予我任何回应。渐渐的,我开始害怕看到你的眼神,看着你就会看到冯粤,看着你眼里的我,无耻,狰狞又自私,那样的自己让我觉得害怕。于是,我开始远离你,刻意不去审视那样的自己,可我又不能放开你。冯执,你知道那种感受吗?”说了很多话,许是累了,他停顿了好久,却再没开口。   四周安静极了,庙堂里的木鱼声停了,有个小和尚从前堂出来,好奇地看了看墙头并坐的两人,慧黠地笑了一下,进了大殿。   “所以我始终都是替身对不对?”过了很久,冯执侧过脸来,她面带微笑,云淡风清的开口问他。   章尺麟低头抽烟,沉默不语。他有时候性子温吞得让人恼火,冯执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她要的答案,于是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跃下墙头。她两手用力撑住墙头,刚往下用力一跃,恰好此刻听到男人不大不小的声音,“我怎么想得到自己会爱上替身啊。”   冯执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脚一滑,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   临海的房间,隔着落地窗,对面的净穗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霓虹似乎要蔓延到黑漆漆的海峡这头。冯执躺在床上盯着自己绑着绷带的脚出神。虽然没有章尺麟当初摔断腿那么凄惨,可伤得也不轻,脚踝高高地隆起,即使是做了紧急处理,依然有一大片的淤血,看着着实有些触目惊心。   岛上没有出租车,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岛中那一带根本叫不到黄包车,于是章尺麟便只能这么背着冯执一路走了大半个墨兆。他的背宽阔,因为生病和劳累,远不如过去那么结实。她安然地紧紧靠着他,她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温润的体温,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洗衣剂浅浅的芬芳。搂着他的臂膀忽然又加紧了几分。   沉溺在细小幸福里的冯执脸上还带着难得的傻笑,却不巧被忽然响起的电话铃给生生吵醒。   来电显示是王漾。   “小姐,少爷在吗?”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拘谨,迟疑地问道。   “啊,他在洗澡,要不回头让他”   “哎,不用了。”王漾很快打断了她,却没有随即挂断电话。   停顿片刻,他终于开口“其实,我是有事找冯小姐你。”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过得想屎!!!吃屎一般的想屎!!!章老板甜蜜吗?开心吗?呵呵,可记得抓紧时间。不久某线要开始排泄负能量了。下次更新在周五。╮(╯_╰)╭另外,执尺的存稿已经写过一半某线要开始准备构思新文。有好意见,欢迎井喷 ☆、贰伍   王漾对于冯执的态度总是多少敬畏的。他跟着章尺麟时间最长,从他们最初的相识,到冯执进章家,再到现在,他始终作为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分分合合。王漾对冯执很客气,即便过去在他们关系平和的时候,他始终还是喊她冯小姐。不咸不淡,不近也不远,恰到好处地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像现在,他和她隔着一张小圆台的距离,面对面坐着。冯执对于他避着章尺麟独自约自己出来,有着本能的抗拒和不好的预感。握着咖啡杯的手指不禁又紧了几分。   “冯小姐的腿是扭伤了吗?”王漾扫了一眼被绷带裹得有些夸张的脚踝,若有所思地问道。   冯执本能地把脚往里缩了缩,“啊,不小心扭的,没什么大碍。”   王漾笑了笑,摸着下巴仿佛回忆“以前少爷来这儿的时候,摔断过腿。那时候才十五六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跟丢了魂似的。老太太觉得这地方邪门,后来也没再让他来过。想不到二十多年过去,我都快认不出了。”他颇有感慨,夜风从半敞着的门外边吹进来,带着些许咸腥,海浪拍打沙岸的声音像变调的知了声,一下接着一下。   “我从小跟着少爷,也算是陪着他一块儿长大的。少爷这个人其实很敏感,心思特别细,因为怕伤害,所以会先去伤害别人。粤小姐的事情就是一个例子。”一提到冯粤,冯执的神情有了一丝不自然,王漾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连忙又问,“不知冯小姐是否清楚少爷在伯明翰的事情?”   冯执犹豫了片刻,她猜不出王漾此行的用意,那种言语里别有洞天的味道渐渐浓郁,可她逃不开,就像明知谈话继续进行便会陷进一个深潭里,有些事情或许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有些人或许不再是她认识的样子,有些话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有些事实一旦明了就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冯执犹豫了,可这犹豫也只维持了短短几秒的时间,接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像有所保留般,摇了摇头。手里的咖啡还冒着热气,她捧近了一点,呼吸有一点紧。   王漾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浓咖,妄图缓和接下来谈话里的尴尬气氛。   “少爷被先生送出国是初中毕业后的事情,先是在奥地利,后来去了伯明翰当地的大学读书。接着便在那里结识了粤小姐。也就是你的姐姐。”   “少爷在粤小姐身上花了很多心思,至少在她之前,我从没见过有哪个女孩子能这么招他待见。鲜花,珠宝,钻石,所有价值连城的东西,他都愿意送,甚至是自己的心。那时候,我就觉得,少爷对粤小姐的感情,远远不止一见钟情那么浅显。”   冯执端着咖啡杯,却没有喝一口,“是一见钟情,他们很早便见过的。”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然而王漾并没有听得到。   “粤小姐不是那种世俗的女孩,她虽然称不上有多漂亮,但清新自然且让人舒服,舞又跳得不错,身边不乏爱慕者,可任谁表爱意她都婉言拒绝。后来先生遣了人去调查,才知道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   说着,王漾忽然笑了起来,“冯小姐也该知道少爷的脾气,但凡是自己看上的,哪里有到不了手的道理。粤小姐那里成不了事,不如就从这里下手。”他抬手搓了搓指头,语气轻蔑,“就这么点,这么一点点海洛因,他就上套了。让人成瘾对于做我们这行儿的并不是难事。少爷原本是想使点手段,让他们俩断了。可想不到粤小姐怎么都不干,结果到后头,把自己都搭进去了。那时候,少爷想救她都救不了。”   章尺麟的故事,冯执从来都没有听过,他的过去,他曾经爱过的人,仿佛尸体腐烂,带着令人恐惧的恶臭。王漾口中的那个章尺麟,比过去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陌生,都要冰冷并且让人绝望。她幻想过他与冯粤的上万种可能,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却独独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竟还是让她退缩了。   “王漾,你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冯执终于开始警觉,咖啡厅的门被关上了,把海风与涛声紧紧地隔到外边。   王漾始终洋溢着的笑意终于渐渐隐没了下去,他换了一个更正经的姿势,手边的咖啡冷了。“我知道,冯小姐是少爷拐来的。他是怎么看上冯小姐的,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少爷不过是要个替身,那个时候恰好遇上冯小姐你,虽说也是缘分。但你们也都懂,那是孽缘。”   话被他说得兜兜转转,但再笨的人都能听出这里边的意思,冯执知道,王漾向来待她客气,这样失礼的话,从一个做事人嘴里说出来,自然不过是传达着某人或者某些人的意思罢了。   “是太太要你来的,还是老太太?”冯执依然是单刀直入的风格,她厌倦透了迂回婉转,此刻她的心有一点乱。   王漾迟疑了下,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些话作为一个下人,是不该说的。可我只想提醒冯小姐,现在的章家,远不及你当初嫁进来的样子。少爷过去给不了你的,现在依然给不了。过去能给你的,现在也未必给得了。若是聪明人,该是知进退的时候了。”   他话已带到,再谈下去,气氛更不知要凉到什么程度,见冯执不语,便索性起身要走,刚站起来,又像是想起什么,“哦还有,少爷来阑海前和先生大吵了一架,也不知冯小姐知不知道,他正有放弃岳麟堂的打算。”   “什么意思?”冯执心惊   “先生要他跟傅家小姐结婚。”   这样的事情,章尺麟决口不提,其实他昨天回来的时候,冯执就察觉到了,他嘴角有伤,脸还有一点肿。样子狼狈得她都不忍心开口。过去他什么事情都会瞒着她,因为不在乎,于是便没有了坦诚相对的必要。而如今,他依然选择隐瞒,公司困境,家庭矛盾。天大的事情,都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这样的章尺麟又让冯执莫名心软。   她终于明白了王漾的来意。他是代表着那一大家子来,求她冯执,放章家一条生路,放章尺麟一条生路。   ##   回到宾馆已经快要十一点,章尺麟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手里的遥控器被他一圈一圈转着把玩好几次突兀地掉到地板上,终于是等到冯执回来,这才开口“洗个澡出来就没人影了,你这是去哪里?”   冯执只顾低着头,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章尺麟打量了她半晌,忽然关了手边的电视,把她拉到自己身旁。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他语气忽然严肃,面色再没有嬉笑的神情,拉着她的手终究不愿意再松开来。   冯执只是觉得疲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用怎样一种姿态来面对章尺麟。他们的感情刚刚在浓墨重彩的黑暗过后遇见了一点点晨光熹微。她还要准备重新审视他,好好理解他,再度接纳他。可惜到头来,这一点点的晨光熹微都要像大风天里的一支蜡烛般,火苗飘摇几下,接着毫无征兆的,扑灭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很久才颇有些突兀地开口,“你能坦白地告诉我冯粤是怎么死的吗?”她抬头望向他,章尺麟却没有直视她的眼。她的瞳孔晶亮,仿佛能够一眼望穿,然而此刻却带着一种莫测的深意,死死地盯牢他,好像锋利的刀尖,直抵他的要害。   “都是以前的事了,何必再提。”他想迂回着躲避,而她却步步紧逼。   “告诉我”章尺麟的犹豫不决让她的心脏越发冷硬,也越发烦躁。   冯执态度坚决,软硬不吃,他被逼到一个死角,逃不开。   “是不想说吗?还是记性太好,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啊,那要不要我来提醒你。”接下来,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伤害,刺痛自己,也割伤别人。   “讨好她,千方百计试图是收买她,不领情就不折手段破坏他们的关系,甚至不惜用毒品来算计。你是不是连自己都想不到冯粤就是这样都不愿意跟着你?所以得不到就她把一并毁掉。”冯执语调低沉,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她用力地想要甩开章尺麟紧握着的手,可对方却像无法挣脱的手铐,牢牢地钳制住她。   外头是变天了,疏朗的星月被浓重的乌云遮挡住,海风骤起,涛声隆隆。咸腥而潮湿的风从半开的落地窗外吹进来,忽然觉得有一些冷。   章尺麟没有说话,默认了冯执所说的一切,他的过去简直恶名昭彰,即便过去这么多年,那令人作呕的恶臭都会穿越回来,涌进他的鼻腔里,他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曾今犯下的过错。   沉默的人彻底恼怒了冯执,她的烦躁与暴躁完好地中和,仿佛硫磺遇火,整个人都爆裂。   “说句话吧,说那些不是真的。”她抱着最低最低的祈愿,近乎惶恐却又哀求地看着他。在无声的静默里,等他一个回答。   男人没有说话,他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溜走。指尖用了很大劲,抓得她生疼。凝重的空气里,她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没错”章尺麟声音很轻地打破沉默。也打破了她最后的,毫无希望的希望。   “过去我只觉得你心硬,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根本就没有心。”冯执冰冷的眼神终像一把刀,刺进了他心里。血一汩汩涌出来,疼痛和咸腥夹杂在一起,还有一些黏腻。她甩不开他的手,于是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扳。很用力,弄痛他也一点都不在乎。那么决绝近乎冷酷。   冯执终于从他身边逃脱,她站起身来,冷漠而自制地把自己并不多的几件行李收拢。而章尺麟却自始至终都僵坐着,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嘴唇徒然地开阖却想不出任何能够挽留她的理由。冯执终于要从他身边离开了,一想到就痛。他害怕地拉住她的手腕,章尺麟的眼神里有一种万世破灭的恐惧,带着低到尘埃里的乞怜,声音低而暗哑,“别走。”他拉住她,就像揪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头很疼,过去一直没有发作的病痛,在这样一个凌冽而冷酷的夜晚重蹈覆辙,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仿佛有针扎进他的脑子里,来回挑拨戳刺,很痛很痛,犹如刻骨铭心。他紧紧咬着牙,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而冯执甚至没有犹豫,她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连回首都是吝啬。章尺麟的力气并不大,她轻巧地便挣脱了。没有道别,甚至没有眷恋,拉开的门重重关上,她把他关在身后,关在永远都不能再回头的过去里,悄无声息滚落的泪滴,是对此唯一的见证。   作者有话要说:写关系破裂这章的时候很顺畅如今回头看,尚算满意,但无关内容(我是有后妈潜质吗?NONONO)虽然两人关系即将进入冰河期但是,分道扬镳都是为了破镜重圆(再次跪地呼吁,各位小主,请记得收藏,记得收藏,得收藏,收藏,藏,ang ng g……) ☆、贰陆   海上起了大雾,所有的轮渡都停航了。   码头上,扩音喇叭正在播放停航通知,滞留旅客把轮渡大厅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从凌晨开始下起的大雾,到早晨能见度降到了五十米内。苍茫的大海平稳得仿佛一方地,只有浪在风里时时涌动。浓得化不开的雾,把人裹进迷惘里,看不到前方有什么,前方是什么。就好像捉摸不定的未来,模糊了前进的方向。   冯执坐在轮渡大厅,她的斜前方便是一个老年旅游团,花白的头发笼在暗红的帽子里,就近坐着的一对是上了年纪的老夫妇。老太太让老伴拍照,两个人头挤头地凑在一起,看拍照效果,老先生是个高要求的人,总是觉着照得不好看,小声议论了一会儿,老太太便笑眯眯地把数码相机捧到冯执面前。   “姑娘,替我们照张像吧。”   老夫妇就这么相依坐着,年纪大了,不会有太多亲昵的举动,两人俱是恬淡而温和的神情。,老先生的胳膊被老伴轻轻地挽着,目色如水地看着镜头这边。小小的方框里,就只是两个人的世界,而彼此就是对方的全部。   冯执看着镜头这边,动作忽然就变得滞涩了。   回忆总是带着触景伤情的功效,像一剂毒药,跟血液混合,涌到全身。她和章尺麟唯一一次合影还是新婚蜜月那会儿。岳麟堂生意很忙,章尺麟难得抽出空闲,坐了私人飞机去了趟科隆。走到大教堂的时候,自然不能免俗。那时候是章尺麟自作主张,把相机往人堆里一个小姑娘手里一丢,便硬是搂着冯执的肩膀要在教堂门口拍照片。她还记得那是冬天,碰巧又是旅游淡季,大教堂外头的人并不多。冯执被章尺麟硬生生搂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天很冷,两个人鼻子都冻得通红。那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天空很蓝很高,尖尖的塔顶高耸着仿佛要戳进天里。教堂里有人唱着圣歌,风从头顶掠过,像是嘈嘈切切的私语。镜头就这样定格,世界都陷入一片沉寂。后来无意间上网瞥见旅游指南,才知道科隆竟然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聆听上帝的福音。冯执那会儿只觉得矫情,可回过头来想那一天的场景,紧紧贴着他胸膛的冯执,没有听到上帝的福音,耳边,身侧,都只是他心跳的声音。   回忆遮人眼目,冯执出神的厉害,于是连现实都看不清。要不是老先生好心提醒,她甚至连手机铃声都没有察觉。   一个陌生的号码孜孜不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打着她的手机。冯执盯着亮闪的屏幕很久,最后还是按了挂断键。   “跟男朋友吵架了?”好事的老太太接回她手里的相机,面带笑意。   “人啊年轻的时候,就爱争一口气。心气高,谁都不愿意低头。觉得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好好过下去?不过啊,老了回头再看,离开一个人,相当于一种损伤。虽不至于要了人命,却也留了疤,就算是死,都印在你身上,无法装作视而不见。”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小姑娘,想开一点。是一个人跨道坎儿容易,还是有个伴儿更好呢?”   冯执回味着老人的话,品出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   雾到快接近中午时分才悉数散去,渡口又开始通航了。游客跟着旅行团三三两两都走得差不多了。冯执混迹在人群最后,隔着有一段距离,她手边行李不多,跟着队伍缓慢地前行。就在她将手里的票送给验票员的时候,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她。   出人意料的,拦住她去路的人竟然是王漾。冯执有些不明就里,她望着他,一时连话都想不到要说什么。   “冯小姐……能不能先不走。”他明显是赶过来的,话里还带着喘,难得狼狈地乞求。   冯执挑眉,从验票员里接过船票,“我做了该做的。你们不能要求我再做妥协。何况,我决意已定,你拦不了我。”她冷漠地回看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要往甲板上走。   王漾自知回天乏术,如果冯执就这样从他眼前消失,那么他会因为自己的过失而饱受一辈子的良心谴责。   “少爷……少爷他病又犯了。”   一听到他的话,冯执的脚步停顿了半秒,接着却走得更加疾。   “他不愿吃药,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愿意见,他发脾气弄伤自己可连医院都不愿意去。他只要见你,冯小姐,求求你。少爷要死了,只有你能救他。”王漾冲着快要消失在人群里的冯执大声地喊。   “求求你,救他吧。”他心情激动,干脆跪在地上。有保安跑过来揪他的衣服,轮渡发出一声冗长的轰鸣。船工已经开始松锁链,恰在此时,一个娇弱的身影奋力扒开人墙,一路小跑着跃下了轮渡。   “他在哪?”她跑到他跟前,弯着腰艰难地问。   冯执不会想到,章尺麟在墨兆也有房产。那是一栋华侨别墅,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欧式风格,有一些老旧,爬山虎笼了大半个房子,给这个老旧的宅子平添了几分落寞萧索的味道。别墅离静慧寺很近,是在岛中,四周都是低矮的平房,中午时分,有饭菜的香气裹着琐碎的方言从巷子里透出来,使得这座别墅显得又不是那么落寞。   “这栋房子,少爷是背着家里人买的。谁都不知道,他也是不常住。”   王漾领着冯执往二楼上走,房子是木质楼梯,踩上去还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刚上二楼,便有做事的端着碎玻璃渣子从屋里出来。一问才知,章尺麟头疼时候给摔了。话音还未落,屋子里又是一阵响。王漾连忙取了钥匙去开门。冯执是跟着他后头进去的,屋子里暗极了,虽然是中午时分,可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的光。地上都是些被他摔得零零碎碎的东西。章尺麟就坐在地板上,靠坐着床沿,背对门口,看不到一丁点他此刻的神情。   “冯小姐回来了。”王漾低沉地告诉了这么一句,便知趣地推门离开。   空荡而黑漆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章尺麟一听到是冯执回来了,连忙回过头来看她,可光线太暗了,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脸。就好像他那次在ICU的时候,她就近在咫尺,一只手的距离,抬手就能触及的脸颊,可是任凭他怎么用力睁眼,都看不清她的面容。   冯执捡起脚边的相框,动作却不禁一滞。相框里的照片,是他们在科隆的合影。唯一一张合影。当初刚洗出来,送到冯执手里没多久,两人便又吵架。冯执气恼,三五下便把照片撕得粉碎。可想不到,他尽然还再印了出来,并且出人意料的妥帖保存着。   照片里的女人冷着一张脸,淡漠地看着镜头,仿佛开在云里的一朵花,看不上这低到尘埃里的沙。而身旁的男人,却是难得地笑了,虽然有一点痞气,却是目色温和而包容地,就仿佛他搂上肩头的手。   相框从男人的脸上开始裂开来,仿佛一朵花,毁了他的容颜。冯执拿着相框,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这个过程里,章尺麟像个乞待糖果的孩子,带着满心地希望,一眼不离地死死盯着她。   “你回来了。”他终于艰涩地开口,因为很久没有喝水,嗓子干哑,连声音都带着滞涩。   “你是不是不走了?不离开我了对不对?”他继续问道,语气变得热烈而急切,那干涸的眼里,忽然有些炽热的情感,仿佛一下子就被点亮了,带着灼痛人的光。   冯执没有回答,她甚至连回应他眼神的勇气都没有。章尺麟不能死的,不能因为她冯执而死。他欠了她那么多,简简单单一个死怎么能抵消他这么多年来给她的伤害啊?如果她不能守在他身边,那么就狠狠地伤害他吧,赐他一身的伤痛,给他一道至死都不能忽视的疤,让他痛一辈子,怨她一辈子,记她一辈子。   冯执把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慢条斯理地举到他面前,接着慢慢把它一撕为二。章尺麟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眼里希冀的光如同照片一样,零碎了一地。那种破灭之后的绝望,像匕首,快准地扎进她心脏里。   “你是在做梦吗?章尺麟。该醒醒了。”她把粉粉碎的照片丢到他脸上。   “还巴望着我回到你身边,你幼稚不幼稚啊?怎么,还想寻死腻活?”她抓过他被刀割得血淋的手,嫌弃而鄙夷的神情,像是真的一样。接着,又狠狠地甩到地上,“想死就彻底一点啊,拖累别人干什么?”   “像你这样的,多死几次都不为过。”冯执语气讥讽,隔了好久,章尺麟才问,“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嗤,我就是为了看你现在的狼狈样子。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吗?冯粤要是在,可真该看看。你那么多好妹妹看了,该多高兴啊。”   “冯执,别演了,你不像。”章尺麟还在坚持,他不相信一个和他生活了四年的女人,会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冯执不是这样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是。   冯执沉默了半晌,语气终于淡漠下来,她长长叹了口气,“章尺麟,放手吧。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了。王漾都告诉我了。”   章尺麟默默注视着她,语气里有难掩的痛楚,“过去四年,再难你都没说过走。为什么”   “因为我图安逸”冯执很快打断他,“过去二十多年,我穷日子过怕了,因为遇到你,因为你给过我安逸的生活,所以我觉得做个替身也没什么不好。”她宿命而哀怨地看向他,“可是,现在你什么都给不了了。对,我就是这么势利的女人,你都一无所有了,所以,让我走吧。”她站起身来,那番话,是用了最最温柔的语调。可每一句话,都足足要了章尺麟的命。   “好好待自己,为了我你不值得。”她抚了抚他的头发,接着下定决心般要离开。   然而,章尺麟却妄图做最后的挣扎,他一把抓起一柄尖刀一般的碎玻璃片,对准自己的心脏,“冯执,告诉我,你爱过我没有。”他的眼神里有决绝,冷酷地与她对视。   冯执淡漠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最后终于忍住了差一点点就要留下的泪水,扑哧一下笑出来“我怎么可能爱过你。”她轻蔑的神情,残酷的话终于成功的伤透了他、   就在她消失在视线里的那一瞬,他绝望而决绝地把玻璃片扎进了心窝里。   血脉割裂的疼痛,痛彻心扉。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世界微尘里》,四个字自愧不如于是,虐虐章老板吧,我跟你现在其实是一样的感受一如既往,留言收藏什么的,不要矜持羞射了,也别嫌我啰嗦真的,天冷动动手指好的下次更新,周五,12:34 ☆、贰柒   冯执这是第二次在医院的长椅上过夜。   几个月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焦躁,担心,痛苦,恐惧如此庞杂的情感像一根粗糙的麻绳,把她紧紧地捆起来。冯执觉得累了,她靠坐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盯着惨然的白炽灯出神。那时候,她有一种害怕失去他的冲动和恐惧。死亡这样近,带着残酷而冰冷的气息,让她不寒而栗。然而,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过去,她又坐在同样的地方,死亡依然如影随形,可她却失去了那样生动的情感。这一次,她是彻底地要失去他了。所以,仿佛早早判下极刑,再也没有回头的希望。   章豫刚和主治医生交涉过,章尺麟的枪伤并没有彻底痊愈,这次旧伤复发,才发现脑内又出现了淤血,必须再次进行开颅手术。由于出血部位比较敏感,医生也表示,手术后遗症的可能性很大。务必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从诊疗室出来的章豫面色灰败,这一阵子,他没怎么睡过安稳觉。公司每况愈下,不给他一刻安宁。和傅家联姻的事情,因为章尺麟的执意反对而不得不被搁置。他想破脑袋,始终都捉摸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章豫是恼极了的,在这样的当口,章尺麟竟会丢下公司,带着冯执跑到那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刚刚好起来的身体,又受了那样的伤。   一出走廊,便看见冯执,有些呆若木鸡地坐在长椅上。不再是几个月前,没有了哭泣,没有了生动的感情,好像抽掉引线的木偶,失去了灵魂。   梁瑾就坐在她身边,却也是沉默。如今的场景,是尴尬的。想必在此之前,王漾已经把他们的意思全部带到。这个家庭,需要她的牺牲,才能得以成全。冯执不是骄傲的女人,她没有自尊,却还是有自知之明。   “阿执,你来章家这么多年,过的怎么样,我想你是最清楚的。尺麟那孩子脾气倔,性格也不好,对着你总也不是一门心思。我是后来才知道,他在伯明翰做的那些混事。”梁瑾终于还是打破沉默,她并不敢直视冯执的眼睛,生怕那点心虚,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无处遁形。   冯执还是一动不动地对着虚空发呆,她的声音轻极了,好像跋涉千里,剩下的都是疲惫。幸福来的太快太热闹,于是乐极生悲,不幸来得更快。她和章尺麟,花了四年的时间互相对峙,互相伤害,她没有一天不想着快些离开他,只要章尺麟厌烦了,嫌弃她了,她总有逃脱的机会。然而待到命运的红线把他们越缠越紧,当再多的纠葛都演变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当她一心要走的执念在时光的软磨硬泡里渐渐走形,当她试着去回握他的手,去感受他的感受。恰恰是这样一个时候,老天开玩笑地没收了他的仁慈。   “他犯过那么混账的事情,我一定是要跟他离婚的。”冯执终于扭过头,看着梁瑾,“妈,你尽管放心。”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了不过,梁瑾知道横竖都是对不住冯执,心肠索性冷硬下来。她拉过她的手,“阿执,我们也是走投无路。公司再这么下去,早晚都要倒的。我们不能这么看着章家的祖业毁在自己手上啊。离婚的事,跟尺麟没有关系的,他死活都不同意,你……别恨他。”   冯执冷淡地笑了笑,把手从梁瑾的手里抽了出来,语气淡漠,“我怎么会恨他,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总还是要有我解决的。妈,我不恨他。”她停顿了小片刻,“情况稳定了,我就走。”   ##   心脏上的那一刀子所幸扎得不深,尚未危及到生命。章尺麟在ICU躺了两个晚上,便转入了加护病房。开颅手术定在了两周以后。   从病床上醒来的章尺麟,第一个要见的便是冯执。那时候他还戴着氧气罩,手术过后的疲惫裹着浓重的睡意无时不刻地侵蚀着他。可章尺麟却无论如何都不愿闭眼,章豫知道他在找谁,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长椅上,斜倚着墙沉沉睡去的冯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挥挥手,让护理员把人推走。   之后的两周时间,章尺麟一次都没有见到冯执。他自然不会知道,冯执永远都只会挑他熟睡的时候悄悄过来。梁瑾和王漾再加上刘妈,三个人轮着照顾章尺麟,每天只有在梁瑾刚走,而王漾还在路上,那短短的一小段空挡里,冯执才抽得出一点机会来见他。伤病的人总是嗜睡的,她每次来看他,他都睡得很沉。眉头皱的紧紧的,两条很深的沟壑,像永远抹不平的伤疤,带着点落寂的味道。有时候,她会情不自禁,总想要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心,可手一伸出来,便是犹豫。   章尺麟的状态总是让梁瑾跟章豫心惊胆战,他们连说话都是尽量绕着弯子讲,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及到了那根敏感的神经。关于冯执,能避免就尽量避免,能随随便便糊弄过去,便绝不含糊地囫囵过去。可到头来,怕什么就来什么。   章尺麟住院的这段时间,冯执还是待在闽中的小洋房里,离婚协议已经让律师办好,只等章尺麟的一个签字,一切便都江湖两相忘,他们之间再不会有瓜葛。冯执收拾出了行李,章尺麟一进手术室,她便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个捆绑了她四年的地方。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冯执便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过去总总妥帖保存,或者彻底丢弃。她东西不多,零零落落地堆在客厅一角。冯执最近总是出神,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奔波劳累,身体总是不如以前舒爽。嘴巴也挑剔起来,胃口不好的时候,连平日里爱吃的都吃不进去。有些东西,吃过一次就腻歪了。她总觉得,四年的贵太太生活,把自己养太矜贵了。要换做过去那个粗粗糙糙的小妮子,连馒头稀粥都有滋味。   又让刘妈煮了小米粥喝,空落落的厅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那是一个有些阴郁的午后,闽粤连着好些天都没出太阳,冯执靠着沙发,这些天胃不好,早上吃的些都吐得干干净净。她身子有些虚,才靠着沙发眯了没多会儿,忽然听到院子里有汽车喇叭响。人刚坐起来,王漾便扶着章尺麟一步一步艰难地进到屋子里。   他脸色还是那么差,下巴满是胡子茬,头发又被剃光了,带着一顶灰色的绒线帽子,失了精气神。开司米大衣空空落落地照着他的身子,因为生病,体格瘦了一圈。那件开司米大衣还是冯执替他买的。她难得贴心,结婚四年,不过周年,不过生日,这衣服还是为了回去应付老太太,随手挑的。章尺麟人挑剔,老是嫌好嫌坏,那衣服也就穿过一回便丢柜子里。她以为早丢了,却没想竟然还留着。   就算是病着的人,依然敏感而猜忌。厅子一隅的行李,他一进屋便看见了,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淡然的神情。下人们都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早早都识趣地避着了。   “王漾,我没事,你先回车里去吧。”章尺麟低声吩咐了一声,见王漾还不放心,遂又解释,“放心,我有分寸的。”   王漾看了冯执一眼,抿着嘴微微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屋子。   两个人相对坐着,阴郁的午后,厅子里有一点冷。院里的桃花被风吹得落了一地。   “要走?”还是章尺麟先开了口,他声音不大,干涩并且沙哑。   冯执抱着膝盖,只是点了点头,接着,便把放在桌上的文件袋往前边挪了挪,“这是协议书,你看一看,要是没问题,就签字吧。”   章尺麟冷冰冰地扫了一眼牛皮纸袋,并没有要细看的意思。“去哪里?”他继续问道。   “跟你没有关系。”抵触的回答并没有触怒他,章尺麟笑了笑,“冯执,咱都别闹了好不好。我知道你走不了。”他有些艰难地挪步坐到冯执身边,伸手把她的手放到掌心里,因为伤口还没有痊愈,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牵扯了神经,疼得他满头都是细密的汗。冯执看着这样的章尺麟,被握住的手怎么样都挣脱不开他的掌心。   “过去我就是混蛋不如,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承认。那时候太年轻,伤害了别人都不会觉得愧疚。我对不起冯粤,我也对不起你。她我是弥补不了了,可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能拿一辈子来弥补的。”他恳切地看着她,却始终看不到回转的希望。   仿佛哄骗孩子,低声下气且柔肠百转。“等我做了手术,等我好得差不多了,等岳麟堂情况稳定些,我把这里的事情都交给别人。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多么令人垂涎的诱惑,虚构出的幸福在他生动的语言里,被勾勒得活灵活现。仿佛漫天灿烂的烟火,盛大,绚丽,美不胜收,叹为观止。然而,烟花的寿命却又如此短暂,眨眼即逝,触手都不可得。   冯执没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吗?”她冷酷地看着他,手从他掌心用力地抽走,没有丝毫犹豫。   “章尺麟,别天真了。我们没有将来,我也不会等你。”冯执再也不愿在他那儿浪费时间,她的胃又不舒服了,她的心很难受,连着胃一起难受。痛苦融汇在翻江倒海的胃液里,此起彼伏。她站起身,面色苍白,刚要离开,章尺麟却再抓住她的手,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听不出任何情感。   “医生说这次的手术风险很大,就算成功,后遗症也很严重。”一直低着头的人,忽然仰起脸,他的眼睛通红,却是模糊而晶亮的。章尺麟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指尖都发了白,“如果……如果……”   冯执没有等他说完,便用力地一把甩开他的手,没有如果,她知道他的如果,她知道如果开口,他会说什么,她本能地恐惧着那个“如果”,她怕自己情不自禁,她怕自己后悔,于是宁可逃避也绝不能让他说出口。   “够了”她克制着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冯执难受极了,“没有如果。”再也不做更多的停留。狠心得丢他一个人,看着她背影,再次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忘记的,心会记得我在努力屯文,争取二月写完。不要心急,执尺写完之后会加快更新速度预告一下新文,有关师生恋男主姓容,地点:西茸下次更新在周二,有榜则随榜。 ☆、贰捌   从闽中回来之后,章尺麟的情况似乎就更加糟糕了。脾气非常暴躁,病房里连一件像样的玻璃制品都不敢放。饭没有好好吃,很抵触吃药。除却几个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来看他的人并不多。很多时候,章尺麟都是一个人静静对着窗外边发呆,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住院的那阵子,沈毓贞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竟也倒医院看过他。她是有心人,对着章尺麟还存着份要报恩的心。她隔三差五得就过来,还是那个保温罐,变着法子煲汤给他喝。虽然很多时候,章尺麟都是不领情的,可是只要昨天碰都不愿碰,今天多少喝了一口,那沈毓贞就高兴。她人好说话,也容易满足。只要章家人不赶她走,能这么稍稍照顾着一点章尺麟,她也是心甘情愿。   时间眨眼便过去,动手术的前一晚,章尺麟终于把王漾叫到病房里。   那个牛皮纸袋就放在床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字都签好了。若是手术成功,一切就按程序走,若是……那就算了。”   “少爷,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你一定会好的。”王漾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再想不出安慰人的话来。他平日里也是伶俐的人,可见着他这样,却变得笨拙起来。   章尺麟暗哑地笑了,过了好久,他才摇摇头,若有所思的念叨着,“不会好了,再也好不了了。”   ##   骆定琛刚回到办公室,一堆七七八八的文件夹便撒气似的一把惯了满地都是。这还不解气,他随手抄起茶晶的烟灰缸,扭头就甩墙上去。秘书可是吓坏了,都不敢往里收拾。颤颤巍巍地站门口愣了半晌,却被骆定琛碰得一声关到了门外。   十九层的人其实都知道了,今天早上兄弟两人在骆定如的办公室里大吵了一架。这在尧和人看来,是顶稀奇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虽然骆定琛性格脾气火爆惯了,但骆定如却一点都不像他。为人儒雅温婉,在公司里也颇有口碑。他掌尧和这么多年,总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从没和人红过脸。像今天这样,还真是头一回。   骆定琛一屁股坐到皮椅上,一肚子的火没半点消停。   他就知道,骆定如在岳麟堂这件事情上,准要找他的茬。当初绊倒章尺麟就是他自作主张出了主意。骆定琛有尧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加之近来军火生意紧俏,自己也小赚了一笔。手头的钱足以用来排兵布阵,好好演场戏。生动的剧本,精挑细选的角色,最后还是成功落幕,他高兴还来不及。可这等过瘾的事情,摆到骆定如那里,怎么就成了鲁莽行事,不仁不义,狼心狗肺来了。骆定琛就是觉得委屈,他哪里不知道骆定如的想法。他这个宝贝哥哥,说到底还是心疼女人罢了。岳麟堂如今危在旦夕,章豫早就想了法子,向净穗傅家求帮忙。骆定如和傅家小姐的事情,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尧和上上下下知道的人并不多,况且自打骆定如结婚之后,关于傅寿眉的总总就都成了禁忌。他不提,谁都不许开嘴皮子。骆定琛气不过的是,老爷子骆知逍从来都是偏袒老大,心知这个小儿子向来鲁莽行事,说不住那天便出了些幺蛾子来,便给了老大一些特权。   骆定如表上虽是温婉随和的人,可骨子里到底还是冷酷无情的。那些所谓的特权,他这些年从来绝口不提,可心里却还是真真记着的。于是,在今天这件事情上,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两个选择,其一,你拿了岳麟堂多少钱,一分不差还多少。这件事还让你办。做圆满了回来,欧洲那块的生意就交你打理。其二,冻了你手头的股份,我送你出国。这件事情转由我来做。”骆定如两手交握,支着下巴,气定神闲地慢吞吞吩咐着。   骆定琛可不干,他心里早不舒服了,语气恶劣,“这谁的吩咐?没门儿,事儿都坐到这个份上让我收手?不可能。”   “那就是选了后者是吧?好,我知道了。”骆定如没有那么火爆的性子,说什么都是清清淡淡的,他不爱大嗓门,听骆定琛这么一嚷嚷,心下也知了个大概,当下就按内线要秘书送客。好在骆定琛眼疾手快,一下子夺了电话。   “哥,你这到底什么意思?叫我收手可以,给我一个理由。”   骆定如撑着脑地,若有所思。他性子慢,等得骆定琛都要不耐烦了,才说道:“我们跟章家的恩怨从父辈开始就有了。这次的事情,也是老爷子的意思。我做不得主。”这么说等于没说,骆定琛自然不干,“那我去找老爷子。”他起身就要走,却被他拉住,“老爷子回日本了,他最近身体不好,你少给他添堵。”   “我添堵?是你们给我添堵OK?岳麟堂欠了我们一笔血债大哥,老爷子脑子不清楚,你不会不知道吧?我那两年半过得畜生不如,你也不是没有看到啊。你甘心,我不甘心。”骆定琛一股脑儿怨气都往哥哥身上撒,他停了半晌,忽然又像想起什么,“难不成,你是知道了章傅两家要联姻,才这么做的?”见骆定如一时不说话,仿佛就是猜中的心事一般,骆定琛越发恼怒,“哥,你他妈都是结了婚的人了,还惦记人家什么?闻子曰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你可以瞎糊弄,当她一傻子,你以为我跟她一个样?我告你,岳麟堂这事儿,没,完。”他脾气大了去了,也不等骆定琛再发话,直接摔门就走。   ##   谁都知道骆定琛发脾气的时候,绝对不能往枪口上撞,没准他一口吃了都说不定。可是,秘书小王还是得打出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这个小王爷。   “副总,有个姓冯的小姐,上周就预约了,她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小王有些畏畏缩缩地开口。骆定琛气渐消,脑里却一时想不起是哪个姓冯的小姐。沉默了片刻,便吩咐让人把她打发走。   骆定琛并没有什么生活概念,虽然和余暖暖交好,但都是自我的人,给足了彼此一定的生活空间,有时候他在公司待到很晚,有了应酬便索性一夜在外。等到公司的事情着手处理的差不多,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抬手看表,十点过了三分。他刚出办公室,却瞥见秘书室的灯还亮着。尧和的办公室都是落地玻璃墙,冯执就坐在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两手抱着膝盖。人有一点焦虑有一点疲惫。她脸色不太好,在亮堂的白炽灯下边,苍白得像一片纸,也单薄得像一片纸。骆定琛双手插着口袋,在阴暗地走廊里注视了她良久,这才推门而入。   秘书小王是好心,看冯执死活不愿走,便空了秘书室让她在屋里等。落地的玻璃窗能看得清外边的响动,只要骆定琛出来,她就能知道。   “等了很久了吧,走,去吃晚饭。”骆定琛说着,上前来拉她的胳膊。   餐厅在大楼三层,骆定琛要了常去的单间,包厢很小,却静极了。服务生利索地上满六菜一汤,便识趣地退出包间。菜都是骆定琛点了,两个人其实吃不了这么多。热气腾腾的菜被冷落在一旁,谁都没有动筷开吃的打算。   “我……是来求你的。”冯执终于开口了,她偷偷瞥了一眼骆定琛的神情。   “如果是岳麟堂,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他面无表情地动筷,夹了一口素菜,利索地吃掉。   冯执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现在人在医院,下午就是一个大型脑部手术。医生也说了,成功率百分之六十,就算活下来,手术后遗症也会存在。章尺麟到现在这个样子你也应该满意了啊?为什么还不放过他呢?”   “放过他?”骆定琛觉得好笑,“他当初放过我吗?我十几个兄弟都死在他手里。我能放过他?冯执,这几年你在他身边,是不是良心都被狗吃了吧?你知道冯粤怎么死的?我告诉你,你亲姐姐也是被他害死的。你怎么就一点点都不恨他?”骆定琛的一连串反问,把冯执堵得没有一丝回嘴的余地。   可她并没有被男人的气势震慑,冯执决定来见骆定琛,那就是保定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她就要走了,有些恩怨纠葛总该是个时候了结清楚。   “章尺麟当初若真是不放过你,骆定琛,你以为现在还能坐这这儿和我讲话吗?当年他们最初的计划就是要灭你的口。他就是来杀你的,可他知道你会重头再来,他知道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是容你一条小命。他等你东山再起,他等你来寻他的仇。他现在就要死不活地躺手术室里,骆定琛,你总满意了吧,该适可而止了吧。”   “毒瘾沾上了,是可以戒的。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没有缺胳膊少腿。可他呢,如果后遗症严重,下半辈子就瘫床上了,如果运气再差一点,差一点……就”冯执说不下去了,那么可怕的结局,要她说出来,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的。   冯执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她的脸色很差,饭菜油腻的味道令她作呕,那种胃液翻腾的感觉又上来了。可她拼命地克制住,这一次的谈话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差池。   愤懑且积怨已久的骆定琛,即便冯执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都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的。都说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让人变得愚蠢。他就是瞎了,傻了,他就是一心要置章尺麟死地。   骆定琛面色阴沉得很,手里的银筷一并惯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差一点?差一点什么?差一点死吗?我就是要他死。”他咬牙切齿,面目可憎。话音未落,一杯凉茶便泼得他一脸。   冯执终于被触怒了,死这样的字眼,她都说不出口,怎么好成了别人的诅咒。她不允许有人在特别是今天,在现在这个时候,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骆定琛,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却冷笑,“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男人漫不经心地擦着身上的茶渍,而冯执再也不愿久留。她站起来转身就走。头有一点晕,胃依然难受,因为没有吃什么东西,脚下有些打飘。   好好一顿饭,被冯执这么一折腾,兴致大大打了折扣。他潦草地解决了晚餐,意兴阑珊地踱出餐厅。刚下楼梯走到大堂,便看见一堆人围着。他是本能地有不好的预感,鬼使神差般地,朝着人群越走越快,他用力扒开人堆,终于在众人间看见了倒地不醒的冯执。   她面色惨白,而与之相对的,从她□湮出的血,鲜红诡异且刺眼。见红的骆定琛只觉得血涌上脑,他颤抖地把她抱起来,那殷红的血染了他一身。   “叫车,快他妈给我叫车!”他歇斯底里,面色狰狞。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七章更新以后收藏掉了好多莫非都目测这是悲剧咩?嘛~不管那么多了。故事已经快要有一半的进度还没写到结局,目测后边没有那么虐某线最近在影院实习经理是个还不错的帅哥于是实习过得痛并快乐着以上~ ☆、贰玖   冯执于骆定琛,是尚未开始便截然而止的一段旧情事。在日本养伤的那段,他不跟任何人提起,那是属于骆定琛的不能说的小秘密。他妥帖保存,悉心对待。于他短暂却又漫长的二十多年的打打杀杀的生涯里,是一场稍纵即逝,却又分外美好的无疾而终的意外。   他是粗糙的人,年轻那会儿从来不知小儿女情长,心思不细腻,即便喜欢上一个人,都会因为青涩和鲁莽而错失良机甚至伤害对方。现在的骆定琛有时候总会回过头来想,如果当初他能冷静下来,好好用脑子仔细思考一下的话,如今或许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他的确怨恨章尺麟,他从日本回来,他来到闽粤市,他接近余暖暖,他利用冯执,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就是为了过去自己身上受的这些罪,百倍千倍地奉还到他身上。所有的事态,都按着他预定的剧本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真的把章尺麟整惨了,他甚至可以毁了他下半辈子。达到目的的骆定琛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想到就这样也能乐极生悲呢。   “医生!医生!”   抱着浑身是血的冯执,骆定琛一路嘶吼,空荡荡而阴冷的医院走廊上,他的声音似有回响。他手上都是她的血,护士和医生很快赶过来,把冯执送上病床便急急推进手术室。午夜的医院走廊,安静而空旷。骆定琛耷拉着两只手,呆呆地靠墙站着,此时此刻,心脏依然像丢了节奏一般疯狂快速的跳动,猛烈地振动着他的胸腔。他虽是见惯了血淋场面的,可今天却也心惊了。骆定琛花了好长时间才从方才的惊恐里回过神来,周围安静极了,是渐入夏的时节。空气里带着轻微的燥热,蝉鸣由远及近,涌进静谧的医院走廊,似有回响。他颇为机械地坐到就近的椅子上。一片空白的大脑陷入了长久思考。   骆定琛没有成心要伤害冯执的意思,他明明报复的是章尺麟,可最后受伤的为什么会是冯执。对于这一点,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浑浑噩噩地想了很久。却终究百思不得其解。   他开始疑惑了,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价值。他真的错了吗?听到章尺麟下半辈子都没有保障,他的的确确高兴过。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他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现在,他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总是萦绕在鼻尖,怎样都挥散不去。那个曾经于他来说,宛如梦幻般美好而短暂的人,就躺在手术室里,和他所痛恨的那个人一起,生死未卜。仿佛是个笑话,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时间在静谧里流淌,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打断了他不解的思考。   “病人有三个半月的身孕了,因为创伤严重,孩子肯定是没有了。要再晚点送来,就是大出血,连大人都保不住。”医生边说着,边脱了口罩,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你说你做丈夫的也真是,妻子怀了孕,就好好在家里呆着,她身子本来就弱,你也一点不知道心疼。”医生摇摇头,大叹了口气。“回头好好静养,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骆定琛呆站在原地,过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医生的话。   怀孕,创伤,流产,他花很长时间去消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些与冯执等同。骆定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这样踟蹰地站在病房门口,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令他感到陌生。记忆里冯执的模样,越来越模糊,仿佛是长镜头,渐行渐远。他企图伸手,却再也触不到了。   ##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   章尺麟努力的转着眼珠子,把周围都扫视一遍,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漠然。他身侧有人匍匐在床边,睡得有一点沉了。可他的手却被那个人紧紧抓着,用了用力,却怎么也甩不开。   睡着的人被振动惊醒,猛地坐起了身子。   “你醒了吗?你醒了是不是?”沈毓贞凑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喷得他一脸。章尺麟不禁皱了皱眉。可沈毓贞丝毫不在乎,她只停顿了半晌,便飞也似的奔出病房,“医生,医生!章先生醒了,他醒了。”她的呼喊似乎有着回声,一边一边在他耳边回响,章先生,章先生,章先生。谁是章先生?   医生跟着几个医护人员匆匆赶到病房,屋子里一时间光线大亮。医生拿着医用手电对着他的眼照了好些时候。接着又做了各项基本检查。   “听得懂我说话吗?”医生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而缓慢地问道。   章尺麟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嘴巴却是呜咽着吐不清一个字。“行,我知道。现在还没那么快能讲话,得慢慢来。是,你点点头就行了,不是就摇头,知不知道?”医生耐着性子,像哄孩子一般。   章尺麟眼神空洞无神地望着他,接着吃力地点了点头。医生思考了半晌,又把沈毓贞拉到他跟前,凑近了,“那她,你认不认识啊?”   那是一张挺漂亮的脸,白白净净的,眼神很亮。眉毛是柳条般细细弯弯,是飞翘的凤眼,带着些千娇百媚的滋味。她凑得特别近,睫毛浓而长,眨巴着像两把小刷子,总之是个漂亮的人儿。章尺麟木讷地看了她半宿,面上是变幻莫测的神情。过了好久,他终于摇了摇头。   医生见状,有些狐疑地看了沈毓贞一眼,随即又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那尺麟,尉迟伯伯还记得吗?”   章尺麟盯着尉迟医生的脸,只是短暂的停顿,接着便又木讷地摇了摇头。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沈毓贞急了,话里都带着哭腔。   “你别急,这都是正常的情况。这么大型的手术下来,后遗症是在意料之内的。病人现在除了失忆,暂时还没有别的突发情况,那就算是不错的了。”医生比沈毓贞要镇定多了,他吩咐护士照看好病人,便给霞山章家打电话。   梁瑾和章豫刚从净穗回来,老太太因为章尺麟的事情突发中风,在闽粤治疗一段时间不见成效后,便转到了净穗的华侨医院。夫妻两人本是要在闽粤陪着章尺麟动手术的,却不想老太太那里情况恶化,两人□法术,只得让王漾留守,可偏巧王漾还在为傅家的事情奔走,人不在闽粤。所幸闻讯赶来的沈毓贞替他们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   十二个小时的手术,从早上一直做到晚上。章尺麟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   “尺麟,你还认不认得我?我是你母亲。”接到电话的章家夫妇一刻不歇地赶到医院,却不想面对的竟是这样的场景。   章尺麟看着病床前一张张陌生的脸,既不耐烦,又有些害怕。他朝沈毓贞身边瑟缩了几下,并不开口,也不回答。梁瑾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又无助地转头看了章豫一眼,满腹的委屈和心疼愣是没制得住,呜咽着便伏在丈夫的肩头哭了出来。   章豫面色铁青,他看了章尺麟好久,接着拍了拍沈毓贞的肩,“以后还有拜托你的地方。真的很抱歉。”   沈毓贞抿着嘴,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地点点头。   ##   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有姜瑜模糊的脸,拉着她的手,轻声地喊阿执,阿执,疼不疼,一会儿是冯易远的脸,一遍接着一遍地乞求着,是爸爸不好,阿执,原谅爸爸。后来就是骆定琛的脸,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却没说一句话。她从嘈杂的人声里逃出来,却撞在章尺麟的怀里,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满脸都是血,就像中弹那天一样。“我是谁?你又是谁?是谁?”他用了很大的力,把她抓疼了都不愿放。   冯执拼了命地挣扎,猛地张开了眼。原来,只是梦。   “你醒了”坐在不远处的骆定琛站起身,他皱着眉,面色怪异地看了她片刻,便喊来了医生。   做过各项基本检查,确定病人脱离生命危险后,医生简单吩咐了便离开,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冯执看了看骆定琛,莫名出神了片刻,忽然便开口 “孩子……孩子,孩子是不是,是不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反复的问着那几句。   骆定琛冷硬着脸,没有说一句话。从他的面色里,冯执早就猜到了答案,她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认命般丧了气。苦涩和委屈的眼泪一忍再忍,最终却还是从眼角滚落下来。她自知失态妄图掩饰自己的软弱,伸手要去擦眼泪,可泪水却绵延不绝,擦也擦不掉。   一旁的男人实在看不过了,拉过她的手腕,把方帕送进她手里。“医生说了,身体要紧。”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到头来,还是被他生生咽下去。骆定琛哪里是细致的人,他天不怕地不怕,横了心四处闯荡了半辈子,最见不得的竟是女人哭,更何况是一个他曾经动过心的女人。   毕竟是年轻,身子好起来也快,日子一天一天像潺潺流水,转眼已是出院的前晚,快凌晨的模样,骆定琛忽然来医院看冯执。那时候,她恰好失眠,两个人俱是无话,沉默填充了整间屋子。骆定琛显然是刚应酬回来,身上有烟酒气,他坐在离病床有些远的沙发椅上。时间在凝固一般的空间里,静止了。骆定琛撑着脑袋,眉头深锁,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   “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求我放了他?”   冯执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不,孩子的事情我没告诉他。我们离婚了。”   “过去四年,他对我不好,他欠我很多。可到头来,他救了我一命。你说他从没放你一条生路,可有时候,我们又何尝放自己一条生路。我恨了章尺麟四年,也痛苦了四年。一个人用尽力气去执着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最耗心神的。爱也好,恨也罢,抓得再紧,心神耗尽了,还是不得不放手。执着,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所以我不执着了,我累了。”   骆定琛定定地看着她,他不说话,沉默里仿佛反思。   “我很快就会走。离开闽粤,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你放心,我不会再回来的。你们的恩怨纠葛,我不再插手了。”冯执神色娴静,她说了很多话,真的有些累了。   凌晨的医院,静谧而祥和。窗外脆生生的蝉鸣,仿佛催眠般,一阵一阵涌进耳朵里。骆定琛傻傻靠坐在椅子上,不知怎么,竟然觉得又累又困。   ##   一个月之后,冯执出院。   很快便搬离了在闽粤的小洋房。她行李很少,骆定琛和余暖暖特意来送行。   午后的流云机场,人不多,余暖暖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安检口。   “阿执姐,科隆那么远,你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我真不放心你。”   冯执笑了,“我一个人生活惯了,还担心我不成。倒是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被冯执这么一说,余暖暖也有些不好意思,挽着骆定琛的胳膊,满是娇羞的模样。   “好好照顾她,别伤她。”冯执转头,郑重又严肃地对着骆定琛说。   男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你照顾好自己。”   面向着新生活的冯执有着别样的神采,眼神晶亮,神色淡然。骆定琛犹豫了半晌,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着送走了她的背影。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放了章尺麟。”余暖暖盯着早已空落的安检口,问道。   骆定琛笑起来,“没有必要了,章尺麟都记不得她了,从此萧郎是路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到此,几乎所有人物重回起点骆定琛和余暖暖的戏份基本结束后面会着重章冯二人因为现在写的很滞涩,所以节奏要暂缓了关于骆定如,一定会写番外,在《悬殊》里更新周四年前最后一更。初九恢复更新。收藏与否自便~ ☆、叁拾   六载的四季更替,岁月流转里,总有人会模糊了原来的模样。   比如章尺麟,六年前,他和痴傻无异,记不得自己是谁,家人是谁,话说不顺惯,饭不能自己吃,路走不好,衣服不会自己穿。开颅手术之后,他就是个废人,身体复健痛苦而漫长,他只能咬着牙坚持。脾气再不好,也要一点点磨。三个月的身体复健,对于章尺麟来说,就是一次脱胎换骨。过去那些混账习性改去不少,因为身体原因,戒了烟酒。烟柳巷要不是应酬,也去的少了。性格里少了些刻薄油腻,多了几分温和淡然。原来跋扈的人,也总有棱角磨圆的时候。   就好比此时此刻,章尺麟满肚子的后悔,竟比愤怒更加露骨。   他做鬼都想不到,第一次来科隆,竟然就碰到妇女狂欢日的盛装游行。车子根本就开不进城,无奈便只好勉为其难下车步行。却不想刚进城没多久,便和王漾一行走散了。游行的人很多,穿得皆是稀奇百怪的衣服,独独就他是一本正经的西装,显得相当格格不入。章尺麟不会德语,因为小舌音发不好,所以干脆不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小段路,遇上了后半程的游行队伍,他逆着人流才走没多会儿,便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姑娘一路涌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更不等他反应,便一刀子把他的领带剪下来。这下,他可是真的恼了,张嘴就要理论,只可惜他略带港式的普通话在这样一个异国他乡,压根没有人理会。他不依不挠,换了英语冲着人群大喊,可惜众人却嬉笑更欢,落尾的几个妙龄少女更大胆,勾住他脖子,便在俊脸上落下几个鲜红性感的唇印。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美人们便嬉笑着扬长而去,独留他一人狼狈的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地擦面子。王漾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没头苍蝇般的章尺麟无奈只得沿着莱茵河一路向北。   是入夏的时节,天空蓝的像一颗浸没在水里的钻,在日头里熠熠生辉。没有云的日子里,微风徐徐。走在老城区的街道上,并不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屋顶的阁楼上五彩斑斓的百合玻璃窗半开着,道路边亭亭如盖的橡树,爬满大半个墙壁的鳄鱼草,街心花坛里色泽艳丽的郁金香和诱人玫瑰,还有长长的柏油马路。仿佛是走在梁革的油画里飘缈得不可思议。   他分明是初次来科隆,可这弯弯曲曲的街道,老旧的建筑,轰鸣的游船的汽笛声,一切的一切都带着难以名状的亲切和熟悉。他是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广场。   那样高耸的建筑,带着浓郁的哥特式味道,嶙峋枯瘦的尖顶,像魔鬼的牙齿,锋利而阴森,让人不寒而栗。章尺麟仰着脑袋盯着阴沉的建筑注视良久,接着不经意转过身来,却撞上身后黑洞洞的单反镜头。   他连忙用英语道歉,却看见对方有些带着愕然地垂下手里的相机。   是黑头发的亚裔姑娘,干练的短头发,色泽黑亮,在熠熠的阳光里,有着好看的光圈。她皮肤很白,带着透。脸蛋称不上很飘亮,但是他中意的样子。章尺麟盯着她看了很久,心脏里某个细小的角落,有被什么东西用力撞开的声音。他觉得胸口有一点疼,那条盘亘在他心上的伤疤,忽然就疼起来。   世界安静极了,无云的天里,风徐徐吹过,教堂的钟声和缱绻的圣歌,汽船的鸣响和潺潺流淌的莱茵河。回忆姗姗来迟,婉转流连,恋恋不舍不肯离去。他的伤口疼得更加厉害了,章尺麟不自觉的地堵住胸口,眼神却不愿从她眸子里离去。   姑娘保持着和他同样的姿态,异样而深刻地注视他良久时间。直到广场的鸽子被哪个顽皮的孩子惊扰,瞬时腾飞,扑簌簌的鸣响打断了彼此之间无声而长久的默视。   “冯执,收工了。走吧!”不远处,有个男人用中文大声喊着。   冯执回首看了看那个男人,接着再也没多看章尺麟一眼,背着单反急急转身就要走。章尺麟那里肯依,好不容易在异国他乡碰到一个祖国同胞,他怎会轻易放过。   “哎哎,等等,姑娘,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连忙拉住冯执的手腕,手指触到她光滑而通透的皮肤,她显然并不喜欢与人接触,几乎是本能地把手甩开了。   “你干什么?”她转过脸,目光却忽然变得冷漠,就仿佛大教堂的尖顶,刺得他有一点疼。   “我和同伴走散了,能告诉我Excelsior Hotel Ernst怎么走吗?”章尺麟好脾气地问她,眼里甚至带着淡淡地讨好的情绪。   冯执皱着眉头看了他很久,接着,自顾自跑到刚刚那个男人那里,他们同行有七八个人,都带着摄影器材,她把相机交给那一行人,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又匆匆跑回来。   “Excelsio离这儿有点距离,我带你过去。”冯执对他还有戒心,这一点从她和他隔着大大一段距离里便可略知一二。   章尺麟不是话多的人,冯执也并不热络。两个人各怀心事般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   “冯小姐是哪里人?听你口音像是闽粤那一带的。”终于还是男人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对这个沉默不语,却隐隐有些熟悉的女人,带着几分好奇。   “我父母都是闽粤人,不过我出生在科隆,没有去过中国。”她只顾低头走路,并不看章尺麟。   “哦?我还以为我们认识。”他说着不自觉地走得靠她近了些。却不料冯执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竟掠过一丝受伤的痕迹。   “认识?”她是情不自禁地开口反问。   章尺麟却并没发现她的异样,抿着嘴点了点头,“唔,六年前我做过一个脑部手术。醒过来就失忆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看到谁眼熟,就会想,啊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他并不排斥自己的过去,或许是因为对方是冯执,是他莫名觉得亲切的人,于是一向内敛如章尺麟居然也很少见地没有存一点点戒心。   冯执没有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一眼,便低了头继续往北走。   接下来一段长长的路程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闷,章尺麟没想在开口,他还是敏感的人,冯执的那一眼让他觉得她似乎莫名生气了。他是知趣又有些好面子的人,对于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到底是不愿意做的。   “你衣服怎么了?”不知过了有多久,这一次是冯执打破了尴尬。她还是低头信步而行,只是不轻不响地这么淡淡问了一句。   章尺麟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剪断的领带,忽然便扑哧一声笑起来,“啊,进城的时候遇到了游行队伍。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几个女孩儿给剪了。”他觉得有些窘迫,觉得不好意思抓了抓胸口不成形的领带。他脸上还是没擦干净的口红唇印,衬得脸蛋有一点红,像是吐了胭脂一般叫人滑稽。   冯执斜睨了半响,还是不禁抿嘴笑起来。   她这一笑,倒是打破了方才沉闷的气氛。章尺麟觉得冯执还是笑起来好看,那弯弯的月牙眼,白白的牙齿,俏皮上扬的唇角,像个孩子一样,纯真得想让人怜惜。他愣愣地看了她半晌。   “呐,到前面那个路口,左拐直走就到了。”冯执停在三岔路口的交通牌下,指了指前边的十字路口,仰着头声音柔和。   章尺麟回过神来,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片刻,又回首,皱着眉“你不过去了吗?”   冯执已经伸手拦了辆的士,“不了,杂志社里还有事情。我要走了。”她也不看他,没有丝毫顾虑,更像是逃也似的,关了车门便要走。   “哎,冯小姐,能不能留一个联系方式。我好回头谢你。”章尺麟一定是鬼迷心窍了,过去六年,他总看不过祁连诚那一众酒肉朋友四处沾花惹草的风流性子。他过去或许有,可现在他不屑了。家里有他要疼爱的人,她付出很多,多到这辈子他章尺麟吃斋念佛做和尚都心肝情愿。自从手术过后,他便收敛了性子,稳稳当当地过生活。昔日圈子里的混世魔王,竟像是变了个人,变得人们都要认不出来。   然而,在此时此刻,他的情感却彻底扼杀理智。她说走,他便本能地要挽留。他看见她会心痛,她沉默,他比她更加沉默。她的目光如水,却稀释了浅淡的悲伤,缱绻缠绵,让人心折。章尺麟想,他们之间必然是有过去的,他的回忆对他撒谎,可心却不会的。他想走近一点她,像剥开云雾一般,悄悄窥探一下她的过去。   然而,冯执是绝不会给这样的机会的。   “哦,不用了。”她甚至是警惕地疏远了他,章尺麟觉得有一点受伤。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强硬,冯执面色稍稍缓和,“不过萍水相逢又何必多此一举。”她冲他摇摇手,“再见!”郑重的两个字,仿佛一道厚重的门,重重地扣在两人之间,关掉了一切无谓的念想。   ##   “冯执,在科隆还能碰见熟人,可真是难得的缘分了。”冯执一回杂志社,便被林虑山调侃一番。   冯执倒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结果他递来的相机,“一个普通游客罢了,少胡说八道。”   林虑山可是眼尖的人,“哪儿啊,悄悄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该不是老相好吧。”   冯执不爱听,狠狠瞪他一眼,“一个男人,这么鸡婆。老编交的任务都完事儿了?”她话音还未落,便见主编猛地开了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林虑山刚交过去的样片初稿,冲着他嚷嚷。主编是发了福的中年男人,一口纯正的德语,小舌音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直扫。林虑山早湮了士气,畏首畏尾地领受着主编的数落。   冯执见着他那副刻意装出的窝囊样子,不免觉得好像。刚坐到办公桌前,便见着大堆材料混着文件夹堆在桌子上。而那本印着章尺麟脸孔的金融杂志完好地涌尽她眼帘,关闭了她所有的思考。   “你这周末的采访任务,呐呐,老编看你是同胞,让你做专访。”林虑山又是满血原地复活的样子,全不复方才懦弱无用的病态,他抽出那本杂志细细端详,   “啧啧,六年期间,身家翻了好几倍。听说这此来科隆是要把这一带的医疗设施都改换成他们的品牌。”   “野心多大啊。哎,你不是闽粤人嘛?认不认识他?”林虑山歪着脑袋刚要转头问她,怎料冯执腾地一声从位子上站起来,二话不说,把桌上所有资料摞一摞,径直去了主编办公室。   作者有话要说:祝新年快乐,永远幸福下次更新周四 ☆、叁壹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难捱的。   冯执觉得拘束,她之前和总编理论了很久,无论从客观上,主观上,她都不愿意,也不希望接章尺麟那个专访。可主编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性子。无论冯执如何强调,他那颗铁石心肠终究是硬硬的。他死心眼一般认定了,两个都是中国人,交流起来,必然会有上升到灵魂深度的共鸣。他给冯执下了死命令。要么专访要么走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冯执再也不好推搡。这份工作于她是来之不易的。刚来科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她的德语并不好,在当地的语言学校待了好些时候。再后来自学了去考记者证,考编制。从很小的报社一点点做大,来科隆第六个年头,她终于进入了当地尚算有名的一家金融周刊做记者。冯执的生活,在离开章尺麟之后,几乎有了质的改变,甚至飞跃。她刻意关闭记忆,割却感情,仿佛重生。她用忙碌和充实把痛苦的回忆过滤,然而只要回到独居的公寓,当黑夜来临,当寂寞和孤独悄然回访,她依然无处遁形,处处中招。   至今,冯执依然记着最后离开时章尺麟的样子,那样虚弱的人,拖着病体,偷偷从医院逃出来,就是为了不让她走。那时候她是真狠心,碎玻璃片扎到胸口,她依然不回头,他如此苦苦相求,她还是硬了心肠甩开他紧抓不放的手。他通红的眼睛,痛彻地看着她,剜着她的肉,啃食着她的心。冯执觉得痛苦,她比章尺麟更加痛苦,于是,这样不堪而残酷的回忆,遗忘对于彼此,都是最好的结局。她如今唯一庆幸的便是,章尺麟终于记不起她了,而她唯一难过的还是,他终究记不起她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章尺麟衣着得体,深黑的西装衬得人修长挺拔。他不戴眼镜了,下巴的胡子也剔得干净。比起生病那会儿,他要结实很多,脸颊不再瘦削,却还是棱角分明般俊俏。不变的是一如既往深邃的眉眼,他过去不怎么爱笑,沉着脸时,总有些乖戾。可许久不见,他的性子却要好很多,自信却不自负,淡然而不淡漠,很多时候,他都面带笑意,温文尔雅,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再不是那个留恋烟花巷柳的二世祖。冯执知道,章尺麟变了,可改变他的却不是她。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的心情便莫名地低落,原本整理好的情绪,也被不听话地打乱。她沉默地站起身,逃避了眼神的交流,公式化地伸出手,“你好,章先生,我是冯执,这次专访的记者。”   章尺麟做梦都想不到,那个仿佛惊鸿一瞥般从他世界里轻盈越过的人,如今又重新回到他身边。眼里的惊喜差一点就溢于言表了。好在多年的阅历与城府克制着他的鲁莽与失态。他默不作声地嘴角上扬,伸出手,语气清浅,“你好。”   她的手好凉,仿佛一块玉,滑而透,像一股潺潺的泉水,流到他心里。章尺麟想再多握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却被冯执逃开。   公式化的场合里,章尺麟要比几天前迷失在科隆街头的狼狈男人严肃稳重得多。六年前岳麟堂重组,后改名为申莫集团,转行生物制药和医疗行业,六年里,在章尺麟的带领下,公司发展迅猛,触角伸向欧美市场。并站得一席之地。这次来科隆洽谈的合作项目和即将上市纳兹达克,成为他们访谈的中心。然而,在官方化的交流里,冯执做得并不如章尺麟好。   她克制不了私人感情的外放,于是木着脸,连语气都是生冷。专访进行到一半,章尺麟实在没忍得住,悄声问她,“冯小姐,爱笑的女孩子运气一般都不会太差。”   “什么意思?”冯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看着他笑吟吟的脸,有些生硬地问。   “为何不多笑笑呢,你笑起来很好看的。”因为有录音笔,章尺麟说得并不大声,甚至是悄悄凑近了冯执的耳侧,他声音低沉却清浅,有些许鼻音和沙哑,仿佛小虫,带着温热窜进她耳窝里,令人心痒。   冯执几乎是本能地把头疏远开,脸颊边的温热迅速升温,她想努力克制着不变绯红。冯执讨厌这样的自己,理智告诉她要时刻保持疏远,时刻保持冷漠,冰冷的思想妄图疯狂扼杀悄然复苏的情感,谢天谢地,理智终究比她想象的强大太多。   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敲门进来的王漾打断了。第一眼就撞上了冯执冷漠又锐利的眼风。王漾有些尴尬,连脚步都是不易发觉地滞了滞。还好,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他不动声色地走到章尺麟身边,低语了几句。男人听话后,微微皱了皱眉,“有这么严重?”王漾没有说话,只是面色严肃得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那就按你的意思来。”章尺麟很快做了定夺,先前淡然的申请理由,多了一点焦虑和不安。   王漾很知趣地说完就走,退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冯执一眼。带着一种受到了威胁般的躁动和凶横。   ##   访谈进行了两个小时,漫长得仿佛有两年一般折磨人心。冯执结束完采访,利索得收拾了文件便要走,却被章尺麟叫住。   “冯小姐,可不可以赏脸陪我共享晚餐呢。上一次的事情,还没有机会好好谢你。”他说的委婉而彬彬有礼,冯执犹豫半晌,却是面露难色。章尺麟见她沉默,又道,“行程缩短了,我明天就走。不过是一顿饭。”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再推脱,便显小家子气,于是便只得默默点头同意。   晚餐定在一个不大的小餐馆。章尺麟穿得比较随便,他难得不穿正装,简单的宝蓝色丝绸衬衫和咖啡色休闲长裤,领口的扣子闲散地松了几颗。看见冯执进来,愉快地招了招手。   好在餐厅的氛围不算沉闷,有人在弹木吉他,带着一点美式乡村音乐的干净明快,把整个店子都带轻松了。   冯执话不多,比起她来,大多时候章尺麟说得更多。科隆的哥特式建筑,静静流淌的莱茵河,沿岸的古堡和成片的葡萄庄园。初到异国时的奇闻和自己出的洋相。说到欢乐处,便会开怀大笑。洁白的牙齿很好看,肆意扬起的嘴角很好看,眉飞色舞时眼角的余晖很好看,冯执看着他,竟也不自觉地被感染,他笑,她也随着笑,餐厅里气氛热烈,温度有一些高,冯执觉得热,随手解了领口的扣子,露出好看的锁骨和白透的肌肤。喝了一点葡萄酒,她面色洋溢着浅浅的粉,带着垂涎欲滴的水色,在暧昧的橘色的光里,有一点模糊。章尺麟笑着笑着,忽然便止住了,他侧着头细细地打量她,如水的目色涓涓流进她的心里。   那种拼了性命都要克制的情感,在暧昧的氛围里,在他柔情的眼里,一点点膨胀,发酵,眼见着要颠覆理性的遏制。她的心脏跳得有一点快,周围喧嚣的人声一点点隐去,世界里似乎就只剩了彼此。章尺麟看了她很久,她亦是长久地凝视着他。情难自已里,他竟伸出手来,指节分明,十指修长。冯执一动都不敢动,看着他一点点靠近。   冰凉的手指触到她的脸颊,清浅地穿过她的脖子,延伸进她的发里。接着他稍稍起身,慢慢凑近,同时,那只钳制着冯执后脑勺的手也稍稍用力,把她笼得越发靠近自己。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温柔的喷在她脸上,好像淘气的小舌头。她的眸子里都是他,无论如何逃,都是在劫难逃。   眼见着那瓣熟悉的唇就要侵上来,章尺麟的手机却恰到好处地响起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冯执,那最初徘徊于眼里的迷离悉数散尽,她有些失措甚至粗鲁地一把推开章尺麟。好在男人有所准备,只是稍稍后退了半步,接着掏出电话,走到僻静处接听。   冯执漠然地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地观察者章尺麟陡然转换的神色。那一定是一个对他重要的人打来的电话。她之前为了做专访,深入地调查过他这六年来的阅历,无论是商场上还是生活里,都是顺风顺水的人。这样成功的男人背后,定然是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   章尺麟是有未婚妻的,从他温和而宠溺的神情里,冯执读得懂。想肥皂泡一般斑斓地悠悠升起的情感被一并戳破,理智带着冰冷的气息再度回笼,她觉得有一点冷,冷到心都要冻成冰块。她不该犯错误了,她不能再打扰他的生活了。没有冯执的章尺麟,过得很幸福。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她自嘲般地笑起来,掏出皮包,把钱放到桌上,接着低下头,快速地,毫不犹豫地经过他的身边,没有回头。   ##   那是座古老寺庙后门,似乎是在岛上,有粗粝的海风涌过来,有一些咸腥,让人莫名觉得冷。门前是古旧的石板路,有些年代久远的气息。他推门而入,轻巧地跨过门坎,一眼便看见高大杏树下穿着鹅黄裙的女孩子。乌黑的长头发在风里随着零落的桃花瓣一起飘摇着。他慢慢走近,走近,眼见着要伸手碰到她的时候,女孩却忽然跑开了。他开口喊她,她却不理只是蒙头小跑着,于是他也不自觉地追过去。   逼仄而狭长的石板路,老旧低矮的民居和头顶随风飘摇的衣物。他追着女孩的身影,却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的脚步。女孩轻盈地一路小跑着,眨眼便溜进一栋阴森古旧的华侨别墅。那是上世纪的欧式风格,爬山虎密密得遮满大半个墙壁。他觉得眼熟,竟然没有犹豫地就这么跟了进去。   女孩的身影从二楼一闪而过,他连忙踩了楼梯上去。那种老式的木质楼梯,一踩上去,便咯吱作响。他有些心惊,竟出了薄汗。他沿着阴暗的走廊踱进最里的那间屋子,门半掩着。   屋里很黑,他推门而入,一脚便毫无征兆地踩进血泊里。他吓坏了,抬首望去,却看见自己坐在床边,他的胸口扎着尖玻璃,血一汩汩地流到地上。他绝望而残酷地看着他,眼里有着爱与痛的缠绵。   “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他看到自己冷酷地看着这方。   “我怎么可能爱过你”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决绝,熟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他猛地回头,女人就站在门口,始终背对着他。他要伸手去抓住她,可终究是扑了个空。   章尺麟猛地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窗外的灰白一点点透进来。凌晨的光景,周围静谧极了,只能听见蝉虫浅浅的低鸣。   原来不过一场梦。    ☆、叁贰   冯执回到住处没多久,便接到了王漾的电话。她觉得这个场景有一点熟悉。很多年前,他也做过这样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冯小姐,很久不见了,居然在科隆碰到你,真是巧。”王漾本想做些铺垫再切入正题,然而,冯执并不买他帐。她压根就不吃这一套。   “王漾,直接说吧。我没那么多时间。”冯执朝嘴里送了支烟,闲闲地叼着,随手点燃了,狠狠吸了一口,叹气一般吐出一朵朵烟圈。   电话那头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先生这几年过得很好,虽然失忆了,但忘掉不开心的事情,并不是坏事。”   不开心的事情,冯执默不作声地冷冷笑起来,她于章尺麟,便仅仅只是不开心罢了。她把烟灰轻轻抖落在茶晶缸里,慢条斯理地听着。   “你们分开六年,冯小姐我相信,你也一定过得比当初好是不是?何况,先生身边的位置也已经有人了。”王漾说得哪怕再婉转,在冯执听来,都是刺耳的。章尺麟身边的位置有人了,那儿没她,过去六年他过得比没有她都来的好,好一千一万倍。   冯执感慨得很,时间到底还是能改变一个人的。王漾喊章尺麟先生,而不再是少爷,他护主越发心切,比六年前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开口说话,只等王漾把话说得透亮,她倒想看看,他还能说出多少过分的话来。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响动,王漾知道,冯执心里必然不舒坦,可就算得罪了她,只要章尺麟依然能安安稳稳,那他来唱个红脸,没什么大不了。同样的事情,六年前他就做过,如今再做,只会更纯熟,更老练。   “所以,冯小姐,请你不要打扰到先生。虽然这些听起来可能很无理。有冒犯之处,我也在此赔礼道歉了。我是很衷心的希望,小姐和先生都能得到幸福的。这世上好的人那么多,放彼此一条生路吧。”王漾的话说得很中肯,他是跟了章尺麟很多年的人了,商场上的那套多多少少偷得几手,有时或许胜过章尺麟。那些话,冯执不是不懂,过去六年里,她的理智一遍遍重复的,就是这样的内容,忘记,忘记,然后重新开始。   可有些东西,哪是说能忘就能忘的呢?伤疤在那里,结痂,脱落,长出的新肉依然刺眼。回忆是件缝缝补补的玻璃制品,敲碎了,遍身都是伤,粘回去也不复原来的样子。   “说完了吗?”冯执的烟叼在嘴里,一说话,大截的烟灰抖落在她□的手臂上,有一点疼。她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换了只手拿电话。   “我和他,六年前已经结束了。我们也不可能开始。不管你相信与否,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她不想再听对方做更多解释,不留余地和情面地啪嗒一声挂断电话。   ##   是中午的航班,因为大雾,飞机晚点了。   章尺麟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VIP候机室里,盯着大寸液晶电视发呆。   王漾提了两杯咖啡送到他跟前,这才打断了胡思乱想。他无精打采地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地小酌了一口,忽然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阿漾,我以前有没有在闽粤附近的岛上买过房子?我去过那里吗?”他说着,忽然又自言自语,“闽粤附近的话,说比较大的岛也就阑海和墨兆。墨兆那里没有直通的水路,要走净穗。那可能就是阑海了。”   “先生,你过去就爱在城市里待着,越热闹的地方,你越去得频。净穗,西茸,赤城,你都购置了房产,独独那些偏远的地方,你是顶不愿去。”王漾知道章尺麟和冯执的重逢,势必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章尺麟,可他料不到他竟然这么快就会察觉。王漾极力掩饰,并努力不让章尺麟看出破绽。   王漾的话并没有彻底满足章尺麟,他摸着下巴沉思了半晌,又开口,“你说我这胸口的疤真是以前在道儿上混被人砍的?”他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回想起在教堂前遇见冯执的场景。那道伤疤里仿佛有什么正在沉睡着,不动声色地蛰伏了六年,却在与她相遇时,骤然醒转。那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大先生也说过了啊,还是岳麟堂的时候,曾有过帮会斗争,没想你就中了刀子。那时候可真是险了,现在回想起来,后背还是冷汗呢。”王漾说的挺像一回事儿,可章尺麟却还是半信半疑的模样。   他是缺了安全感的人,虽然忘了很多事情,虽然脾气较之过去改变不少,可他骨子里的冷淡和薄情的性子还是很难改观的。绝不容易也绝不情愿地去主动相信一个人。对于再亲近的人,他热络,随和,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态度,可他不会信他们的话,因为他失去记忆了,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任何评判真伪的标准,那么人口述的事实,就都不是事实。   “哦,是么?”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会儿,“我回去的事情先别惊动家里人,特别是阿贞。”   “这次祖母身体不好,这样,你给我改签去净穗的飞机票。我在那里搭轮渡去墨兆。阑海那边等订婚礼结束以后去也不迟。”章尺麟边思忖着,便给王漾下命令。   王漾一听他要去墨兆,整颗心都要跳出来。若是当下否决,章尺麟定会起疑。他火急火燎地捉摸了半晌,终于想出一条万全之策。   王漾依了吩咐很快定好了去净穗的飞机票,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到净穗的时候,恰好是凌晨。章尺麟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直奔华侨医院。   ##   老太太六年前突发中风后,身体较之过去是大大的不如。虽说这六年里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可到底是不如从前了。这次不过是小小的发烧感冒,没想低热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住了医院。章家人这一阵子都忙着订婚礼的事情,没顾得上她,老太太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医院里,着实有些凄凉得紧。   没想到快入夜的时候,沈毓贞居然出现在病房里。这个女人在这六年里,几乎是有了质的蜕变。从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未来申莫集团的少太太。那股子有些乡味的淳朴气儿在富贵生活里磨光得一干二净,举手投足见俨然是知书达理,气性文雅的阔太太。说话做事很有一套,特别是对着那一大家子,着实受用。冯执和章尺麟离婚第三个年头,章家卖掉了在闽中的小洋房,在申莫集团新址附近购置了房产。沈毓贞和章尺麟住到一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   为了避嫌,章家辞退了当初在小洋房的下人,老太太心细眼尖,把刘妈留在身边,好有个念想。她一直觉得对不住冯执,当初一大家子为了点家族利益,硬是逼着让章尺麟跟她离婚。好好一个姑娘,原本就是不情不愿地嫁进来,好容易有了些感情,又被他们这么撵出去。这样的事情是要有业报的。老太太吃斋念佛好几年,刘妈伺候着的时候,总是念叨,心心念念地要遣人把冯执找回来。那是她的心结,一天不解,百年之后都冥不了目。   她向来看不惯沈毓贞,觉着她就是个做下人的料,不过是伺候了章尺麟一阵子,没想就蹬鼻子上脸,要做少太太。她的身世背景,她遣人查的清清楚楚。要文化没文化,要身家清白不清不白,若说这些都还是次要的,老太太也是开明人,当初冯执进来,她也没计较这些。可她就看不惯她那套子趁火打劫,乘虚而入的做事法子,跟强盗土匪没几个两样。章尺麟和冯执的事情还没个了解她就死乞白赖地倒贴上了。这叫个什么话。老太太整日要对着刘妈牢骚,她那样儿的典型就是老鼠跌在米仓里,没脸皮子的东西。   “奶奶,听说你身体不好,我特地让卢嫂顿了冬参粥,给您老补补身子。”沈毓贞把保温瓶递给刘妈,边坐到老太太床边。   “这都夏至了,还煮冬参粥来,你这是按的什么心。”老太太没好气的瞥了沈毓贞一眼,“刘妈,回头统统给我倒掉。”她盛气凌人地看着对方,满眼的挑衅。   沈毓贞到一点都不恼,反倒笑了笑,“行行行,您不爱吃倒掉就是,我回头再叫人准备新的。奶奶您也别恼,对身体不好。”她好脾气地伸手替老太太掖了掖薄被。   ##   章尺麟看到沈毓贞在病房的时候,心下似乎料到了什么。他不易察觉地浅笑了一下。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不早说一声,好去机场接你。”沈毓贞刚趴在老太太病床上小憩了会儿,还带着点睡眼惺忪。   章尺麟不多解释,捏着她下巴在面颊上轻轻送了一吻,“是什么时候来的?”   “陪了奶奶一个下午了,没想就在床边睡着了。”沈毓贞揉了揉睡模糊的眼,看着他笑   “口不口渴?暖瓶里水没了,我去给你打点。”她说着,也不等章尺麟反应,便提着暖瓶出病房。   章尺麟其实不渴,可他没拦着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沈毓贞离开的地方看了良久。   王漾就在楼梯间里抽烟,昏暗的灯光里,烟雾缭绕,着实呛人。沈毓贞掩着鼻,皱了眉头到他身边。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去墨兆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压低了嗓音,语气凛冽地问他。   王漾一见是沈毓贞,便把烟掐灭在窗槽里,慢条斯理道,“先生觉着自己在墨兆有房产,所以想过去看看。”   沈毓贞皱眉,“他都失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起这种事情。你们……在德国那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王漾抿着嘴,沉默了半晌,低沉地开口,“冯执,他跟冯执重逢了。”   “混账。”沈毓贞一听他这么说,顿时急火攻心,恼羞成怒地痛骂,“当初我执意让你跟过去,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保先生安危,少出些幺蛾子的事情来,你……你怎么能让他们两个碰上呢。”她刻意压低了嗓门,有些警惕地超楼梯间门口望了望。   王漾看着沈毓贞火急火燎的样子,倒也不急,闭着嘴不开口。   沈毓贞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楼梯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你去给我查查那女人的资料,近况,工作哪里,住在哪里。越详细越好。”她眼神凌厉,分明有着除之以后快的狠绝。   作者有话要说:执尺按着某线的混蛋逻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三观遭受重创的亲请见谅小甜蜜小温馨的线路走不来哟~so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叁叁   刚下飞机,特属于闽粤的味道带着回忆分子,前呼后拥地钻进她的身体里。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呼吸,那些不忍直视的往事就都蜂拥而至。冯执抬头望着那方曾今生活过数年的天空,依然阴霾多于明媚,暗沉多于湛蓝。闽粤的天空,就像回忆里的样子那样,是黑白的,泛着一点老旧的暗黄,让她莫名沉重,莫名窒息。   细细算来,章尺麟离开科隆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这短短一个月里,他经营数年的申莫集团终于在纳兹达克成功上市。而这次冯执来中国,不过也是为当初专访做一个后续的跟进报道。   随行的还有摄影记者林虑山。冯执原本想有个照应,必要时做挡箭牌之功效。可惜林虑山到底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扶不起的阿斗。章尺麟的采访预定在两天后的下午,林虑山借着这短短两天的闲暇又搭飞机去了西茸。冯执知道林虑山是西茸人,她对那块地方拜章尺麟所赐,除了千奇百怪的酒吧夜店娱乐城,没有更多好印象。林虑山是和她差不多时间来得科隆,考编制的时候,就是学友,后来很巧的分到一家公司,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这个男人有些地方是挺古怪的,表面笨拙,实则精明,看着有些二百五,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冯执想他去西茸也好,回头要是觉出什么蛛丝马迹来,总是不好的。   独自一人出了航站楼,刚想招手拦车,却不想一辆艳红的沃尔沃慢悠悠地停到她面前。冯执觉得纳闷,却见车窗慢慢摇下来,露出沈毓贞那张巧笑倩兮的脸。   “等你很久了,上车。”她热络得招呼。   冯执拉着行李箱侧着脑袋打量了她良久,眼前这个女人比杂志专访照片上的,要生动很多,也漂亮很多。沈毓贞,这个所谓章尺麟背后的女人,早在她们彼此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夜场陪酒女。正所谓土鸡变凤凰,当初那个有些唯唯诺诺,毫无任何杀伤力的温柔小绵羊,如今披上凤羽皇冠,骄傲地不可直视。   冯执撇撇嘴,接着不咸不淡道,“你客气了,我打的就可以。”不等对方作何反应,她转身就往车后走。沈毓贞了然地笑了笑,开了车门回首大喊,“你不是要采访章尺麟吗?多些生活素材也不是坏事儿吧。”她循循善诱,冯执冷眼相待。两人僵持了片刻,拖着箱子的人大步流星地回到车前,一把拉开红色沃尔沃的门。   ##   冯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忍住了要四周打量的冲动。那是离申莫最近的高档住宅区,样式还很新,一看便知时间并不长。比起别墅来,这样的商品房最大也就两百平,可两个人住已是绰绰有余。沈毓贞并不是娇小姐,她会过日子,即便做事的只有卢嫂一个人,家里依旧收拾的井井有条。房子都是暖色调的装潢,说不上是中式还是西式的装修风格,但大多都是随了传统。乍一看是热热闹闹的,即便一个人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冷清。   沈毓贞亲自端了绿茶送到她面前,坐到就近的沙发上,“先生这两天忙着上市的事情,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呢。”   冯执烟瘾有些犯了,耐性不好,“清清楚楚查了我的行程,还亲自驱车到机场来堵我,看来一定是有很重要的生活素材,对着我不吐不快啊。”话里带着些微的冷嘲热讽。沈毓贞却毫不在乎。   “先生手术之后,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知道的,那么大的手术,做了整整十二个小时。那时候老太太中风进了华侨医院,病情时好时坏,身边不能没有人。大太太和大先生都去陪她了,先生这里只留了我和漾哥。你能想象吗?一场危及生命的手术过后,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她的眼神越发犀利,不动声色地盯着冯执。   “冯小姐,那时候身为妻子的你到底去了哪里?”   面对□而略带挑衅的质问,冯执没有马上回答,其实她是觉得没有必要。都是些过去的陈年旧事,过了六年再来翻案,她没这个精力更没那么好的兴致。于是,冯执喝了口绿茶,“那都是我跟章尺麟的事情,摆到六年前,你沈小姐也不过是个外人。若你是找我来兴师问罪,那劝你,省省功夫。”她冷笑了不打算继续奉陪,起身便准备走人,沈毓贞却还不依不挠,“好歹风水轮流转,谁出这章家门,谁才是不折不扣的外人了。”她走到冯执身边,语气变得凶狠,“当初一声不响走的人是你,如今又一声不响地回来的,还是你。冯小姐,你究竟想怎样?”   “这么问的人该是我吧?怎么?你对自己的感情不自信吗?你们不是相濡以沫地生活了六年吗?章尺麟最艰难的时候,不都是你陪着的吗?呵,都这样,你还怕我?沈小姐,你该是有多自卑啊。”冯执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一种防御和预备攻击的姿态,六年了,人都是会变的。吃了苦头的人,怎么好一点都不长记性。她可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还没一点脾气的丫头片子。   两个女人保持着一种对峙的姿态,于谁都不愿做让步。冯执觉得没意思,不再久留,转身就走。   “别想着再回来了,冯执,闽粤没有你的一席之地。”沈毓贞朝着冯执即将离去的背影,最后说道。   她的身影半个都没在阴暗里,“我从没回来的打算。”那声音很轻,沈毓贞还没来得及听清,人便消失在视线里。   ##   两天的时间准备素材是绰绰有余的,在科隆的那次专访里,冯执大致已经把章尺麟近几年来的动作差不多调查清楚。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将所有访谈资料整理好。冯执觉得时间太多太漫长。在闽粤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每一寸的呼吸都在警醒着她关于过去的挣扎与念想。她已经惬意并且肆意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不想日子重蹈覆辙。   空空落落的高层顶楼私人办公室,窗户都是落地设计,放眼望去,整个闽粤都在脚下,带着浅淡的阴霾,仿佛吹不开的薄雾,永远都看不真切。那是莫名会让人着迷的俯景,冯执不禁贴近窗前,即便是入夏的时节,闽粤依然是阴沉的天气。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却不知被悄然进来的章尺麟碰巧听见。   “冯小姐是有烦心事吗?见着如此景致还要唉声叹气。”   他的声音从突兀的办公室里响起来,吓了冯执一跳。她故作镇定地转身看他。   不过才一个月不见,他却越发神采飞扬,眼眸都是晶亮的。这次的西服比起在科隆要正式很多,燕尾服和蝴蝶领结,无名指上的婚戒很亮,很刺眼。   他似乎意识到冯执的眼光,笑着解释道,“平时太忙,眼瞅着这周末就订婚礼了,一直没时间配合她们工作。这不,才从现场彩排回来。”   冯执不愿听那些甜腻腻的事情,她原本以为彼此见面是要尴尬的,毕竟上次在酒吧被意外打断的吻和她的不告而别都带着浓墨重彩的暧昧,而比暧昧更加分明的应该是再会时的不知所措。然而,时间会让人变老,变世故,变成熟,变得厚颜。很显然,章尺麟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早已将那不痛快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他能那么大方又洒脱,她冯执又何必纠结。她低头自嘲一般笑了,却恰好被章尺麟捉到。   “看,你笑起来就比绷着脸好看多了。”   冯执被他说得不自在,立马敛了笑容,章尺麟看她翻脸比翻书都快,不禁笑起来,“对了,冯小姐是什么时候的飞机,要是有空的话,可否赏脸参加我的订婚礼呢。我跟Otto也是老相识,让他放你几天假不是问题。何况”   “不用了。”这一次,冯执几乎没等他说完,便有些粗鲁地打断他。   办公室里沉寂了一片,空气仿佛冻住一般,像粘稠的枇杷露,找不到任何尚能稍稍缓解的气泡。冯执知道她失态了,可是却没办法再开口打圆场。章尺麟的眼光灼灼地盯着她,盯得她无地自容,下一秒就要逃开。   “你生气了。”过了很久,章尺麟开口,他歪着脑袋,对冯执这样的反应,觉得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有意思。   冯执肃着脸,低眉顺眼般拒绝和他对视,语气却是独断,“章先生多虑了。不如我们还是快些进入正题吧。”她想左顾右而言他,可章尺麟不依不挠。   “你说我们从未见过是真的吗?”他沉着脸,探究而质疑的表情,面色冷硬地忽然凑她很近,“你是不是在撒谎?”浓眉紧蹙着,满脸都是怀疑。   冯执自始至终努力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可章尺麟却像如影随形,怎么样都躲不过,他在把她往死角里逼,就像逮到耗子的猫,在爪牙里颇有兴致的拨弄,细细享受着那份玩弄于股掌的乐趣。   四下无人时的章尺麟和场面上那个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大相径庭,他无辜却凌厉的眼神,肆意扬起的不怀好意的唇角,步步紧逼时的戏谑,都在反复提醒着她,这个男人骨子里依然没有变,他依然是那个她所认识的章尺麟,那个她甚至曾经一度怀念过的,章尺麟。   冯执不躲了,她等着他靠近,仿佛挑衅,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男人的唇鼻近在咫尺,他们之间早已越过安全距离,进入危险的维度,道德沦丧的边缘。她的气息很近很近,喷在他的颈边,有一点点痒。章尺麟原本是要吓唬她,他喜欢看别人惊慌失措的神情,因为真实并且惹人怜爱。他看着冯执搜肠刮肚地和他迂回婉转,躲避他刻意要缩近的距离。   只可惜,到头来冯执却似乎了然他的意图,她不退反进,倒将他逼入死角,她上扬的嘴唇,红润得诱人,她的气息绵软而芬芳。章尺麟的心骤然缩紧,紧得生疼,疼得呼吸都滞重。这场无声的博弈里,冯执还是占了上风。   办公室暧昧的氛围被秘书的内线电话冲破,有些躁动的铃声考验着两人的对峙,很显然,最后败下阵的是章尺麟,他眼神转柔,不禁笑起来,“真是扰人的电话。”说着便转身离开她去到办公桌前。   令人窒息的威胁终于退回到安全范畴里,冯执在他背后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执尺》存稿快要进入尾声部分提前透露的是,结局不会太差,虽然还没有写到有在看《偏执狂》的亲吗?发现本人的M潜质从来没消淡过永远喜欢有间歇性孤僻症,神经质和狂躁症的男主好欠唠叨OVER(忽然觉得线线这名字有点贱贱的感觉,还蛮喜欢~)————————————————————————我不是伪更,只是再强调一下,各位请一定收藏。真的是上榜需要,别无他求某线蠢笨不会撒娇卖萌,见谅了 ☆、叁肆   对章尺麟的追踪访问在林虑山的及时救场下,有惊无险地结束。   冯执从来没有如此待见林虑山。这个向来有些招人烦的年轻人仿佛是了然一般,在她最为窘迫,独自面对章尺麟最为难看和煎熬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不禁化解了难堪,还凭着一张碎嘴,炒热了气氛。在生人面前,章尺麟又恢复了他的温文尔雅,态度平和而友好,始终都是淡淡地,对着镜头也是不卑不亢的姿态。冯执看着这样的章尺麟都觉得心悸,他那不为人知的一面被他刻意隐藏,却在她面前肆无忌惮,袒露无遗。他究竟想怎么样?如此的胡思乱想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她失眠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林虑山神出鬼没,做完访谈便搭晚上的飞机又去了西茸。冯执老觉得这小子肯定有猫腻,还好她人懒,没那闲心去问候他的八卦。   简单洗漱后,便出酒店。   其实看行程表,如果没有章尺麟这次访问,冯执还是要回来的。因为今天是冯易远三周年的忌日。当初她和章尺麟离婚,是对外封锁消息的,冯执离开闽粤的时候除了骆定琛和余暖暖,没有第三个人来送她。作为女儿,冯执一点都不称职。冯易远生时,她从未尽过孝道,他病时,她同样没有常伴床前,他到死,她都没有再来看过他,她甚至没有出席他的葬礼。冯执一直记得,那一年是冬至,科隆这边已经下了很大的雪。她为了考编制,熬了一个通宵。刚出市立图书馆,就接到余暖暖的电话。那天的雪比往常还要大,积雪很厚,一踩下去便没到小腿肚。她走得很慢很慢,电话就握在手里,一路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大雪后的清晨,世界安静极了。只有她一步一步踩雪时,咯吱咯吱的轻响。因为冷,她鼻子都冻得酸涩而生疼。她用力嗅了嗅,却越发得酸,酸得眼泪都要出来。回到公寓,她就感冒了,高烧不退,差一点点就没赶上考试。   往后的一年,她回了一次闽粤,不动声色,谁也没有告诉,就和今天一样。冯易远没和姜瑜葬在一起,他是单墓穴,纯黑的大理石碑上有他黑白照片。那是冯易远年轻时的样子,长得颇为俊秀,她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偷翻姜瑜的皮夹还看到过。现在回头想来,其实她母亲从没忘过他。女人比起男人来,要长情深情得多。姜瑜离婚后再没嫁人,生活再辛苦,她都是咬着牙一个人扛。姜瑜活得有多艰辛,冯执就有多痛恨她的父亲。她不想与他有半点瓜葛,于是把这段仅有的亲情搁置冰库,永久封存。   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冯执站在冯易远的墓碑前,曾经那么多生动的情感都被掩盖在黄土之下,没有人会记得,也没有人会忘记。她终于孑然一身,断了所有血脉,也断了唯一挚爱。这一辈子,她也就这样了。   阴沉的天终于开始下起绵密的雨。   ##   从墓地出来,几乎没有半点耽搁,径直就去了南都苑。   逼仄的50平老式商品房里,王芳菲有些局促地坐着。茶杯里的热水从袅袅地冒着烟,到渐渐变凉。屋子里有一些沉闷,戴常运坐在她身边,时不时会抬首偷偷看两眼。   “啊,水凉了,我再倒杯热的过来。”王芳菲说着便起身要去拿杯子,冯执见状,连忙拉住她,“不用了,阿姨,我坐一会儿就得走的。”   王芳菲端着杯子看了她片刻,却还是固执地进了厨房,“干什么这么急着走,你爸走了,你难得过来。以后,这里就是你娘家,什么时候要来就来。别不好意思。”她说得难得中肯,冯执听了却不禁鼻子微酸。   “我也没有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讨来个媳妇儿,也是外人,做不得数。你是冯家人,你们冯家也就你这么一个了。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只要你不嫌弃,我还是你妈。”王芳菲把茶杯递送到她眼前,有些尴尬地看着冯执。   这样质朴的话,对于冯执来说,几乎等同于雪中送炭的功效。她是心怀执念,长情且很难放下的人,不爱亲近人,也很难让人亲近。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好容易才忍住了想要去抱一抱王芳菲的冲动。眼前这个曾经世故而精明的女人,被生活折腾得不像样子。红润而饱满的面色渐渐皱瘪下去,露出日渐腐败之色,头发花白了很多,皱纹如同风霜刀刻。   “阿姨,我知道了,有空我就会来的。”她好脾气地敷衍着她。   王芳菲却似乎觉出一点端倪。“和……小章最近怎么样了,你们……是不是分开了?”她迟疑了半晌,终于说出口。其实早在冯易远葬礼的时候,她就觉得蹊跷了,那次冯执没有出席,章尺麟也没有出席。偌大一个章家,只来了王漾,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下人。她知道这两人之间一定是出了问题,却总是苦于没有时机。   一听到王芳菲这么说,连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戴常运都抬头看着她。   “阿姨,我六年前就和他离婚了。他现在是申莫集团的老板,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婚?”事情比王芳菲想象得要严重得多,然而,问出口的却是戴常运,他是寡言木讷的人,过去对着冯执都是闷声不响,只有碰到章尺麟的时候,他总能像骗孩子似的跟戴常运热络地聊起来。   冯执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为什么,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   然而,她的话戴常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并且理解的。他愣愣地盯着冯执看了很久很久,却不知心下已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决定。   ##   订婚礼定在东洲大酒店。   章家难得高调,这次婚礼是对媒体开放的,早在婚礼开始数小时前,媒体席就座无虚席。章家做事比较大方,准备了千份红包,避免了为抢红包而败了兴致这样的晦气事情。   当地的新闻电台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做全程直播。车载电视和广播台也不例外。不过只是个订婚礼,阵势却好似世纪婚礼一般,排场着实有些大得吓人。净穗已经很久没有什么热闹的事情了,记得最近的一次是尧和大少爷的婚礼。而二少骆定琛向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怪咖,和狗仔记者女友的恋情也扑朔迷离,着实叫人看不清。   章家对于到场媒体是定了规矩的,什么该问,什么该写,什么提都不能提,在当初发出邀函的时候,就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他们现在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家大业大的世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申莫在海外市场上市,他们的权势势必越发壮大。即便整个闽粤的媒体行业,都不得不买他们的面子。   下午两点,订婚礼正式开始,请了京城名嘴,三两下便把场子炒热了。奉甜茶,压茶瓯,换戒指,场子热闹得紧。章尺麟难得脾气好,媒体有什么要求,但凡不算过头,都尽量满足。场子里男方亲属最爱热闹,章尺麟酒肉生意场上那帮子狐朋狗友,平日里好重口,这会儿逮着机会就要刁难,还好准新郎尚算撑得住场,一颦一笑里倒也把那帮祖宗给制住了。女方亲属来的不多,双亲加上要好朋友,也就一桌的人。他们显然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一个个都颇有些拘谨。还好章尺麟也算体贴周到,恭恭敬敬地拜了一双老人家,场面上该说的该做的,分毫不差,丝丝入扣且细致到位。让老夫妻俩颇为满意。   仪式结束后媒体散场,接下来便是宴席。酒过三巡,狐朋狗友那一桌喝高了,尤其是祁连诚,分明酒量不好,可兴致一高,仰脖子就灌,还爱随处敬酒。好在章尺麟吩咐一旁的梁征夷好生看着他,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可却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一对准新人到祁连诚那一桌的时候,趴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倏地站了起来。他是真的喝高了,梁征夷在一旁盯着都没用。他端着高脚杯,摇摇晃晃地杵在章尺麟和沈毓贞面前,指头点点章尺麟,又点点沈毓贞,“你……你搞,搞了半天就,就喜欢这一类。你你看看。”他打着舌头,指着沈毓贞的眉眼,摇摇晃晃地比划着,“你,你瞧瞧……脸形,也是鹅蛋的,这眉啊也是……也是弯弯弯的,眼,眼睛,是月牙儿状的。这跟冯……冯呜呜呜”祁连诚才说了一般,就被梁征夷捂住了嘴,后面的话都成了呜咽,听不清。   章尺麟倒是有了兴致,挑着眉觉得祁连诚这话里似乎还带着点儿意思。他端着杯子,摇晃着里边晶莹的液体,开口问,“鹅蛋脸,柳叶眉,月牙眼,你想说谁?”   祁连诚被捂得不高兴,扒拉开梁征夷的手,张嘴就要说,恰在这时,门口忽然有了不小的骚动。因为是五星级酒店,安保措施做的着实到位。一有什么突发状况,警卫比主人反应更快,如同灵敏的猎犬,甩着舌头,风一样地扑过去。章尺麟原以为是想骗吃骗喝的小罗罗,本不打算在意。然而,吵闹声却越来越大。他觉得事有蹊跷,索性亲自过去一探究竟。   然而,人一走到酒店大门口,便听到有人怒骂,“章尺麟,你有脸结婚,就没脸见我姐?”“你怎么有脸踹了她跟别女人结婚?”“你就忍心放她一个人?她一个亲人都没了,你也忍心甩了她?”“你知道她过得多苦?她却从来不吭一声。”   戴常运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像今天这样疯狂却勇敢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看到车载视频里章尺麟的脸,那张幸福到有些刺眼的脸,恰如其分地和昨天冯执淡漠而孤寂的脸重合到一起,那是一种反差,强烈到让人心生妒意。   “什么人?”章尺麟皱了眉看他。面如寒霜。   戴常运见他这般样子,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我呸,还来这一套。是,我是没用,是窝囊,你可以装作压根儿不认识我,可我姐不一样啊,她跟你生活了四年,你最难的时候,也是她一直陪着。你,你怎么好意思……”他被人揪住胳膊,每一句话都是歇斯底里地喊。   章尺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姐是谁?”   戴常运一听,都笑了,发狂一般地笑起来,那笑声尖利刺耳,令人心惊。“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你居然无情无义到此地步。畜生,简直是畜生。”他破口大骂。   沈毓贞终于寻得见缝插针的好时机,当机立断,对着保安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送公安局去。”   章尺麟只是小小地一个失神,便被她钻了空子。   “章尺麟,你不得好死你!王八羔子!死不足惜!”戴常运还在嘶喊着,声音粗糙得都破了,章尺麟盯着戴常运被众人制服,还不依不挠的背影,眼神黯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如果爱,请收藏文以后周二,四更新,有榜随榜我说过,会加快速度的写完以后隔日更另祝元宵节快乐,记得看卷毛弹钢琴 ☆、叁伍   下午的飞机。冯执处理完了在闽粤所有的事情后,几乎提前了两个小时到达木府机场。   林虑山没有和她同行,前一晚便直接从西茸飞过去。冯执一个人坐在候机大厅,是工作日的午后,木府机场的候机厅里人烟稀少,就像她六年前离开时一样。已经是夏天了,蝉鸣有些聒噪地从外边的法国梧桐上细绵绵地透进来。大厅里冷气很足,她穿的是无袖裙,胳膊因为冷,起了小小的鸡皮。   大厅的液晶宽屏上正在直播章尺麟的订婚礼,还是参访那天穿的一身长套礼服,蝴蝶领结和白衬衫,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原本就个子颀长,如今穿上礼服,便越发丰神俊朗。还是精短的头发,脱掉了眼镜,看着镜头的时候,眉眼越发凌厉。沈毓贞就站在她身旁,宝蓝色露背长裙很好地修饰了她玲珑的身段。一头漂亮的长头发被悉心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瓷一般通透的粉颈。高清液晶屏上,主角每个细小的幸福表情都被及时捕捉,再被不断放大。像海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涌进冯执的眼里,让她觉得窒息。仿佛是觉得冷,她又用力抱紧了胳膊。   是安检的时候接到王芳菲的电话,显然她是急坏了,说话都显得语无伦次。冯执从她断断续续地讲述里,终于是听明白了,原来戴常运闹了章尺麟的订婚礼,这会儿人被抓进局子里去。冯执这下哪里敢耽搁,立马寄存了行李,掉头就往闽南的局子里赶过去。   ##   像戴常运这样的闹事分子,一进局子就是狠揍一顿。嘴角碎了,眼眶打出了血,颧骨和鼻梁都是淤青一片。冯执一看到他这样子,那股子怒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这怎么回事?不给我一个解释,医药赔偿那是自然,回头咱们还得法院见。”   当班的是个年轻人,眉目清秀却带着点乖戾,他抱着胳膊把冯执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迟疑了片刻才道,“他刚进局子,章家就打电话过来,说订婚礼坏了规矩,要好好接待他。再来,这小子进来了还不老实。”   “章家让你们修理你们就修理,你们警察吃什么饭当什么心啊。他们让去拿人性命,你们也跟哈巴狗似的巴巴着过去?”冯执的怒气越烧越旺,拿起桌上的茶杯就扑在那年轻人身上。此情此景恰恰好被让人引着进到屋里来的章尺麟看的一清二楚。   “哟哟,这算个什么事情,你这叫袭警。我们可以抓你的。”领头的那个年纪稍大的警察一看到同事吃了亏,心里不服气,嘴上立马便不饶人。   冯执不吃这套,“这就叫袭警,那人被打成这样,该算是蓄意谋杀了是吧?”   那人是老江湖,对着冯执这样的小姑娘,自然是有一套的,“哎,你这女人,不要出口伤人随便乱说,谋杀也不是我们的事儿,喏,酒店里押过来的时候就这付样子了。要兴师问罪,去东洲。要保人呢,先得问问人家章先生愿不愿意私了。”   听他这么说,冯执才看到早不动声色站在一旁的章尺麟。他目光深沉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仿佛要看透她。冯执忽然就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况。她有些心虚地不愿和他对视,却听到他开口,“刘警官,我和她想单独谈一谈。”此话一出,两位警察立马接了领旨。满脸俱是迎奉拍马的谄媚之姿,一路点头哈腰着退出了审讯室。   空荡而闷热的空间里,章尺麟,冯执,戴常运,没有一个率先开口。室内的光线有一点阴暗,持重的知了声从不大的方格小窗里透进来,那是这个近乎密闭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章尺麟拉了张塑料凳,有些疲惫地一屁股坐下来。他交握着手指,轻仰着头,看冯执,“不是说要回科隆么?怎么来这里了。”   他的声音有一点沉闷,冯执不知道订婚宴结束之后,他是瞒着一大家子,马不停蹄地从霞山开过来。祁连诚的酒后胡言,戴常运激愤时的怒骂,都是他耿耿于怀的原因。他放心不下,他不相信任何人,即便沈毓贞在事后不止一次地和他解释过戴常运口中所谓的姐姐不过是过去他一时糊涂招惹的小姐,柳叶眉,月牙眼也仅仅是和某个明星长相相似。   然而,这样的说辞,远远无法满足章尺麟对于真相的诉求,他多疑惯了,不是自己亲历,那么所有解释都是掩饰,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只有亲身体验,才能放了一百颗心地去相信。章尺麟有些烦躁地搓着手指,却等不到冯执的回答,于是他又问,“你是从小在科隆长大的吗?还是说,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终于说出内心真实所想,直视着她的眼睛,直逼她的内心。   冯执终于抬首与他对视,话却是对一旁的戴常运说的,“常运,我们接下来的谈话,是我和章先生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插手。”说着,她回头眼光示意了他。末了,才转首看他,“沈小姐是怎么解释的,她说的,就是你想问的。何必来找我。”她想迂回婉转,并且铁了心的不准备将过去那些合盘说出。那都是别人碰都不准碰的伤疤,她怎么会蠢到亲手剥开痂,生生再疼一次。   章尺麟显然不买她的账,歪着脑袋觉得可笑,“我现在是在问你。”   “问我也是一样,她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你还想怎么样?你现在是干什么?审问我吗?对不起,我无话可说。”冯执耐性尽失,一心想要快一点结束这样不愉快的谈话。   她不合作的态度惹恼了章尺麟,他猛一深呼吸,伸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不由分说,便把她拉得凑到自己面前,“冯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然而,即便这样,冯执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不准备再说一句话。她的态度比章尺麟更加强硬,她的决心比他更加坚决。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连,一丁点的瓜葛都不允许。冯执是有新生活的,那个未来里,章尺麟是永久列入黑名单的。   两个人仿佛是对峙,无声地互相对视了长久,最终章尺麟一把松开了手,“阿贞说,你是我过去一时糊涂碰过的小姐。后来因为我生病,就丢了我自己走了。”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她,无声地望着窗外很久,“冯执,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讲,你是不是这种人。”他一直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背部线条有一点僵硬。   又是静默,墙上的钟声和蝉鸣混合到一起,聒噪得有些让人觉得头疼,冯执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挑个不停。屋子里很安静,她似乎能听得到自己有些粗重的鼻息和因为某种莫名的原因而不断失衡的心跳。过了半晌,她终于开口。   “对,我就是那样的人。”   “阿执姐!”戴常运终于没忍得住,有些痛心地喊了一声,即将脱口的话却被冯执随即而来的眼风给生生咽下去。   “你动手术前,岳麟堂就已经大不如前了,你们家里的底子我清清楚楚。你过去很宠我,不吝啬钱,大手大脚的日子过惯了我,要是你们公司倒了,跟着你过那种穷酸的苦日子,我不行的。况且那时候你手术风险那么大,就算痊愈了,也不过半残不废的,我可没这个闲心来伺候你。索性走为上策。”她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仿佛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   章尺麟早就没忍得住,回头就是皱着眉看她,他不马上说话,仿佛一字一句地揣测她话里的真假。可琢磨了半天,愣是再怎么不愿相信,连本人都亲口承认,那多半都是不真的事实了。没有人,是会如此污蔑和抹黑自己的。他意味深长地凝视了她很久,最终,眼里那隐约的光泽忽然便黯淡下来。他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是觉得累了,那种久违的沉重与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觉得心口有一点疼,那道横亘在心脏外侧的疤痕又开始疼起来。他越失望,那分疼痛便附加一分。   “冯执,我一直觉得,你不会是那样的人。”他还想做垂死挣扎。   而冯执能做的,就是将这最后的一丁点希望都扼杀在摇篮里。“如你所见,我就是那样的人。”她的眼光很冷,即便是在夏日的傍晚,即便是在闷热的审讯室,章尺麟都觉得冷,仿佛兜头凉水,淋了一身。   他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蓦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边,“领了人就离开,别再让我看见你。”章尺麟没有回头,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门重重地关上,断掉了彼此间短暂回温的念想。   ##   一转眼,就是入秋的时节了。   章尺麟一个夏天都是闷闷不乐,虽然嘴上绝口不提,可沈毓贞猜都猜得到,这多半是和冯执有关系。她后来又托了王漾去查冯执的近况。订婚礼第二天,她便搭最早的航班回了科隆。之后的一个月里,住在南都苑的王芳菲母子被骆氏的人送到了赤城,重新安居。并为戴常运安排了稳定的工作。两人的生活较之过去也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沈毓贞倒是蛮感激冯执,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会接领旨,是个知趣的人。她把皮球踢给她,她倒也愿意不惜在章尺麟面前毁了自己清白,演这么一出苦肉计。只可惜,这样依然远远不能让她满意。章尺麟沉郁了那么久,她就怨了冯执那么久。这个女人,如同阴魂一样,即便人不在,影子依然恋恋不舍地留着,那是她与章尺麟之间的阴影,挥不去,也说不破。   好在入秋后就要开始张罗着为老太太过生了。沈毓贞又可以暂时抛开那些恼人的事情,单纯地忙活一段,只为讨得老太太的欢心。   一大家子在霞山忙忙碌碌准备着的当口,老太太却还在净穗疗养。   这天,她难得来了兴致,随手翻看放桌上的财经杂志。中间彩页,有很大篇幅都是关于章尺麟的专访报道。老太太很少有地耐着性子把专访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不禁心里纳闷,总觉得这次的记者倒是跟平日的不一样,可究竟哪里的不同,她却实在说不清楚。于是,翻到前页去看采访记者。   那两个字特别小,老太太老眼昏花得厉害,还特地喊了刘妈把那副刚配好的老花镜拿出来。   接着她颤巍巍地带了眼镜,把书慢悠悠地凑到跟前。那小又模糊的两个字,她是终于看清了。   “冯执……冯执!”    ☆、叁陆   于辰有些拘束地站在大宅的厅子里,两手老实地背在后头。他刚从警局下班,便接到刘妈的电话。于是一身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便马不停蹄地就赶到霞山来。   于辰原来是跟在王漾后头做事的小卒子,后来机缘巧合里,救了老太太的性命。老人家看他为人正直,跟在王漾后头,这辈子都是成不了气候的,于是便从上头打通了关系,先送他进警校,之后就在闽粤那边的警局做刑警。老人家原本是留了个心眼,那时候,章家还有涉黑的生意,本想在警局里设枚棋子做内应,谁想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岳麟堂重组后,彻底洗白,闽粤的两大黑色势力如今也只剩下尧和。改组后的申莫集团做的都是正正经经的买卖,于辰的任务也名存实亡,索性就留在局子里,一做就是七年的时间。当初的毛小孩子,一眨眼已蜕变成俊朗的年轻人。   “哟,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老太婆老眼昏花,都要认不出了。”老太太被吴妈推着从后院里进来,于辰一见,立马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喊她。   老太太倒是客气得多,笑着摆了摆手,她把于辰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这小伙子,一身制服,俊气得紧呐。”她伸手拉了拉于辰的袖子,满眼都是赞赏,看的小伙子都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托老太太您的福。”他还有些拘谨,依然保持着那幅恭恭敬敬的模样。   老太太听了摇头,“哪里的话,这是你自己的造化。”她说着示意于辰坐到身边,刘妈端了茶水来,顺手便把老太太要求的文件袋一并放到了桌上。   是职业习惯,于辰本能地猜到了,这次她叫他来,跟文件袋里的东西多半脱不了干系。老太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东西发呆,便也不绕弯子,敞开天窗说亮话。   “这次我喊你来,自然是有事情了。当初把你送进警校,后来又进了局子,本是想替着章家做些事情的,没想后来出了那样的事。”   于辰是聪明人,话已至此,便顺梯子爬,“我于辰有今日,多亏了老太太的福,如今自是听您差遣。”   那么好,老太太也不再迂回婉转,把茶几上的文件袋递给他。   “你来章家没几年,跟在王漾后头的时间也不长,可能对先生的事情不是很了解。照片上这人是先生过去的太太,她的资料全都在里面。人现在在德国科隆,具体是哪里,替我查清楚,然后把联系方式和她近况汇报到这里。对了,记得避人耳目。”老太太垂着眼帘缓慢地吩咐。   于辰打开文件袋,一抽出资料,冯执的照片便映入他的眼帘。是和章尺麟的合影。好像是冬天的样子,两个人鼻子都冻红了。冯执表情有些漠然,眼神湿漉地盯着镜头,她的肩膀被章尺麟紧紧搂着,身后是高耸的教堂。于辰在脑子里苦苦搜寻,终于在一个不愉快地角落里,找到了冯执的身影。那天,她的话犹在耳边,被茶渍侵染的白衬衫还挂在阳台上,领口灰色的茶渍最后怎么都没有洗得掉。原来是她。   ##   拿着文件袋匆匆离开霞山的于辰,下山路上和王漾的车擦肩而过。他公车私用,还要再回警局一趟,王漾是人精,一见是警车开下山,就觉得蹊跷,于是便多留了个心眼记下了车牌号儿。车里坐的是年轻人,一身制服,眉目俊秀,看着却有一点眼熟。   老太太的生日是十月中旬,自从章尺麟和沈毓贞订了婚,梁瑾就很少管事了,大多事情都丢给沈毓贞去解决。况且,过去老太太因为冯执的事情迁怒于她,处处鸡蛋里头挑骨头,就是要跟她作对。沈毓贞这样做小辈的,自然不能跟老人家顶撞,这几年里都是暗暗吃闷亏,再难听的话都是咬着牙忍了听。她气性好,即便是这么不招待见,还是想着法子要讨老人家欢心。这次的寿宴,亦是花了好些心血。   沈毓贞到霞山的时候,王漾在厅子里等了好些时间。晚上章尺麟有应酬,索性遣了他把在公司的一些文件带回老宅。坐在厅子里的人一见沈毓贞回来了,便站起身来打招呼,“夫人回来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忽然又问道,“哦,宅子里是出了不安分的事情吗?我上山的时候,见着有警车下来。”   “他们专门过来汇报一下上次订婚宴的处理结果。人都给放了,还有什么说的。”两人的谈话被中途从花园里进来的老太太打断了。她看了沈毓贞一眼,也不声响,皱着眉吩咐,“刘妈,还是推我回访休息吧,添堵。”她顺势斜睨了王漾一眼,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再也不愿意提气说话。   待到老人家进了屋子,沈毓贞立马遣散了下人,把王漾拉到后院里。   “怎么回事?”   “是辆公车,也的的确确是闽南二所的。我牌子记下了。”王漾想了想,又接了一句,“那警察看着有点眼熟,倒像是哪里见过。”   王漾的话自然是引起沈毓贞的怀疑,“老太太是明显说了谎,我刚从二局回来。调查的事情是直接报给尺麟的,怎么可能巴巴着来霞山。”她忽然想起前阵子在老太太房里发现的财经杂志,那一期的杂志她是再三叮嘱了刘妈不准许在老太太眼前出现。可这没脑子的下人,却偏是给老太太瞅见了。沈毓贞柳眉紧锁,越想越恼。她沈毓贞热脸贴了她冷屁股整整六年,这老东西不觉着感动也就算了,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是好的了,可她偏要折腾,她偏偏像是鬼着迷了似的,就是惦念那个旧媳妇儿。冯执是谁,是被章尺麟忘在角落里的一件东西,是蒙了灰与其丢掉都懒得擦一擦的,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既然丢掉了,那就干脆丢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就像死掉一样,再也不要让人找到。沈毓贞思忖良久,吩咐给王漾,“冯执那边,继续盯着。另一边去查车牌,我得知道老婆子到底在动什么歪脑筋。事情抓紧点做,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   一眨眼的时间,从闽粤回到科隆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冯执的生活依然平淡如水,她和章尺麟之间,似乎打上了一个至死都解不开的解,他试图去解,而她却仿佛挥舞着剪子,不仅伤了他,也伤了自己。他们之间的解没有解开,只是被冯执剪断了,于是彼此唯一的牵连,就这样生生断开。此生就不会再有交集。   发呆的时候被林虑山打断,“喂,愣着干什么,总编在召唤你。”他把素材往桌上一丢,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喘了口气。   冯执没有应声,仿佛抽了魂似的,轻飘飘地浮进总编办公室。   林虑山看着她常年沮丧的背影,莫名好奇。他跟冯执是在国立图书馆认识的。那时候,他来科隆时间还不长,德语说的不是很好。他还记得,那时候他是借了一本关于欧仁阿特热的书,在管理员那里出了岔子。那时候,他后边排了长长的队伍,管理员和他有障碍交涉了五分钟,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林虑山是急的死去活来,好在那时候冯执过来帮他。于是,才这样互相认识。   在林虑山看来,冯执这个人其实冷漠大于热情,善良却大于冷漠。她不好相处,有时候他们坐在一起看书,她似乎可以一天都不说话。下雪的天气,她比往常更沉默。走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有白茫茫的热气从唇鼻里冒出来,除却踩雪声和彼此有些深重的呼吸声,世界静默得让他觉得别扭。林虑山是学摄影的,从这个女人的瞳孔里,他似乎可以闻见一种哀莫大过心死的情绪。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冯执,那么,一定是阵雨前飘着厚重积雨云的,铅色的天空。她让人变得沉重,并且开始不自觉地回首痛苦过往。   当然,这样形容一个认识了五年的女人,是有些不道德并且有失偏颇的。和冯执相识第三年,林虑山才开始隐约地了解了一点她的生活。她喜欢凌晨五点的鸽子广场,喜欢傍晚的莱茵河,喜欢冬日晴好里的大教堂,喜欢走在看不到头的玲珑小巷,喜欢巴洛特式的尖顶和五彩琉璃的格子窗,她喜欢过一个让她痛彻心扉的男人,她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   一个不留神的小差,竟没有发觉冯执已经回到了座位上。她面色铁青,桌上放着一个空纸箱子,她站在位子上,开始把东西一件一件放进纸箱里。   “哎哎,你这是做什么?”他连忙上前拉她胳膊,却被冯执有些恼火地一并甩开。她默不作声,继续刚才尚未完成的事情。   林虑山方才发呆有些太过专注,他隐约觉得,冯执在总编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却想不到人一出来,事态却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一时有些接受不来,“你说话啊,你干什么啊?”   他等了好一会儿,见冯执还不开腔,这下可是真恼了,一把攥住她手腕,连人拉开桌子好几米。“你耳朵聋了是吧,堵什么气呢?来来,说清楚。”   冯执显然被他弄疼了,她性子倔,到这份儿上,还不忘死命地在林虑山手里挣扎。“你放手!”在无用功之后,她终于开口。   “不成,你得跟我讲,你这是干啥?”林虑山还扯着冯执的胳膊,他才不管有没有弄疼她,小细腕子被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扭得红肿。他努努嘴,不依不挠。   冯执终于放弃无谓挣扎,她静默了半秒,又接着叹了口气,“你眼瞎吗?看不到我在卷铺盖走人吗?”    ☆、叁柒   和林虑山两个人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公寓,已经到了吃完饭的点。   “哎,你得请我吃饭,庆祝你恢复自由工种。”四仰八叉躺倒在皮沙发上人,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面色木然的冯执扯了嗓子发号施令。   女人自然不理这一套,她进厨房,末了端出两杯苏打水,递到林虑山面前,语气淡漠,“我没钱,喝完不送。”   “喂,要不要那么客气!”林虑山这么说着,却还是接过了她手里的杯子。往嘴里送了一口,润了润嗓,“今后是个怎么打算?”   他这一问,是真问到冯执心坎里了。她来科隆六年了,如果在此久居,那必然会对这个城市有感情。她那么寡淡的人,很少再会对身边的人和事付诸情感,即便是林虑山,都是接触了好些年,才渐渐隔离了疏远。其实,在老编把她叫道办公室的时候,她似乎就已经有了一些预感。冯执并不是精明机灵的人,并不适合记者这一行。她做事有一点死心眼,不会见风使舵,更不会随机应变。说木讷温吞倒也不至于,但是她凡事缺少热情,早没了年轻时的那份冲劲与恨劲。她的力道全在那个人身上花光了,所以什么都是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却是,这些自身致命的弱点恰恰不是她理当卷铺盖走人的最为主要的原因。从主编含糊其辞的推脱里,她终于明白了,也终于心冷了。到头来,就算境遇如何变迁,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就像是章尺麟,他想刁难的人,那么逃到天涯海角,他都可以刁难得到。申莫那里是挑明了要辞了冯执的,因为不满意专刊上的说辞,那边的老总发了很大的火。语气都是强硬,主编护短不成,只得奉命行事,抄了她。   “不知道,可能回国吧。我有家人在净穗,不放心他们。”冯执思忖良久,才开口。   林虑山听她如此一说,却是想起了什么,“哎,你说净穗,我倒想起个人,没准能帮到你。”说着他随手拿过桌上的纸笔,草草写起来。   “呐,去了净穗,找这个人。打他电话就成,就说大山的朋友。这哥们是我们那儿的大学老师,业余功夫自己跑到净穗开了个旅游杂志社,常出外景,事儿要能成,也是美差一桩了。”他不容分说地把纸条塞进冯执手里。   皱巴巴的纸条上,是一串长长的电话号码,还有人的名字。   ##   回到净穗的时候,正值年前,杂志社忙着年度总结,琐碎的事情太多。冯执在社长办公室里等了好久。   社子在净穗小有名气,因为是特别针对学生和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所以介绍的景点路线都比较实惠并且颇有人气。他们的攻略在各大都市论坛和高校社交网站上里争相转载,杂志越来越红,销量常年都稳居前五。当然,年轻人们都买账的另外一个缘由,是这个杂志社的社长,也就是冯执现在站到腿肚酸,还没等来的人。   “实在对不起,航班晚点很久。”随着沉稳悦耳的男声,有人推门而入,打破了一室平静。   面前的男人比林虑山要沉稳许多,带着一点书卷气,温文尔雅。浓眉毛,单眼皮,眼下的卧蚕很明显。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脸颊边有酒窝。   冯执觉得,他是个好人。   “在西茸的时候就接到大山的电话。碰巧我们这里也缺人。”他边说着,边把围巾和长款深色风衣挂到桌后的衣架上。   是典型的教书先生打扮,V领的深宝蓝色毛衣和扣得严实拘谨的淡色衬衫。那份儒雅的书卷气又重了几分。冯执想,还好他不戴眼镜,否则就有些儒雅过头了。   他没有助理秘书之类,不爱端架子,泡茶的事情也是亲历亲为。“我们社子不大,也不做长线游,出境游。消费群体不一样,国内就足够。”   “我看冯小姐是闽粤出身,想必对南边这一带会比较熟。碰巧这一阵子要做四岛游,不如这次外景就交给你。”他思维灵活,说话语速快而不失调理。所有事情,都按他的安排走,却始终没有征求冯执的意见。直到最后,他才象征性地询问,“冯小姐,你看如何?”   冯执自然没有意见,事情他都安排妥当,省去她不少头绪,于是只点点头,“一切都按容老师的意思来办,我没意见。”   如此,冯执便在净穗安顿下来。当初戴常运在闽粤犯了事儿,冯执便托人让一家子人都搬去了净穗重头生活,如今她在科隆六年,手头还有一笔不小的积蓄,于是便在离王芳菲不远的另外一个小区里购置了一套商品房。七八十平,一个人住恰好。住处离公司并不远,早晚地铁上下班,每个月会出一次外景。因为四岛游的案子比较紧迫,冯执争取在年前做掉两个岛。   所谓四岛其实是在净穗,闽粤周边的四座大小不等的岛屿。其中,阑海和墨兆是较大的两座岛,游客量也多。白节岛和东极岛相对较小。四岛大多因其岛上的古建筑和寺庙群而吸引游客。阑海开发的相对较晚,还保有当地的风土人情,墨兆开发得比较早,沿海外岛都是浓重的商业气息。而岛中因为交通不便,游客相对较少,风情味更甚。   冯执是小年夜前一天从阑海赶回来,白节岛和阑海隔得相对较近,她花了一周的时间,把两座岛屿的游记和攻略进行了系统整理。如此一来,年前就可以把四岛游的案子完成一半。   回公司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然而,社子里边却灯火通明,几个小丫头分外紧张地聚在一起,不是窃窃私语。冯执觉得好奇,这个点换做平时社子里早是人去楼空。容老师不允许员工加班,他为人苛刻且严格,所有工作他都有一个时限,员工如果接手这份活儿,那么必定要在时限内完成,完不成的,就要辞职。上班八个小时,就必须是高质高效的八小时。该完成的要完成,不该完成的,也必须完成。   “怎么了?不下班回家吗?”冯执难得好奇,问身边一个小姑娘。   “哪里还有心情下班啊,刚刚申莫的人过来找容老师,那阵势,肯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哎呀,刚刚吴越进去送份资料,听说,是要让他炒掉一名员工。”另一个姑娘插嘴。   这时候吴越从一旁冒出头,“肯定是谁得罪了申莫的人,你看看人家在闽粤好好的,怎么跑到我们社子里来要人。”他胖头胖脑,说话倒是有板有眼,“我看这事情麻烦了,申莫以前可是混黑道的。真不知谁倒了这种血霉。”   也有小姑娘不服,“哪里的话,申莫来又怎样,容老师这人咱们大家都知道,别看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没听一个实验叫温水煮青蛙吗?他那好脾气都是利器。”   “哎,那倒是,容老师这人还是蛮护短的。”周围有人小声赞同。   冯执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置可否。恰在这时,社长室的门终于开了,冯执一眼就看到了王漾。他面色铁青地闷头出了办公室,身后跟了一溜的黑衣人,跟当初那德性一模一样。似乎是谈判未果,他脾气有一点躁,一脚踢飞了飘落在地上的档案纸。那显然就是流氓做派,社子里一众人鸦雀无声地目送那伙不良分子离开。还没回过神,便听到容老师招呼,“冯执,进来。”他就站在门口,面色柔和,单手叉腰,冲她招了招手。   这下,那帮年轻人们,几乎是心有灵犀地刷地一下目光都扫向她。冯执沉了沉脸,顶着杀死人的低气压进到社长办公室。   “别愣着,坐。”他关了门,柔声招呼。冯执心知他用意何在,她一听是申莫,心下便早已了然。只是她想不到章尺麟会逼到这一步。他处处追,她处处躲。她从科隆辗转到净穗,冯执拼命放低姿态,可章尺麟不领情,他要把她踩到脚底下。   “四岛游那个方案做的怎么样了?”他喝了口茶,悠悠地靠着椅背。   “白节和阑海年前能做好,墨兆和东极要留到年后做。应该能在正月十五前出样稿。”她做事没什么热情,胜在效率高,容老师听了,抿着嘴,波澜不惊。“嗯,我知道了。墨兆的先做,白节岛年初6会有火把节,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他弯弯绕绕,却始终不说重点,倒是冯执心急,“容老师,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不用和我绕弯子。”她不禁脱口。   “什么?”他靠着椅子,有些不明所以。   “要我辞职也可以的,我不想因为私人原因,影响公司的发展。”   容老师不动声色地听她说完,似乎是了然,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哦,如果是申莫的事情,跟你关系不大,我能解决。你只要安心做事就可以。”他看了看表,似乎还有事,“那先这样吧,我得先走。”他说罢,便起身。冯执不禁有些失措,那些原本心下打好的所有草稿和说辞竟没一丝用武之地。她原本早早做好了卷铺盖走人的打算,申莫用同样的手法让她滚蛋过一回,那她就该做好滚第二回的准备。她知道老板会跟自己说什么,怎么样的开场,怎样有些难堪地把话挑明,怎样摆明自己的立场。不过是重演一回罢了。可惜,这个老板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怪咖,他毫不在意,并且轻松化解,让人刮目相看。   ##   沈毓贞很快就接到了王漾的电话,那头的口气有些气急败坏,她一听便知道谈判破裂。这倒是小小出乎了沈毓贞的意料,当初Otto都被她轻轻松松摆平了,而净穗这儿,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小杂志社的老板,反倒不吃她这套。沈毓贞觉得纳闷,好胜心一下子就勾起来了。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过年后我不想看见那家社子。”她发话了,心狠手辣地。   王漾却为了难,“这次怕是不行。”   “不行?有什么不行?”她拉高了声反问。   “因为他们社长要算起来,该是先生的小表叔。是我一时糊涂,没有打听好这一点。”   沈毓贞这下倒有些愣傻,一时半会儿都没缓过劲儿。   “小……小表叔?”她禁不住再三问。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奇忙,存稿到48章,突遇瓶颈写完执尺会停一阵或者写短篇就这样 ☆、叁捌   年后恰是旅游旺季,因为人多,去墨兆比起上一次来要费力得多。还好这次冯执想做的是沿老城区的石板路往岛中延伸的那条线,所以好歹也算是避开人群。岛中没有客栈和民宿,所有上岛游客的住处都在沿海外岛上。比起六年前,墨兆在景区管理上进步了很多,并且为了保住岛中的风土人情,墨兆当地政府限制了每日进入岛中的人次。   冯执上岛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早过了一天中岛上最热闹的时候。出了船大厅,天就飘起了雨。过完年后,天气一点点转暖,沉闷的雨里带着浓重的湿气,有一点温热,很快便濡湿了她的头发。海岛上一下雨便起雾气,烟雨蒙蒙得一片,心和回忆都会湿润。冯执驻足在码头,仰面用力地深呼吸,空气里有泥味和海水的咸腥。仿佛是微分子从浑身的毛孔里钻进去,刺激着身体的每个器官不得不去回想过去。那种清浅的痛楚与热切的渴望仿佛伺机而动,长久地蛰伏在她心底,等待着一个倾巢而出的时机。冯执生怕情不自禁,甚至不敢再多做停留,当即便沿着外岛找寻落脚处。   因为是旺季,她走得急没有来得及预定客房,一连询问了好几家,俱是客满。一时投宿无门,实在无果只得掉头去近码头的道林格雷酒店。上次来他们住的也是道林,六年里道林从高端酒店转型为中档商务酒店之后东山再起,重新涉足高端酒店领域。当初的三星级快捷酒店,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蜕变成五星商务酒店。   冯执如今算不上手头宽裕,过去存的那些积蓄,一股脑地都用在了房产上,手头的这些钱是经不起大灾大病的。她是十足的谨小慎微的人,买房以后花钱便都是陪着小心,处处算计。对于出差住这样奢侈的酒店,容老师未必会一个心软替她报销。一想到住上一晚就是千元的花销,冯执站在酒店门口犹豫了好久,起先门童以为她要进去,早早地替她开了门。可等了好些时候,却不见她有所动作,不觉纳闷,当即又准备关门,好在冯执及时反应过来,她也不再多想,径直便去前台办入房手续。   是离电梯三四步的时候看到了章尺麟。   冯执有恍如隔世的错觉。那三步开外的人就是章尺麟,高挑的身段,肩背挺阔,穿了一件深色及脚的长风衣,他双手插在风衣袋里,盯着电梯不断跳动的数字傻傻地发着呆。身后是一个小型的旅游团,导游在解说明天的行程安排,游客们相互间窃窃私语,显得有些聒噪。   然后电梯门终于开了,一众人纷纷涌进梯厢,冯执尾随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静等电梯的章尺麟。显然他出神得太过认真,丝毫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冯执小小舒了口气,然而她最后一个步入电梯与此同时,警铃也随之响起来。一梯厢的人都停止聒噪,默不作声地盯着冯执看了半晌,她知道电梯超载了,可是她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子,梯厢里是尴尬而静默的僵持与对峙,到最后终于还是有人耐不住性子,“哎,那位姑娘,你就先下吧。我们奔波一天了,想早点回房休息。你就行个方便吧”说着,身旁的电梯员想起什么,忽然冲着对面喊,“那位先生,稍等片刻。能带一下这位小姐吗?”   那一边,章尺麟的电梯门恰要关上,听到这话,门缝即将合拢的一刹那,又轰然打开来。章尺麟站在梯厢中央,四周都是透亮的镜子,头顶的亮橙色灯光照了他一身。他依然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眼神深邃却略带冷漠,仿佛是陌生人。   “不走吗?”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被这么一催促,冯执无奈,只能小跑着进到他这边的梯厢里。   电梯门合上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部梯里竟然没有电梯员,在这种密闭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冯执站在章尺麟前面,僵直着身子始终都不敢回头,透过镜面的电梯门,她发觉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有些不自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梯厢里安静极了,章尺麟似乎也没有要和她搭话的意思。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空气里有些尴尬和凝重。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数字依然在不断地跳动,接着在跳往二十三的当口,却生生顿住。仿佛是忽然停电,所有运转都被终止。梯厢里亮堂的灯光也转为暗红色。   冯执心下大喊不好,如此狗血的情节竟然就在自己身上毫不客气的轮上一回,心想着接下来他们不得不困在如此逼仄且滞重的梯厢里,冯执就显得焦躁。她当下去拍梯门。接着徒劳一般用力扒拉几下子门缝。结果自然是没有丝毫动静。她掏出手机想打维修电话,很显然手机信号是空格,在梯厢里即便是全球通也有到不了的地方。冯执因为慌张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她又用力地拍电梯门,“喂,有没有人?电梯停了。”小而逼仄的梯厢里,她的声音有一点嗡,仿佛蒙进了水里,怎么都透不到外边。   “别做无用功了,酒店里有监控,电梯出故障维修方三十分钟内会赶过来。你安心等着就好。”一直闷声不响的章尺麟终于开口了。他抱着胳膊,仿佛看戏,气定神闲地盯着她。他靠着梯厢,把大衣随手脱下来丢在地上,接着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   “你站着不累吗?”   章尺麟眼神无辜,仿佛初次见面般,比起冯执来少了些拘谨和狂躁。冯执回首冷冷盯着他不置一词。   “Otto这次派你到墨兆是采访石蟠松?”章尺麟见冯执不回话,似乎是习惯,自顾自继续问着。   冯执冷笑了看他,“章老板,你还有必要这么做吗?你的那些事是不是脑子不好,都忘得干净了?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心里应该很开心啊。现在是装什么无辜。”她的话带着尖酸刻薄劲儿,章尺麟听了就觉得刺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做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冷冷盯着她,如实坦言。   冯执压根就不信,眼前这个男人,最会装无辜,扮好人。把儒雅绅士演得淋漓尽致,也就她知道,这衣冠楚楚的面皮之下,是何等不堪又龌龊的嘴脸。   “嗤,阴狠的事情你又不是没做过,何必百般掩饰。”还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发狠了要刺痛他。   “我做了什么事情?”他怒极,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力气很大抓得她生疼。   章尺麟把她逼入一个死角,一如过去,丝毫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神里有探求,无辜还夹杂着微浅的愠意。   “真不错啊?你每次都能触动我的底线。”他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发心,拂过她的脸颊。   “我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你的事情?嗯?”章尺麟好奇极了,挑眉问她。当初在警局里的不愉快似乎又被挑唆起来,他比冯执高出很多,于是仿佛挑衅似的微微弯了腰,任凭冯执如何挣扎,他就是把她的手腕扣在镜面墙上。章尺麟是带着与生俱来的调情本事来对付冯执的。很多事情,他后来回想总会吓一跳。外表上他是温文儒雅得多,即便是回到霞山他还是本分而自制,表现得像真正的绅士。然而面对冯执,不管是在怎样的场合,不管是遇到怎样的心情,看到她,他心底总会有不安分的因素隐隐作祟,并且不断冒泡,不断发酵,然后不由自主地被那种因素控制着,占据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他用身子来钳制着她同样躁动的身子。章尺麟又一次成功地挑衅了她,他大手大脚,毫无顾忌地靠上她。身体温热,却越发让冯执暴躁。   “你是有多恨我,才会装作不认识我。嗯?”冯执挣扎得厉害,章尺麟发了狠,两手俱是用力,把她狠狠撞在墙上。梯厢因为剧烈的震动,而轻微摇晃。冯执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的手腕被他捉的有些红肿,她的蝴蝶谷撞在镜面墙上,冰冷而疼痛。这样的章尺麟就是她最初相识的样子,带着凶狠,眼睛血红。如同一头吃人的豹子,满嘴都是腥臭,满身都是戾气。   冯执觉得有些害怕,然而哀莫大过心死的悲哀却是此刻最生动的情绪。冯执停止了挣扎,暗红的光里,彼此的面容都有着血一般的狰狞。她淡然了,是认命一般轻轻仰起头,他们靠得是如此近,仿佛咫尺,甚至比咫尺还近。她的鼻尖险些就要擦到他的嘴唇。她的气息和他融汇到一起,紧紧糅合。   “是,我就是恨你。我们的事情六年前就结束了。我压根就不想认识你,所以章尺麟,行行好,别再热脸贴冷屁股了好吧?”她一口气冷冰冰地说出来,到他那儿却融汇成更加炽热的情绪。   她的眼神,她的神情,她湿润的视线,她身上浅浅的体香。她的一切都带着令人眷恋的味道,仿佛是海洛因,让他生瘾。和冯执的每一次接触,都仿佛是一次酣畅淋漓约会。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莫名牵扯着他。他的心口还是疼,他还会做彻夜的梦,关于墨兆,关于那个杏树下的女孩子,还有那栋老旧的华侨别墅。   章尺麟思忖了很久,他私下托人去调查,他瞒着一大家子,他在找过去的自己。然后独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这座海岛。他找了当地一个知名的退休老导游做向导,两人在外岛转悠了一圈,却始终没有所获。索性老天待他不薄,章尺麟一直觉得,在墨兆都能遇到冯执,那么她在他过去里,必定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绝不会仅仅如沈毓贞告诉的那样,只是雇主和情人的关系。   章尺麟沉默了半晌,他的面色要缓和很多,却还是紧抓着她不愿放。隔了好久,他有些沉闷地开口,“这里告诉我,不能放了你。”   她不明所以,手就这么被他抓着,一点一点按在了心口。   那里温暖而柔软,他的心一下接着一下,敲击着她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排版做了调整,各位看的是否觉得比以前舒服了?待业在家女青年,最近脾气暴躁…… ☆、叁玖   章尺麟的甜言蜜语,即便是真的在冯执这里依然不受用。   她的手有些迟疑地在他的心口停留了半秒,便像是触电一般逃开了。接着毫无预料般地拼劲全力一把推开了眼前人。章尺麟防不慎防,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重重地撞在了梯厢的镜面玻璃墙上。他有些恼怒,正想发作,冯执却开口,“如果我没有记错,章老板你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她冷着脸,那些话是在警醒他,也在提醒着一直试图犯,贱的自己。   还好,她的话对章尺麟是受用的,他低头失笑了很久,接着又坐回到原处。过了好片刻,才开口,“你说的事情,我会派人查清楚的。如果是我这里的问题,会给你一个交代。”他恢复了方才淡漠的姿态,连炽热的眼神都一并冷淡下来。冯执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恰好被赶来的酒店维修工人打断。   故障解除得很快,冯执就住在二十三楼,临出电梯前,她回头看他,而章尺麟却拒绝了眼神交流,他面色冷硬,似乎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丝毫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迅速按关了电梯门。孤零零的梯厢里,映衬出他有些愠怒的脸。章尺麟冷漠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狂热的眼神,被理智拼命压制。他又开始为方才在电梯里的举动而感到羞耻。那样一个凶狠,疯狂甚至带点偏执的人,连他自己都快要认不出来。章尺麟应该是永远彬彬有礼,温柔而克制。这六年里,他改掉了很多坏毛病,脾气也学着努力收敛。他变得波澜不惊,喜形不露,甚至是有着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脱心境。所有的事情,他都拿捏得当,有条不紊。   这些年里,他的心太平稳了,就是一泓湖,偶有涟漪而很多时候都是古井无波。章尺麟觉得,他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如果不是那天在科隆的大教堂前偶遇冯执,他甚至不知道,原来心口的那道疤也是会痛的,原来一粒石子投进湖里泛起的涟漪可以久久不能平息。之前被他完美定制的人生开始脱轨。在冯执面前,章尺麟永远是失态的,他有背叛感情之嫌,他处处挑衅,时刻都在躁动。他厌恶这样的自己,然而反思无用。看到她,那些被克制着的隐秘情感便不断外放,每每回首,都不堪回首。   章尺麟有些恼怒地一拳砸在镜面墙上,嶙峋的指节瞬时通红。   ##   第二天,向导老余带着章尺麟走石子路进入岛中。因为人数的限制,他们出发得很早。   清晨的天气,还是浅碧色,海的尽头似乎有淡淡的鱼肚白,绵软地云絮触进深重的海里,染得有些很浅很浅的赤色。章尺麟东西不多,他是独自一人出来,大背包丢在酒店,肩上只背了一个小小的提包。因为岛中有山路,他换了一身清闲的装束,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余后头,听他讲墨兆的事情。   六年里,他一心都扑在公司事务上,即便是出门散心,也专挑国外的走。他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来墨兆,可每次动了念想,就总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牵扯。后来终于被他寻了机会,净穗周边的四个岛他一口气就去了三个。白节,东极,阑海,虽说各有特色,可到底触不到他心里的那根弦。章尺麟有一些小失望,墨兆这是他四岛之行的最后一站。如果结局是一无所获,那他便就此罢手。   “岛中有一间寺院,过去香火挺旺的,后来外岛南边新建了大佛寺之后,那里就一点点没落了。况且政府实施了限游令之后,更没什么香客了。章先生要是没兴趣,不去也罢。”老余一路解释着,他就是墨兆人,对岛上的名胜似乎了如指掌。   章尺麟抬头望了望前边无尽的石板路,他们如今是在一条细窄的巷子里,平房的隔音措施并不好,大声漱口的声音,收音机的晨间广播,筷子清脆地打鸡蛋声从一间间逼仄窄小的窗子里透出来,带着浓重的生活气息。那是章尺麟从未领受的。他迟疑了片刻,又跟老余说道:“还是去看看吧。”   走到静慧寺的门口,章尺麟盯着那块褪漆的牌匾凝视了很久。这么多年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终于跃然在眼前。带着不可置信的生动与真实,让他不得不长久凝视,一次次确信自己绝不是梦中客。“老余,这寺院里是否有棵两人抱的大银杏?”他试探地问。   老余倒是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感叹,“这寺院倒是真有一棵古银杏。看来,章先生跟静慧寺有缘呐。不如进去请柱香。”   章尺麟自然是欣然接受老余的提议。一进寺院大门,那个参天的银杏树就映入眼帘,粗壮的枝干旁是葡萄藤架,那口古井似乎干涸了很久。章尺麟是情不自禁,径直走到银杏树下。梦里那个女孩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像是翩然的蝴蝶,飘飘摇摇,想要伸手触,换回的却是一指清冷。他站在藤架边,拼命克制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   还是冬天,呵气都散不去的寒冷却在这古旧的寺院里,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暖意。那梦里心心念念的场景终于呈现到他面前,带着措手不及的似曾相识。空白的记忆仿佛有人着墨,生动的场景被一点点描摹出来,可却也只是粗糙的轮廓。他想再看的清楚一些,却不想被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   “真是巧了,上次你们一起来,这次倒成了分批。”   闻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师傅,章尺麟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你们?”   小师傅似乎比他更摸不着头脑,“上次和你一起来的姐姐啊。那时候,你们还坐在那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呢。”他随手指了指低矮的院墙。如今,墙头都安了碎玻璃,外人是再也翻不进来。章尺麟顺着小师傅手指的方向,这才发现,原来那儿还有一个隐蔽的侧门。   “那个姐姐后来有没有再来过?”章尺麟急忙再问。   小师傅却笑了,也不说话,引着他们穿过大殿。殿后的空阔地上栽了两株榕树。一看便知是有了些年代的,树干的叶子落光了,那满树的宝牒都露了出来。艳丽的红绸带和稍稍褪了色的混合到一起,风一吹便毫无章法地胡乱飘摇。章尺麟走近了较低矮的那株榕树边,抬手翻看人们写在绸带上形形□的心愿。   “希望能考上好的大学”“下辈子如果你是岛屿,我就是海。”“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条老旧的绸带,上边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而看不真切了。章尺麟侧着脑袋辨识了好久,才看清那短短一行字,“希望我的孩子能被人妥帖收藏,免她苦,免她伤。”他顺着字迹去寻署名,“姜瑜 1989年春”那一行字更小,逼仄得缩在一个角落里。章尺麟盯着字迹看了很久,心中难掩异样之情。   “那个姐姐刚刚还在这儿呢,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小师傅左右张望了好久,心下更是纳闷。   恰好此刻,有人从侧殿跑过来喊他,“元纯,又在偷懒了。师傅让你背的经书可背顺溜了?”   小师傅一见来人,却也是笑笑,那人比他年纪大不了多少,顶多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看见章尺麟一行,也颇有些拘束地双手合十微微欠了欠身子。   “元觉师兄,这是位寺里的老香客了,几年前他们就来过,和刚刚那位姐姐是一路的人。”元纯做了简单的介绍,接着又提议道,“碰巧也是中午了,不如二位留此吃顿斋饭如何。”   “对,寺里难得有客人,方才过来的那位姑娘还没走呢。在正殿里,我喊她一起。”说着元觉转身便去正殿里喊人。盛情难却下,章尺麟只得勉强应允。   因为老余家就住岛中,上午的行程结束之后,章尺麟便放了他下午的假。墨兆其实不大,他一个人胡乱逛上一天倒也能粗略看个大概。老余的儿媳妇儿刚生了孩子,他原本就是在外呆不住的,如今一抽得闲时,连斋饭都不吃,径直就回了家。   章尺麟是第一个到饭堂的,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饭堂里空落落的,做饭伙计还在忙活。因为是大灶做饭菜,厨房和饭堂仅仅也只是一墙之隔,烧柴生火时浓重的烟气飘得到处都是。天还有些冷,门都是紧闭着的,只是窗子细细地开了一条小缝。满屋子的云烟袅袅,淡淡的稻米香从灶台里密密地飘出来。章尺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景,他从出生开始,就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穷奢日子。厨房他是很少有的才去,更别说是劈柴生火,灶台做饭。他觉得新奇,于是满屋子的烟气也丝毫不在乎。直到有人推门进来,他才好容易敛了心神回首来看。   门大大地敞开着,外头的凉意汹涌地钻进来,分明离海有一段距离,却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海腥味。浓重的烟气迅速四散逃开,屋里一下子清明了许多。犹如是一场经久不衰的梦,他的梦里曾经如一室烟气般云仙雾绕。他一直在追逐一个他似乎永远都追不上的背影,他伸手去抓她,可回首的人却依然带着模棱两可的面具。仿佛是被水湮开的墨渍,愣是他如何描摹,都是触手不可得,都是捉摸不定。   然而,现在那个梦犹如雾气萦绕的镜面,忽然被人抹得干干净净。那面镜子里出现了他一直要追寻的身影,他自始至终都拼命要看清的面孔。那是冯执的脸,带着同样的克制和始终都无法克制的汹涌的情绪,久久伫立,却不进半步。章尺麟定定地站在那里很久。久到彼此无声对视的尴尬气氛,被随之而来的元纯生生打破。   “两位还站着干什么,找位子坐吧。”元纯说着,他身后随即涌进十来个佛家弟子。空落落的饭堂一下子变得满当当。因为人多,空间便显得逼仄。章尺麟和冯执被不得已安排做在一张长条凳上。不易察觉的僵持与尴尬,在这个表面松落的氛围里,被不经意地掩盖和隐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那样近的距离里,只要一个侧耳就能听见彼此因为百感交集而错乱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好消息是下周开始,一周三更。这个文拖得有些久。因为要开始工作,一直没有写得完我性子慢,磨磨蹭蹭了那么久,也谢谢一直有耐心的你们 ☆、肆拾   元纯毕竟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吃饭的时候嘴都不停歇。对着默默吃饭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还记得上次你们就坐在墙头上,那时候还是春天,桃花开了一树,风吹的时候飘得遍地都是,跟下雪一样。你们俩可有意思了,也不进院里来,就光顾着坐那儿聊天。"元纯笑嘻嘻地鼓着满嘴的饭,看着俩人。   冯执自然是有印象的,那天的事情,那天的场景,宛如一张古旧的画布,边角都泛了黄,可神采依旧。风的温度,花的芬芳,阳光里的色泽,还有章尺麟的脸。然而,如此生动的过往,却仿佛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被她早早触手点破。冯执垂首轻笑了下,"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一看你们就是面善有缘的人。这不是又碰上了。"元纯有些小大人的模样,他说话并不顾忌,更没有在意此刻面前这对人颇为不自然的神情。   "姐姐你之前来过静慧吗?"不知道这十几岁的少年哪里来那么多的问题,冯执只觉得头疼,于是便敷衍了事,"是啊,来过几次的。以前我母亲带我来过,不过是很早的事情了,没有什么印象。"听到这话,章尺麟一下子便想到方才在后殿的榕树上看到的红绸带。他不禁回首看了冯执一眼,却恰好撞上她同样投来的目光。两人对视不过短短几秒,便又刻意避开。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章尺麟很少说话,他总是沉着脸并不热络,元纯似乎见他有一些怕,于是和冯执说话占了多数。   ##   饭后的天渐渐转阴,沉沉的黑云压得很低,章尺麟出门匆忙,只有小小的一个提包,没有任何雨具。他和冯执是一道被元纯送到门口的,谁想两人出门没多久倾盆的雨便瓢泼似的倒下来。虽然是立春了,可还是冷,何况下了雨。   冯执穿的原本就不多,被雨一淋越发冷得够呛。章尺麟实在看不过,干脆脱了身上的冲锋衣二话不说便披到了她身上。两人一路小跑,有些湿滑的石板路,低矮的平房和逼仄的巷道,眼前所见之景都与梦境微妙地契合,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找到了那座古旧的华侨别墅。冯执就跟在他身后一路跑跑走走,走走停停,却没想他竟把自己带到这栋房子里。别墅外的院子没有上锁,仿佛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了,斑驳的蜘蛛网被雨滴敲碎,无精打采地垂着厚厚一层蛛丝。暗沉的天里,独栋别墅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雨里,和周围的平房窄巷形成颇为鲜明的对比。   那是两层楼的欧式建筑,带着些微古旧的民国风,雪白的外墙因为年久失修,大块大块的石灰剥落了一地。院子里的花草缺少打理,枯的枯,死的死,草坪上生了大堆的杂草,一路走过,雨水濡湿了裤管。   章尺麟终于停在那栋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别墅面前,雨水打上他的头发,他的脸,他浑身都湿透了,却并不动作,只是傻傻地凝视,仿佛在空白的记忆里拼劲全力地要搜刮出一些过去的影子。他努力了,可惜回忆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先到屋檐下躲一躲吧。"身旁的冯执还是看不过了,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章尺麟终于从漫无边际却没有任何结果的思考里回过神来。他侧脸看着冯执,几乎是被她拉着躲进屋檐下。   别墅的大门关得死死得,仿佛一张沉重的封条,抹杀了所有与过去有关的线索。章尺麟徒劳地用力拉了拉铜质的把手,大门纹丝不动。   "我以前是不是带你来过这里?"一路过来,他总是沉默得让冯执举得有些异样和不安,如此突兀得问题,她竟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章尺麟显得有些焦虑和躁动,他没有耐性等来冯执的回答,转过身去掏自己的提包。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认定,这间华侨别墅必定是自己的。他曾经来过这里,他曾经在这里受过伤。他胸口的疤哪里会是帮会斗殴留下的,那道疤里一定有故事的,关于他的,沾染了淋漓的鲜血和难以治愈的伤痛的,他自己的故事。   包里都是些私人物品,他胡乱翻找,心里根本没有底。记忆空白的这几年,很多事情章尺麟都掌握不了主动权,他的过去被他人胡乱描摹,添油加醋或者颠倒是非。而他无从辩白,只可听之任之。因为急切而显得狼狈,可在冯执面前他却有些无所顾忌。下雨的天温度骤降,潮湿的衣服冰冷得贴在皮肤上,有些刺骨。就是此刻,忽然听到冯执有些凉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地问他,"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她伸手出来,掌心里端着一串钥匙。   章尺麟的动作瞬时僵持了片刻,接着毫不犹豫地结果她手里的钥匙,一把打开了大门。   那时候他没来得及想太多,甚至没有去问冯执的钥匙究竟从何而来。其实早在她到科隆没有多久,便收到了从闽粤寄来的包裹。里边有一串钥匙和一封简短的信。房子是后来被骆定琛买下来的,当初章家人急于脱手,挂牌了最低价,那时候有好几家人都看重,竞争颇为激烈,最后还是骆定琛走了些关系,几经周折才到手。其实他的想法简单,不过是替冯执留个念想,毕竟说到底他还欠了她一笔,如此一来他们这辈子的账也就结清了。   那串钥匙就如此被冯执束之高阁,一放便是六年。她过去没想过要回来,既然别人好心替她留了念想,她也领了情。这次来墨兆,也不过是临走时忽然冒出的念头,她到底还是念旧情的人,如今心心念念的人不在身边了,睹物思人也是在所难免。只是从未想到世界何其小,她会在这里遇到章尺麟。   ##   房子是经年没有人住,一进门便扑了一鼻子灰。尘霾厚重一呼一吸间呛得人要咳嗽,屋子里有些黑,空气中带着浓重的霉蒸味。章尺麟先进了屋子,他回首又去看冯执,"你不进来?"   站在门口的人犹豫不决了好久,终于随着他一起踏了进来。   屋内的陈设一点都没有变,连家具都是最初见时的摆放。冯执克制着回忆翻江倒海,定定地站在暗沉的客厅里,一步都挪不开。   章尺麟缓慢而细致地四周打量,被不断描摹的梦境终于一点点清晰并且深刻起来。他拾级而上,如同梦里走过无数次一样,满是尘埃的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木阶还有老旧的扶手。仿佛从梦里走来,从彷徨走回现实。二楼是狭长的走廊,尽头有窗,雨沿着玻璃蜿蜒着游下来,像灌了水银的蛇,晶亮而通透。外边雷声作响,和着雨声显得嘈杂喧嚣,而屋里却静极了,只有他一步一步去到最里的那间房。   沾满灰的铜质把手被轻轻拧开,屋里的陈设熟悉得仿佛就是昨日的场景。窗帘拉得紧紧得,近窗的写字台上有一盏被人合过来的镜框。章尺麟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写字台上亦是灰尘,手指不小心地拂过,便留下浅浅的印子。他把翻合的镜框一点点竖起来,接着瞳孔一下子便放大了。   那是一张两个人的合照,像利齿一样高耸入天的大教堂的尖顶,空阔的广场和湛蓝的天。是冬日里的照片,两个人搂在一起,鼻子都冻得通红。镜框的玻璃在其中之一的脸上裂开来,而那斑驳龟裂的玻璃纹下,是他的脸。   原来那些不是梦,而是回忆。很多似曾相识的场景从脑海里虑过,仿佛是零碎的电影片段,潮涌一般从脑海里翻腾而出。   "你在做什么?"冯执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来,那么熟悉,清浅温柔,却带着冰冷而残酷的拒绝。章尺麟终于想起什么来,他冷静却始终难以平静地缓慢转身。那个梦里出现数次的场景终于摆到他面前,那张一直企图要看清的脸孔,终于在暗沉的时间与空间里被他勾勒清楚。原来他曾用过最激烈和惨烈的方式试图挽留这个去意已决心肠冷硬的女人。他放低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而冯执回馈于他的,却是弃如敝屣的漠然。她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章尺麟带着半分了然和十分的不可置信一点一点走近她。仿佛是陌生人,冷淡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宛如冰冷的游蛇,丝丝入扣地钻进她身体里,让冯执有些莫名的畏惧。他已经走得很近了,而她却本能地想退缩,然而刚退后一步,便被章尺麟一把抓住了胳膊,他抿嘴用了狠劲,拉得她一个踉跄跌进屋里。   "能跟我解释解释吗?"他说着把镜框甩手丢到床上。   冯执看到那张照片,心下便早已猜到大概。她把钥匙给他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他会暴躁,恼怒,癫狂。无论章尺麟会有怎样的反应,她都接受。冯执和章尺麟,他们之间的这笔烂帐,总该找个合适的机会,算的清楚,之后江湖两相忘,谁再也别打扰谁。   "我说过了,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有些照片也不足为奇。"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变得颤抖。   章尺麟听她这话,冷笑起来,他没有马上说话,却是自顾自地脱了线衣,接着又是衬衫。男人毫无顾忌地褪去上衣,露出好看的身线。弧线优美的蝴蝶骨,宽厚的肩背,漂亮的腹肌和硬挺的胸膛。   "那这是什么?"他指着胸口边一寸长短,扭曲而丑陋的伤疤,眼神冷酷地质问。   "不要用那些话来敷衍我,怎么你是记性好的都不记得了是吗?"等着冯执迟迟未做答复,他不禁嘲讽,接着一把拉住冯执的手,按到那条丑陋的疤上,语气里再没有了耐性,带着浓墨重彩地狠绝,咬牙切齿,"真不敢相信,我曾经为了留住你,竟做过这样的傻事。"   冯执一下子惊觉,手猛地就像抽开,却被他狠狠捏住。   "你……都想起来了?"她试探着问。   章尺麟却是冷笑,"怎么,你很失望吧?看着我像蠢货一样,肯定很开心是不是?"他手上又用了力,把她拉得贴近自己。章尺麟觉得失望透顶,起初他不过是急中生智,仅仅只是想试探冯执,他演得那么像,仿佛逼真,独独骗到了她。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所谓的梦,都是真的,虚假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他□着上身,温热的体热隔着冰凉的衣服透进来,他把冯执半搂进怀里,她的身上有淡淡的体香,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反手笼住她的腰,逼迫着让她的小腹贴近自己,她半仰着身子,她胸前的柔软被迫挺立着,仿佛呼之欲出。   章尺麟轻轻弯腰,企图用胸膛挤兑她的柔软,却被冯执用胳膊避挡开。   "怎么,是不是很讨厌我?"他看着她有些慌乱地四下躲避,另只手狠命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被迫着与他注视。   "告诉你,我比你更讨厌我自己。讨厌那个为了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连性命都不要的自己。不过谢天谢地,那样的章尺麟早就死了。"他面带微笑地说到此,脸色瞬时冷硬下来,接着一个用力把冯执推搡进床里。他冷酷地站在床边,把衣服重新穿戴好,随后拾起丢在床边的相框狠狠惯在地上。他拾起那张合影,在她的面前撕得粉碎,语气里没有任何情感。   "活到今天,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爱上你。"   接着一个扬手,粉碎的照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外边的雨还没有停,而他一步不停地从她眼前离开,永远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以事先说明一下,章尺麟目前为止并没有恢复记忆。但已经有轻微预感了,所以记起过去也是几章里的事情。上班第一周,五点一刻起床,晚七点回家的人欲,哭,无,泪 ☆、肆壹   沈毓贞早早就等在码头上。   已经是傍晚时分,闽粤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耀眼而璀璨的霓虹从翻涌的海面上折射出来,仿佛是一粒粒细小的夜明珠洒在沉沉的幕布里。章尺麟站在甲板上,初春的海风里还有浅浅的冬意。他被风吹得有一些发愣。一路看着海景,胡思乱想了很多,终于是觉得累了。和冯执的重逢,或许依旧是一个错误。尽管有关过去,他能回想起的屈指可数,关于冯执,关于华侨别墅,关于墨兆,都是老旧的,带着咸腥的海风还有一点痛心和残忍的碎片。然而,如果过去都是如此不堪,那么他拒绝回首过去。如果回忆皆是痛心疾首与失望,那么他会彻底抹消回忆。所以章尺麟释然了,他不过是窥见了冰山一角,如此惨烈的过往让他失了兴致也失了勇气。章尺麟知道他必须放手,给自己亦是给冯执一条生路。   沈毓贞是亲自开车过来,霞山到码头有好些车程,可她还是执意要自己开车过来。从码头到停车场有一段直而长的水泥路,天彻底暗下来了,码头人不很多,章尺麟牵着沈毓贞的手,沉默地并肩走着。夜凉如水,码头边涛声隆隆。沈毓贞的手有一点冷,章尺麟用力握了握。   "要是你早些告诉,我就让人给你多准备些。也不像如今这么仓促。"沈毓贞对着章尺麟默不作声地一连游了四个岛颇有微词。   章尺麟倒耐性十足,"哎,我这不好好回来了嘛。"她却瞥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才一个月时间,人都瘦了,瞧这胡渣。"   夜色有些昏沉,明灭的霓虹里,沈毓贞的眼亮晶晶地,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她的眼神仿佛有水,涓涓细流般淌进他心里。章尺麟不由地想起病房醒来时候,最初看到她的情形。房间恰似如今这般昏暗,她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仿佛要戳进他的眼睛里。她的瞳孔里带着难掩的欣喜,仿佛苦尽甘来,承诺得到兑现。眸子依然是亮晶晶的,在暗里带着如水的光泽。他觉得很好看,像是徜徉在月光里,让他莫名心安。   章尺麟是离不开沈毓贞的。   在那段最艰难的生活里,是她自始至终都陪伴左右,从喂他吃饭穿衣擦身,到一字一句教他重新说话,从瘫痪在床到一步步艰难完成身体复健。是她陪着他一路走来,也是她把当初最不堪的自己改头换面,东山再起。没有沈毓贞自然就没有如今的章尺麟。所以他必然是要爱她的,用他一辈子去。   章尺麟拉住她的手,送到嘴边清浅地吻着,语气轻柔,"这次科隆的项目做完了,我们就结婚吧。"   沈毓贞有那么几秒发愣,接着却像是终于听明白一般,无声地笑起来,而随着笑容一同荡漾开去的,是不易察觉般悄然滚落的泪珠。她笑着却同样不动声色地落下泪来,在淡白的月下深深看着他。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最后郑重地点点头。   ##   沈毓贞发现,从墨兆回来后的章尺麟就像是变了人。   如果说之前与冯执的重遇是一个小插曲的话,那么如今这段插曲一定是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她于他,顶多也就是一段注定会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小旋律。公司上市后,章尺麟较之过去就更忙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会从百忙里抽出时间来陪她。他越发一心一意地对她好,他不再重提过去,不再因为失去记忆而对所有人将信将疑。章尺麟的温柔与体贴是从心底发出的,不再是心不在焉,甚至敷衍了事。沈毓贞不知道他在墨兆究竟发生什么,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三心二意的章尺麟好歹是回来了,不仅如此,连着他一直迷离的心也似乎都收紧。他允诺她一个可预见的未来,他交给她一辈子的承诺。   科隆的项目因为章尺麟亲力亲为,成效显著并且进展顺利。眨眼便要进入收尾阶段,章尺麟已经很少再飞科隆了,很多并非决策性的事情,都全权委托王漾着手办理。这样一来,他便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沈毓贞。结婚的事情在家里人的几番协商之下,基本确定下了日子。因为订婚宴已经摆过场子,正式的婚礼便拒绝对外公开。依了小两口的意思,便只是秘密地私下把酒席办了,好抽了更多时间蜜月旅行。介于这样的考虑,这一次的婚礼与婚期也都对外保密。   日子定在下个月初五,碰巧就是章尺麟的生日,原本是好事成双的打算,却没想就在婚礼紧锣密鼓进行的时候,一直在净穗静养的老太太忽然病倒了。   因为是婚礼,章尺麟比起订婚宴来要上心得多。老太太不愿回霞山,在净穗的宅子里也是深居简出,后辈们都忙着婚事,更是无暇顾及。老太太身体向来不好,这次是生了重病,婚事一下便不得不搁置下来。   "祖母,我来看你。"   是静谧的午后,外边还是连绵的春雨,细又密走得久了身上便湿了一片。章尺麟是一个人来的,他并没有撑伞,发间和肩膀都湿了。进病房的时候,就老太太一个人,似乎刚睡醒,刘妈并不在。病房很大,虽然入春了,却还开着暖气。章尺麟只觉得又热又渴。   老太太睡得迷迷糊糊,见着是章尺麟来了,愣愣地看了好久,才开口,"我一直盼着你来,我等啊等啊,等了那么久,你就是不来。"   说着她转眼盯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哎,我还怕以后就看不到你喽。"   "祖母说什么胡话呢,这不就是见到我了嘛。"章尺麟听了觉得心酸,连忙柔声安慰。可老太太不吃这套了,她冷冷瞥了一眼,"你们就都这么唬弄我吧。尺麟,你过去最没良心,你就老实告诉祖母,我还能活多久。"   一听这话,章尺麟都不自觉地沉了脸色。   来病房之前,他刚去见了主治医生。老太太的情况并不乐观,她原本身体就算不上好,因为年轻时候食道开过刀,老来旧病犯了,东西都不能好好吃。原本就只吃些稀粥,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吃稀粥都开始吐。章豫抽了时间带她去看医生,结果便确诊是晚期胃癌。家里人自然不敢告诉老太太,虽然明明是瞒得好好的,但老太太却对自己的病心知肚明。她一直都有心病,过寿的时候特地遣了人去科隆调查,可很显然,有人早她一步支开了冯执。于辰在科隆扑了个空,线索就这么断了。老太太到底还是没能把冯执找回来。她这辈子很少做过错事,可在冯执这件事情上,她却犯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能饶恕的错误。那是她的一个心结,不大不小,却永远盘亘在心底,这辈子都理不顺。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拉住章尺麟的胳膊,眼神里忽然多了些异样的神色,她紧抿着嘴,把章尺麟拉到近前,声音压得很低,"尺麟,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的。我要不说我这辈子死不瞑目。"   "什么事情?"章尺麟好奇。   可老太太却摇摇头,"我现在不能说,我要你去找一个人。"她用力地盯着章尺麟,用尽所有的希望。   "谁?"   "曾经在德国采访过你的记者,冯执。"   ##   冯执和章尺麟开始于墨兆,最后也在墨兆结束。   她是后来才回想起八岁的事情。那个时候年纪小,留在脑海里的都是些模糊的记忆,连剪影尚且算不上。冯易远去世后没多久,她回了一趟闽粤,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在陈旧的木盒子里找到一张她与姜瑜的合影。那是年代久远的老照片了,边角有了褶皱,泛黄的图景和在岁月剥蚀里渐渐化开的蓝色圆珠笔墨迹。   "1989年照于静慧寺"   冯执一看就知道,那是姜瑜的笔迹,照片上的小人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穿着鹅黄的裙子,脸蛋红扑扑的。梳着两条毛糙的辫子,她们背光站立,太阳从后头斜斜地投过来,暖融融的光里,她的头发有些枯黄。身后就是后殿外的那株许愿树。那时候树上的宝牒还没有那么多,零零散散的红绸带在风里飘摇着。姜瑜依旧是年轻漂亮的,她紧紧搂着小小的冯执,眼神柔和。那时候的姜瑜虽然月入不多,撇掉基本生活开销,其实并没多少结余。然而,她也是时髦的人,在教育孩子这方面最是舍得花血本。即便生活再如何拮据,她都尽可能抽出时间和金钱带冯执出去见世面。虽然大多都是短途游,但她的良苦用心在如今冯执看来,依然是要让人落泪的。   姜瑜带她去过很多地方,而墨兆只是这其中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小的一部分。被她丢在记忆的拐角,经年累月,直到有个人比她自己更加珍惜,妥帖收藏。   命运这种东西,永远带着戏弄世人的成分在这里。她原以为自己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可悲的一个替身,却不想她却比冯粤更早遇见章尺麟。原来他们彼此的线,很早就暗合着某种既定的轨迹,不为人知地默默缠绕,在时间河的流淌里,一点点纠缠,越绕越紧,越来越分不开。   然而,如今回首看,所有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章尺麟从错乱的轨道里毅然脱身,他没有半点留恋,舍弃过去,从头开始。冯执想,其实这样也好。   "小冯,进来一下。"胡思乱想的时候,被社长打断。   一进社长办公室,最先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的章尺麟。冯执似乎是受了小惊吓,止步于门口,一动不敢动。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进来。"容老师挑眉看了看她,"章先生的公司这次春假有个短线四岛游的计划。之前一直都是你在负责的案子,那这个项目就交给你好了。"   "既然你们彼此认识,我就不做介绍了。"容老师的话让章尺麟不动声色地皱了眉,好在他及时克制住,从容地站起身来,伸手,指节分明,声音轻扬,"冯小姐,好久不见。"   他冷淡地看着她,这么近,却那么远。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已经发在存稿箱了,结果忘记定时间现在补上。昨天码完五十三章一气呵成,三千五百字,都是冯章对手戏只有一个感觉,真爽另外觉得更新缓慢的各位亲可以去看看某线别的文写作顺序按最近到以前如下执尺-悬殊-胆小鬼-垂涎三尺-旧爱新欢其中胆小鬼是继执尺后最花心血的文因为慢热成绩出奇的差悬殊写得很快,也比较顺垂涎三尺和旧爱是初作,不忍直视。好了,看文愉快。本周第一更。下次在周三。 ☆、肆贰   章尺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冯执了。仿佛是一辈子,长的他快要忘记她长得什么样。   来见冯执是要花很大很大决心的。天人交战了两天,他才犹犹豫豫地定下来。老太太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甚至有进一步恶化趋势。时间等不起,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来见她。   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里,冯执和章尺麟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在私家车里。车内有一点冷,因为彼此的沉默而越发得冷,章尺麟寒着一张脸,踟蹰半晌,却开不了口。于是索性下车要点根烟来抽。因为身体的关系,他戒烟很久了,可遇到冯执以后,他的烟瘾又犯了。可他不告诉家里人,总是四下无人的时候自己慢慢地抽。   冯执坐在车里平静得丝毫没有感情地看着他,还是瘦长的身材,宽阔的肩背因为靠着车子而有些微驼,他支着手,烟抽得很猛,火星子晶亮,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回忆苦涩得让人翻脸,冯执受不了他迂回婉转。她很忙,她赶时间。   于是开了车门就要拔腿走人,章尺麟这会儿烟才抽了一半,见她要走索性叼在嘴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胳膊。   "有什么话就快说,我没时间跟你耗。"冯执料到他不买账,反手一把拽开他的手,语气恶劣。   章尺麟叼着烟,看她良久,口齿不清,"有个人要见你。"   冯执不信,"和我没有关系。"她冷淡回应,而他的面色比她更冷。章尺麟凶猛地把最后一口抽光,因为太急,呛得有些咳嗽。   "不是我的意思。我跟你之间的事情,该说清楚的都已经清楚了。"   "既然如此,那你这是做什么?"她继续冷眼相待。   甩掉烟屁股,用脚狠狠碾了两下,他双手插到口袋里,"我祖母生病了,她想见你。"   冯执的神情比起方才瞬时黯淡了许多,她躲避了章尺麟略带审视的目光,口气也松软了许多,却并没有要转圜的余地。   "我们素昧平生,没有那个必要。"   章尺麟皱了眉,冯执神情里的细小转折被他狠准的捕捉到,"是吗?可胃癌晚期的人了,总该了她一个心愿。"   冯执一定没有听清,她抬头看他,语气不悦,"那算什么混账话?"   "胃癌晚期,人就在医院。她说要见你,我就巴巴儿地来找你。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我们之间有什么吗?"章尺麟的耐性终究是用光了,硬生生冲着冯执发了脾气,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又要往衣袋里摸烟盒,可惜最后一根烟早被他抽掉了。于是丧气地一把丢到了地上,"老人家可怜,我便遂了她心愿。你不来,我不强求。"他说罢,转身便上车,利索地发动了车子,冷漠地从她身侧疾驰而过。   ##   冯执从地下停车库走出来,才慢慢消化了章尺麟话里的意思。   这几天里难得明媚起来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雾霾。当初章家人要她离开章尺麟,冯执不是没有恨过,她对那一家子都是寒心的,需要的时侯要时刻侯在身边,不要时,便弃如敝屣。她冯执于章家不过是一件摆设,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冯执的不甘在过去六年里虽然消磨殆尽,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会原谅他们。即便那是在极端条件下不得不做的决定。   晚饭是回王芳菲家里吃,这次喊冯执过来也是要她帮着劝劝戴常运。   来净穗已经快两年了,他在尧和下边的一个分公司里跑运输业务。那是安分的工作,每天拿死工资,日子过得也算平稳。不过戴常运生性木讷内向,沉默寡言不爱与人交流。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却连个对象都没有。这自然急坏了王芳菲,她是传统的女人,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谁不按规律出牌,谁就是有问题。她是好面子的人,更怕别人说闲话。为此和戴常运之间也少不了争吵。而他又是嘴拙的人,大多时候就是默不作声,丝毫不做任何理会。说过就忘,日子照常。   王芳菲把冯执喊过来也是有私心的,戴常运谁的话都不听,但是对冯执却是客气,她说什么他还多少听一点。   然而和过去很多次一样,饭后的这次谈话依然如预料一般走近了死胡同。   "哎,你跟妈说说,干嘛给你介绍对象都不愿意。你都三十岁的人了,看你周阿姨家的儿子,小孩都能打酱油了,可你呢,连个女人都讨不到。今天你阿执姐也来了,来跟我们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王芳菲俨然是恨铁不成钢,对着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气都不打一处来。   冯执连忙解围,"阿姨,你也别着急,现在男孩子三十好几不结婚的也都有。"转头又对默不作声地戴常运劝,"常运,你今后是什么打算呢?"   席间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戴常运还是保持着木讷的姿态,不做任何回应,冯执有些没耐性,她原本也有烦心事,不禁皱了眉头伸手去拉他胳膊,"不要默不作声,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还是不敢说吗?"   戴常运却始终金口不开,甚至拒绝和冯执对视。一旁的王芳菲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来来来,你这么闷声不响是几个意思。今天我倒不信你开不了这个口了。"她被气急了,抡起胳膊就甩了他一巴掌。   她用足了力道,那声脆响听得特别刺耳,戴常运被她打得一个踉跄,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有些干瘦的脸瞬时红肿。冯执连忙去制止,死拉着她胳膊不放,可王芳菲是急火攻心,哪里容得下她劝,胳膊一抡便把她推搡得撞在玻璃台板的尖角上。冯执吃痛,连忙撒了手。这一幕恰好被戴常运看见了,眼见着王芳菲又挥着巴掌过来,他也恼羞成怒抬手一把握着了她的手腕。   王芳菲可想不到他会还手,被戴常运一把抓住,进退不得一下子便偃息旗鼓。可戴常运也不和她急,见王芳菲不再动作松了她的手连忙去扶身后的冯执。   "阿执姐,你……你没事吧。"他扶着她的胳膊,冯执是腰撞在尖角上,那冲撞的力道很猛,这会儿怕是红肿了。   "没事没事,我没什么。"她强作欢笑地摆摆手。可刚刚那一幕戴常运都看在眼里,他可不信,见着冯执走起路来都是举步维艰,这下温吞水的人一下子就沸了。   "是,是啊!我是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我不结婚,因为我知道我没戏,所以我这辈子都不准备结婚。"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王芳菲从没见过愣头青的戴常运也有眼红翻脸的时候,不禁更加好奇,"是谁?你说出来,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不去做怎么知道没戏。"   "怎么胆子小不敢说?说啊,你刚刚的脾气哪里去了。有贼心爱人家,就没贼胆说?你约那女孩儿出来,我去见见。"王芳菲说着便去拿戴常运的手机,一把塞到他面前,咄咄逼人。   戴常运被逼的恼火,别过头去,不愿理会。   "哎,你又闷声不响了?啊?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冲你老娘喊。"她扒拉着他的胳膊,妄图让他别过头来。   母子互不相让地一再对峙下,戴常运终于怒气冲冲开口,"好!我说!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就是……是阿执姐。"   屋里一下子变得静默。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喜欢"   他还没说完,便冷不丁被王芳菲狠狠甩了一巴掌,可戴常运不依不挠,继续说:"从她来咱们家第一天我就喜欢她",又是一巴掌。   "我知道自己这副窝囊样子配不上她。是!我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我就希望她过得好,所以我去找姐夫闹。"反手又扇过来,他的脸又红又肿,嘴角沁出了血,可他没有停,那么多话,如果现在不说,就真的没机会再说。那是他的心事,是他准备闭着嘴带到坟墓里也不愿示人的心事,可老天还是眷顾他,给他一个极端的机会,在他一直默默爱恋的人面前,以这样一种近乎痴狂的姿态展露,仿佛衣不蔽体般浑身□,而他无怨无悔。   "我知道她现在过得不好,我不过就想陪着她一会儿。这样,也不行吗?"戴常运终于发作,再次抓住了王芳菲的手腕,他力气大出很多一把推了王芳菲一个踉跄。   而冯执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只觉得腰上的伤更痛了几分。   ##   这几天,老太太睡眠不好,白天还有刘妈陪着说说话,可一到晚上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心境一下子就寂寞开了。她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内心那个纠葛很久的结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想拼劲全力地企图解开。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便一直在想,尺麟现在有没有见到阿执了,他们会说些什么呢,阿执会不会来看她,会不会原谅她。每天都是如出一辙的胡思乱想,然后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里辗转难眠。   她等了很久,差不多有三四天的时间,才见到独自一人来看她的章尺麟。他的身边没有冯执,没有她一直期盼的身影,进门的那一刻,老人就知道这辈子,冯执永远不会原谅她了。   章尺麟没敢开口说出真相,可老人家是明白人,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他此行的结果。   "尺麟,这样的事情我一早料到的。你不用内疚。"老人见章尺麟神色黯然,柔声相劝。   "祖母,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知道,我和她有过一段。可她也已经离开我了,我们之间很早就结束了。"章尺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好心相劝。   可老太太却是摇摇头,只是一个劲的说,"孩子,你一点都不懂。罢了,这怕也是命里的定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病房的气氛越发的沉重。   回到车上的时候,忽然有电话进来,是陌生的号码,章尺麟犹豫了很久才接通,电话那头也是沉默,他其实心情算不上好,等了那么久见对方不开口,他不禁皱眉,要是换做平时他早就挂断了,可今天,在这个时候,章尺麟却只是静静地等着。电话里是彼此轻浅的呼吸声,柔和在一起。   "是冯执吗?"他终于试探地开口问。   那一方深呼吸,语气还是冷淡,"带我去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作孽的戴常运 ☆、肆叁   冯执已经有六年多没有踏进霞山的老宅。屋里的陈设远比当年要丰富却也陈旧得多。添置的新家具和过去老旧的摆到一起,有了新旧交替般鲜明的对比。   因为年岁已高,医院采取了保守治疗的方案,家里人决定把她接回霞山静养,治疗方面自然是委托了最好的专家组。用了最昂贵的药,请了特级护工。因为老太太生病的事情,章尺麟和沈毓贞的婚事被暂时搁置。虽然沈毓贞心头是有不舒服的,但毕竟长者为尊,老太太这一病,自然离不开小辈们的手脚,结婚的事就更加无暇顾及了。   冯执在客厅等了很久,章尺麟似乎是有意避着不见,连人影都不出现,沈毓贞一直住在闽中的高档小区里,原本就鲜少来霞山,如今老太太住了回来,她来得就更少了。   "冯丫头,让你等久了吧。那些做事的动作不够麻利,都是些没脑子的笨东西。"老太太坐着轮椅,被刘妈一路推到她跟前。   老人的眼一刻都没离开她的身,她的手紧紧地拉住冯执的,带着满脸的笑意温和慈祥地把她从头到尾细细致致地打量了一番。接着还不忘把她拉坐到身边,"好久都没见你了,瘦了但是变得更漂亮了。"老人家见到冯执很高兴,枯瘦苍白的面颊上难得有了浅浅的红晕。冯执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她那时候离开得匆忙,连道别都是吝啬的。在她的记忆里,老太太永远精神矍铄,带着异样的神采,眼神晶亮,思路清晰。她拄着拐杖,她会狠狠教训犯事儿的章尺麟,她会张口痛骂,带着盛气凌人。然而记忆里那老人与面前坐在轮椅上的迟暮老者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完美契合。她老了,六年不算漫长的时光,带走了她所剩无几的灵气。时间的河汩汩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和灵魂。就像是洗白的棉布裙子,失却弹性与色泽,丢失的是曾经璀璨过的风韵。原来,被岁月剥蚀的,不仅仅只有她自己。时间对于有些人,越显冷酷无情。   冯执深吸了口气,努力压制住苦涩翻涌的情绪,眼泪就在眼眶子里打转,却硬生生地被她咬牙忍住。她笑了笑,"真是很久都没见着老夫人了。"她一开口,老人就皱了眉,"什么老夫人,这么见外,叫祖母就行了。"   冯执踟蹰了半晌,最终也没有开口喊她。   六年的时光,仿佛是久别重逢。老人一直抓着她的手怎么都不愿放,像是摸着一块玉,在手里来回摩挲着。   "当初是我们章家对不起你。孩子,那个时候是我一时糊涂啊。"那是她的心结,如今终于见到冯执,那么多心里话她要跟她说。   可冯执知道,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和章尺麟都放手了,没有谁还能紧抓不放。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来见你。"冯执好脾气地劝她,如今看不开的只有老太太了。她的眼里带着悲悯的光,不忍心击碎她摇摇欲坠的念想。   这一套对老人似乎很受用,可她还是摇头,拉着的手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放,"不,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尺麟在开刀,而我因为脑溢血进医院后来病情恶化。那时候章家很乱,等所有事情控制下来,你却走了。"   "我让他们去找,可世界那么大,你就好像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尺麟脑手术后失去记忆,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就像婴儿,什么都要从头来教。那一阵子,家里人都在后悔,一定是因为我们做错事情了,我们拆散了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人,所以才遭到这样的报应。"老太太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嘴唇因为干而起皮,仿佛干枯的花瓣,皱在一起。   因为情绪的起伏,她不得不停下来平稳呼吸,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愿休息,很多话她现在不说,将来就不会有机会了。   "丫头,尺麟手术后就一直没有恢复过记忆。医生也说过,只有和亲近的人一起生活,才能把过去想起来。所以,就当祖母求求你了,丫头,回来吧。回宅子里,跟我一起住好不好?"老人希冀的眼光深深地看着冯执,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让她无法直视。   可是,冯执是有原则的,她明白如今的处境,"祖母,尺麟都是有婚约的人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咱们就别提了。今天,高高兴兴的说会儿话好吗?"她耐着性子哄她。   老人却气急,"什么婚约,我没同意的,都不作数。谁说尺麟结婚了,他妻子一直都是你。只能是你。"言辞如此极端而激烈,她认定了冯执,即便物是人非,也不会作何改变。   冯执长长叹了口气,正欲再开口劝,却恰好被进门来的梁瑾给打断了。   梁瑾没料到冯执回来,两人尴尬地对视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满脸堆笑地走到她们跟前,"阿执,好久不见啊。"   老太太最烦她的表面功夫,绷着脸白她一眼,冷哼着也不开口。倒是冯执却大方多,同样微笑却客气疏远地寒暄,"是啊,很久没见阿姨了。"说着她抬手看了看表,好脾气地弯腰凑到老人家跟前,"祖母,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改天再来看您。"说罢便想走,可老太太哪里肯依,一把拉住她胳膊,"冯丫头,你就舍得这么丢下我老婆子。吃了饭再走好不好?看在老太婆面子上。"她诚恳地乞求冯执,那眼神里甚至带着讨好般地卑微。冯执看着她,只是短暂的犹豫,还想开口拒绝,却被老人家抢去先机,"不说那我可当是默许了。刘妈,让厨子多准备些菜。"   "我让人叫尺麟回家来,咱们一家人许久不一起吃饭了,得好好聚聚。"老人心情瞬时明朗很多,拉着冯执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尺麟周五有应酬,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一旁的梁瑾不免开口泼冷水,"什么应酬连回来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那我亲自请他过来。"   老人家依然脾气烈,说到做到滚着轮椅就往门口走。梁瑾见了也是无奈,百般劝说了,才应承下来。   ##   餐桌前默默进餐的这五个人,在迄今为止的六年里是第一次坐到一起。然而久别重逢的人,却彼此默契地保持着怪异而尴尬的沉默。两米的长桌,章尺麟和冯执面对面坐着,俱是垂着眼帘,拒绝任何交流。活跃气氛的事情都是梁瑾和章豫。然而,再热络的情绪都带着刻意与讨好,因为虚情假意而不经意间便被冯执的冷脸拂扫在地。   章尺麟觉得这顿饭简直莫名其妙,他原本是不打算回来的,可终究还是拗不过老太太的脾气,她如今生着病,做小辈的也只能百依百顺。然而,真正坐到饭桌上,蹊跷的事情却是接踵而至。像是章豫和梁瑾的刻意讨好,冯执自始至终都阴沉的脸,老太太滔滔不绝的重提着过去他毫无记忆的旧事。饭桌间的气氛尴尬而诡异。   "回头让下人打扫下房间,晚上你就睡朝南的大屋。"老人家最爱自作主张,舀了一勺虾仁送到冯执饭上,若无其事地说着。   冯执自然不肯依,连连摇头筷子都放下了,匆忙抹了抹餐巾,"不不,我住酒店就可以,不劳破费了。"   老太太一发话,章豫和梁瑾便都闭了嘴,两人俱是焦虑地看看冯执,又看看老太太。眉头不自觉地就皱到了一起。   "破费什么呀,也不是没住过。都六年了,总要回来的嘛。"老人才不顾及饭桌间显而易见的尴尬气氛。可坐在一边的章尺麟却终于是忍不住了,筷子一把便丢到桌边上,发出些微刺耳的脆响。   "够了吧祖母。您这要干什么呢?我是真看不明白了。您说要见她,我就把她带过来了,您说有事儿说,那好趁着现在大伙儿都在,咱们也说开了。不过我得说清楚,不管过去我跟冯小姐发生什么,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我现在订婚了而且马上就会结婚。如果您是要动重修旧好的脑子,那抱歉,我不奉陪。"话音未落,老太太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   章尺麟没来得及反应,右脸颊结结实实地被扇了耳刮子,瞬时红肿。   "放肆,越来越没规矩了。什么叫你不奉陪?告诉你,这件事情,你必须奉陪到底。结婚?哼,沈毓贞那样的女人我会让她进章家吗?我章家的媳妇儿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冯执。别无二选。"老太太气势上全然不输给章尺麟,可她的话却让他吃了不小一惊。   章尺麟冷冷盯着冯执看了良久,皱眉复又问,"我不明白。她……你是说……她,冯执,是我的……妻子。她……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妻子?"事情早已超出他的预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转头去问梁瑾和章豫。他们垂着眼帘,甚至不敢看他。彼此俱是不发一言,用沉默回答他的疑问。章尺麟又一次转眼去看冯执,"这些事情,沈毓贞也都知道的。你要是不信,去问她啊。"   老人保持着比他更加冷酷的神情,有着不容违抗的命令般的口吻,"我的孙媳妇儿从来就只有冯执一个人。你要娶沈毓贞,可以。等我死。"   那样笃定的话,带着沉重的分量叩击到席间每个人的心里。   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沈毓贞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客厅,她很晚才接到王漾打来的电话,得知冯执也在霞山,她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直接开车上山来。   老太太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今天说了太多的话,耗掉好些精力,正想吩咐刘妈推她进房,却被突来赶来的沈毓贞打破的步调。   "今天真是吹得什么邪风啊,把你都吹到霞山来了。让厨子备副碗筷来,记住了,是客用的。"老人靠着轮椅,面对沈毓贞方寸大乱,心里觉得好笑。   "真不知道,今天有客人,要是早些告诉我,就"   "哪里有什么客人啊,不是才来嘛。"她话说一半,就被老太太打断,她打着哈欠,俨然兴趣缺缺,"刘妈,推我进屋。朝南那屋子收拾干净些啊。"说着,便让刘妈推着,眼见就要进屋了,却听见沈毓贞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偌大一个章家,就是如此刁难人的?"她还要开口,一旁的章尺麟却拉住了她的胳膊,示意她住嘴。沈毓贞觉得委屈,反手就要甩开他,然而那双手却抓得更紧,紧得让她生疼。沈毓贞不解,回头看他,却恰好撞上一双冷漠而严肃的眼。   "不明白吗?那不如先跟尺麟好好坦白一下哪些事情你准备瞒他一辈子的。"   老太太意味深长的话就像一根毒针捉到沈毓贞的痛楚,她似乎了然,颇有些惊恐地看看章尺麟,复又看了一眼沉默地吃着饭的冯执,忽然终于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她一下子慌乱。   "尺麟……你听我解释。"   声音那么颤抖,空气忽然就变得好冷。   作者有话要说:执尺在幻想言情图推榜于是很不幸的,要周更两万确切的说,几乎就是日更。所以……让我哭一会儿吧。多多收藏吧~收藏~亲,收藏是执尺永远的痛虽然我也无能为力 ☆、肆肆   入夜的闽粤依然亮如白昼,车子在城区主干道上飞驰而过,闪亮璀璨的霓虹映照在黑漆的车身上,宛如流星,一闪即逝。冷空气来袭,夜晚的闽粤气温骤降,半路上便开始飘起零星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劈啪作响。不久便天地间湿了大片,雷声隆隆作响,仿佛困兽之斗。霞山到闽中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章尺麟开得快,一路默不作声,脸自然阴沉得紧。好容易进了市区,车子渐渐多起来,漆黑的林肯SUV终于停在红灯处长长的车队后边。   车里没开音响,因为下雨的缘故,莫名显得更加安静。章尺麟拉了手刹,从兜里摸出烟盒,捡了一颗叼在唇边,随手便点了抽起来。车里一下子便烟雾缭绕开了。   "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的?"沈毓贞终于忍不住开口,章尺麟下了车窗,轻弹烟灰,外头冷风冷雨洋洋洒洒地灌进来,人瞬间清醒了很多。   "前阵子,我去见了小表叔。阿贞,能跟我好好解释一下吗,冯执为什么回国,为什么会在他的公司里。"他似乎是疲惫,讲话声音特别轻,可就是那么轻,沈毓贞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笑,仿佛是掩饰。   "她的事情,你怎么来问我呢?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和Otto也联系过了,他跟我说了实话。容屿因为是远亲,早年在国外最近才回来,所以你还没有机会见过他。阿贞,所幸你是在他这里碰了壁,如果换做别人,你准备把冯执逼到什么地步?"章尺麟掐灭了烟,利索地关上窗。因为雨天堵车,缓慢前行了几米,又停了下来。   沈毓贞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   "你是不是就准备这么瞒着我一辈子?你说她不过是我一时糊涂迷恋的女人,既然如此你费尽心思,动了那么多手脚究竟是做什么?"章尺麟不接她的话,他木然地盯着前方,挡风玻璃上都是细密的水珠,被雨刷一下一下地刮掉。   沈毓贞处心积虑了那么久,其实没有别的念想,她只是想和章尺麟安安稳稳,白头到老。她不希望别人的干预,她爱他,她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她所能付出的一切,而同时她也愿意为了自己的幸福去毁掉别人的幸福。沈毓贞就是这样务实的女人,人生苦短,握住能握住的,抓紧想抓紧的。不要有遗憾,不能留后患。   "是,我承认在冯执的事情上,我做得有失理智。没错,我是感情用事了,可我爱你。爱都是自私的,眼里容不下沙的。所以我宁可对不起别人,也要永远留在你身边。"   "那么冯执到底是谁?"他步步紧逼。   沈毓贞又沉默,声音低了很多,"她是你妻子,后来你做完手术她就跟你离婚去了国外。"   "你撒谎!"很显然,章尺麟并不信任她,关于在墨兆的那段回忆,仿佛就是梦魇。他还记得湿冷的雨天,昏暗的房间里他手中捏着的照片。"在墨兆的时候她就走了,我胸口的伤疤根本不是被人刺的,而是我自己,在她面前弄成这样的。"   沈毓贞瞬时觉得惊恐,她不可置信地看他,连语调都变了,"你……你恢复记忆了?"   "她离开我的时候,根本没有做手术。"   那是章尺麟和冯执的过往,沈毓贞从未参与,自然无从得知。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只是摇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真的,尺麟我跟你道歉,冯执的事情是我不对,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面对沈毓贞近乎痴狂的目光,章尺麟还是冷了脸,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标示,他觉得混乱,脑里的片段零散地仿佛潮涌,数以万计嘈杂的人声,有歇斯底里,有冷嘲热讽,哭泣和叫喊,枪声和悲鸣。他的头很疼,仿佛有蜈蚣一寸一寸钻进脑髓里,千万只脚剥蚀他的头骨,利落地搜刮,剔骨般地疼痛。章尺麟用力抓着方向盘,指尖都泛着青白。然而即便这样,他都咬牙忍着。   "怎么了,尺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沈毓贞很快觉察出他的异样,然而章尺麟却只是摇摇手。又是绿灯,林肯随着车流缓慢移动,终于转过一个弯,上了高架。他深吸了口气,面色很不好,低声吩咐,"你先回去。"   "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去医院吧。"沈毓贞越发焦虑,可章尺麟却再也无暇顾及,车子上了高架畅通无阻,瞬时快了很多。雨下得很大了,仿佛瓢泼,在银色的车灯里如同一束束箭,直直地射下来。   把沈毓贞送到小区后,几乎是马不停蹄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站在眼下的沈毓贞呆呆地看着车子消失在苍茫的夜雨里,忽然有错觉,那个走开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   章尺麟要回霞山,他要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   头疼得就要炸掉了,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用力扶住脑袋。人因为疼痛而变得越发焦虑,油门踩到底了,车子在空旷的高速上仿佛鬼降,引擎轰响是爆裂前的喧嚣,街景快如鬼魅地飞闪而过,耳边犹如风啸。不远处的暗里,有闪亮如游蛇般弯细的闪电划破漆黑的空,雷声大作,风驰雨骤。   漆黑的林肯终于开下高架,章尺麟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仿佛有刀凿,剜着他的头骨翻搅着他的脑髓,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脑里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用力摇头,努力要甩掉那些嘈杂让自己清醒,车子拐过一个十字弯,突如其来的湿滑让丝毫没有减速的车子一下子失控,笔直地驶向反车道,章尺麟急打方向盘,车头瞬时往右侧急转。黑漆的车里忽然亮堂如白昼,他觉得刺眼,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槽罐车两只刺眼的远景灯犹如困兽的眼,就近在咫尺,仿佛捕猎一般快速冲过来。章尺麟本能地遮眼,在一片苍茫的白里,他听到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章尺麟!求求你不要死!"   他未来得及辨识,尖利的刹车声与轰鸣的喇叭声绵延不绝,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巨响。世界瞬时漆黑一片,雨声还在继续,雷声隆隆。一切都安静了。   章尺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听到嘈杂里有熟悉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眼睛像是迷了沙子,怎么搓揉都看不清楚。   "章尺麟,别天真了,我们没有将来,我也不会等你。"   "过去我只觉得你心硬,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根本就没有心。"   "对,我就是这么势利的女人,你都一无所有了,所以,让我走吧。"   "好好待自己,为了我你不值得。"   谁,那是谁的声音,他疯了一般用力去揉眼睛,他用尽全力地伸出手去。那个自始至终都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那么熟悉的眉眼,带着令人心悸的悲悯。她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有言语都滞涩的悲与痛。那么目不转睛地凝视,嘴唇缓慢而滞重地开阖。他还没来得及看得清,便像是掉进黑漆的漩涡里。   那么多的画面,像是一部老电影,画质低劣。一幕轮着一幕,那些陌生而熟悉的场景在他心里逐渐清晰,那么多想破头都捉摸不透的答案也逐渐明了。那么多的回忆里都有一个人,一个他失了心志都要留住的,却终究都没能留得住的人。   那个人就是冯执。   ##   非常浓重的消毒水味儿   "章尺麟,你听得到我讲话吗?章尺麟。"像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凑得很近,就在咫尺。她的声音很柔软,带着温热的气息涌进他的耳里,有一点痒。   "让他休息一下吧,冯丫头。"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传过来。章尺麟用力想要睁眼,然而似乎是梦魇一般,浑身都抽去了力气,他只觉得累,眼皮沉得仿佛灌了铅。近在咫尺地那团温热停留了片刻,似乎就要准备走,这个时候,章尺麟拼劲了全力,才干涩地开口,"不要走,留下来。"   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才回道,"好,我一直都在,你好好休息。"   章尺麟觉得这个声音好听极了,犹如天籁,轻巧地叩击了他的耳膜。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有的温柔,他渴求许久,期盼许久,经过稍纵即逝的遗忘,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沉的眷恋。仿佛沐浴在温热的涓涓细流里,他彻底放松,沉沉地睡过去。   沈毓贞急急忙忙感到医院的时候,章家人都聚在了病房外头。她一定是吓坏了,头发很乱脸色也不好。一路跌跌撞撞地扑到病房前,口不择言地胡乱问着,"怎么回事?走的时候脸色就这么差……我,我让他去医院……就是不听。怎么会呢,刚才还……还好好的。"沈毓贞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梁瑾连忙过来安慰,拍着她的背,连声地劝,"回来的时候在十字路口跟辆货车撞在一起。所幸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说是脑手术后遗症没有痊愈,是受了刺激。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沈毓贞还啜泣着,泪眼婆娑,"让我,让我进去看看他。"说着便要推门而入,却被一旁沉默不语的章豫伸手拦住。   "老太太和阿执在里边儿。"   然而沈毓贞哪里管这些,还想推开他硬闯进去,却恰好和刚出病房的老太太撞了正着。   老人冷着脸,把她从上到下冰冷地打量一番,"你来做什么?"   沈毓贞不卑不亢,"他是我的未婚夫,我要见他。"   "未婚夫?哼,那你是否又尽到了作为一个未婚妻的职责呢?这样的天里,你明知他身体不舒服,还让他开着车出来,沈毓贞,你是按得什么心?"老人气势逼人,沈毓贞不是不委屈,可在这样的情形里,她甚至百口莫辩。   "医生说他是受了刺激。离开霞山还是好好的,你老实说,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沈毓贞终于沉默下去,在惨然的白炽灯下,她站着,呆若木鸡。   ##   章尺麟次日就清醒过来,然而仿佛是丧失语言功能一般,从那晚开始便拒绝和人交流。章豫问过医生,也做了各项检查,然而章尺麟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值内,没有病灶,只是沉默。   老太太回到霞山以后,病情有加重的趋势,她不能常来医院,更多时候甚至只能卧床休息。照顾章尺麟的任务自然还是落到沈毓贞身上。她原本就有愧于他,如今有将功补过的机会,自然把握得紧,他拒绝交流,她便说得更多,天南海北地谈,可很多时候更像是自言自语。章尺麟就像永远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与世隔绝,生人勿近。   这一天,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临近中午的时候,冯执来看他。   虽然老太太一再挽留,可她还是执意要回净穗,虽然如此却与老人家约定每周都会回来看她。冯执很少来医院,这里任何一个细小的情节都能让她想起过去,那些极不痛快的回忆仿佛如影随形,于是冯执选择逃避。   外头已是晴好的天,入春有些时候了,天很蓝没有一点云,推开窗子会有婉转的鸟鸣。冯执知道章尺麟的情况,很多时候她几乎和他保持一样的沉默。拉了一条椅子,坐到他的身边。   风从窗口慢悠悠地溜进来,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很甜。医院就在二楼,偶尔有桃花瓣被风带进来,吹落到地上。   章尺麟静静地看着纷扬飘落的花瓣,忽然轻声开口,   "老宅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什么时候陪我去看看吧。和那时候一样。"   冯执起初还是不解,转首来看他。章尺麟的眼神温和如水,却没有丝毫感情。他淡淡地和她对视,最终缓慢说道:"六年,你离开的真久。"   作者有话要说:车祸很狗血,原谅某线俗套没想法我回去精算了一下两万字是六章的量也就是说,这周真的是日更,不是煮的啦亲们似乎对章老板恢复记忆喜闻乐见但我可以预告一下恢复记忆的章尺麟对冯执并不算客气不过会有契机让他们重修旧好的并且不止一个,其中有一章我很喜欢下午《北京遇上西雅图》走起——以上 ☆、肆伍   车祸给章尺麟造成的创伤算不上最大,虽然断了几根肋骨,但好在年纪轻底子好,卧床一个月之后便差不多可以回家疗养。   出院的时候,病房里来了很多人,公司下属,生意场上的熟识,酒肉朋友。花篮水果、摆得走廊都是。屋里的人更多,显得多少有些嘈杂,好在章尺麟所在的病区二层只有他单独一间病房,众人便越发无所顾忌。   祝福恭贺之词自然少不了,章尺麟虽然觉得憋闷但也只能碍着面子皮笑肉不笑地应承。沈毓贞早早就到医院了,这一个月里,她百般讨好他,处处陪着小心。可章尺麟终究是难伺候的主,出事半个月之后,他才终于愿意开口和她说话。然而态度还是淡淡的,不温不火。与她之间就这么不近不远地搁着,沈毓贞自然觉得委屈,苦苦挨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他出院,原本是打算两人找个机会好好谈一谈。他对她的误会与不解,她自身的言不由衷,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以此开诚布公。   病房一行人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才零零落落地散去,梁瑾和章豫没有来,他们还是想给章尺麟和沈毓贞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让彼此把话说开,不要丝毫保留。老太太的无理取闹让无辜的冯执又一次卷入分明不属于她的纷争。而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也恰到好处地冲击了章尺麟和沈毓贞的关系。章尺麟是仇恨欺骗与谎言的,他过去有过苦痛,他失去记忆,那是一道硬伤,虽不致命,可不安与多疑仿佛如影随形。沈毓贞对他有着莫大的恩遇,她目睹过那个笨拙不堪,形如废人的章尺麟。她饱受他的软弱与任性,给予他的爱是涓涓细流,恰到好处地涌进他生寒的心。那一刻的温暖他至生难忘,章尺麟深信他永远不会离开沈毓贞,他会用尽余生来回馈她的相依相伴,他要用相携共老来表明内心。   所以章尺麟觉得失望,所有人都能欺骗他,唯独沈毓贞不行。所有人他都不信任,唯独沈毓贞他深信不疑。可是,面前这个陪伴了他六年的女人,却和所有人一样,辜负了他的真心。让人生寒。不过谢天谢地,他到底是恢复记忆了,那么多过往一闭上眼,就□在眼前,不堪回首却又历历在目。六年过去了,冯执当初的狠绝他至今依然耿耿于怀,那是章尺麟的一个心结,那时候他傻,怎么都弄不明白,现在回想终能究得一些缘由,有些他能理解,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会原谅她。   "我跟卢嫂学做了牛骨汤,你刚出院,真要好好补补。"沈毓贞替他把病房里所剩无几的一些衣物收拾好,接着扶着他的胳膊就要走。   章尺麟却淡漠着一张脸,轻轻甩开了她伸过来的手,"我让人把东西都搬到霞山了,祖母生病,我过去陪着她。"他说着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呆立在原地的沈毓贞难掩的委屈终于在空旷地飘荡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上彻底爆发。   "到现在你还不原谅我吗?"她的声音颤抖里带着莫名的激昂,语调上扬,分明是质问。   章尺麟停住了脚步,转脸看她,"我把王漾辞了,出国那年开始他就一直跟着我到现在,可他犯了些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嘴可硬了,什么都不说。可我照样有法子知道那些事情。"他轻蔑地笑了笑,又走回到沈毓贞跟前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慢条斯理,"阿贞啊,我还是喜欢过去的你,单纯没心机,一看就到底了。"   沈毓贞听闻这话,短暂停顿了几秒,瞳孔瞬时缩紧了,章尺麟很满意她的反应,"你犯了一个我最最讨厌的错误,所以我得好好惩罚你。当然,罪不至死。所以,过去该了的事情都了结了,我会回来的。"   沈毓贞还想辩驳些什么,却又深知多说无益。   ##   老太太的病情因为情绪问题一天天加重。很多时候只能卧床休息,章尺麟的事情耗费了她好些心力,回到霞山之后便一病不起。   冯执依然保持着每周来探病一次的习惯,从净穗到闽粤走得是水路,因为班船有时间点,所以每次到霞山都是匆匆忙忙的。章尺麟不在的这段时间,老太太但凡逮着机会就要劝她留下来,可冯执却是铁了心的婉言拒绝。她来闽粤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上一次在王芳菲家,戴常运出人意料地袒露心声把冯执吓得不轻。过去她纠结与章尺麟的感情,从没留意过身边这个只比她小了三岁的男人。她没有把他当亲人,至多不过就是相对熟悉的陌生人。戴常运的软弱,怯懦,偏执而偶尔的乖戾让冯执觉得不舒服。她保持着一种疏远地客套,与他隔开一定的距离,互不干涉。即便后来戴常运闹了章尺麟的订婚礼,冯执除了感激没有更多的情绪。至于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不是谁都能料想得到的。而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王芳菲在那之后竟然真的把她约出来,语重心长地畅谈一番。话说的婉转到位,可到底不过就是让她退而求其次,委身戴常运就算了。那一阵子冯执心情特别不好,于是来闽粤便成了一种间接的散心。虽然在霞山其实也不见得轻松。   章尺麟一回来便和刚从屋里出来的冯执装了正着。   她还保持着温柔的笑意,可一见着章尺麟,那缱绻的微笑瞬时便收敛起来。让章尺麟的心莫名失落。   "还真是尽心尽力啊,都走了六年了,喊你回来就回来,倒真一点脾气都没有啊。"章尺麟话里带刺,先发制人的挑衅。他如今全想起来了,那么多记忆,多半都是关于她的,而多半也是苦涩的。他还记得自己舔着脸求她留下来,姿态低到尘埃里,脸皮都不要,自尊都不要,他只要她。可冯执做了什么呢?她一脚把他踩到地里,辗转碾压,把他的自尊弃如草芥。他的低声下气换来的竟是她更加决绝的背影,头也不回的离去。章尺麟觉得心酸,他想给她一些教训,他不这么做,他难受。   冯执早就受惯了男人的冷言冷语,头也不抬一下,"我是替老人着想,你不要无理取闹。"   恢复记忆后的章尺麟让冯执觉得危险又害怕。他身上的戾气又回来了,并且较之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卧薪尝胆,他隐忍不发,却只是积怨。   章尺麟冷笑,"替老人着想?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没良心的女人也知道为他人着想。"   "章尺麟,你觉得这么说很过瘾吗?我是真心想帮老太太,如果你反对,可以,我走。"冯执烦透了他的恶言相向。她觉得累,也懒得辩驳。章尺麟恢复记忆之后,冯执原本还想和他谈,开诚布公,坦坦荡荡。人活一辈子,她何尝不想相逢一笑泯恩仇。可现在看来,这个男人显然还在恨着她。六年了,仇恨果真是最为坚固的感情。过去她恨他,现在彼此调转位子。仿佛是博弈,你来我往,互相过招。她跟章尺麟之间这笔算不清的烂账注定是再也理不清了。千丝万缕的情谊,就让它剪不断理还乱。   "行,你滚啊,死都别回来。"冯执收拾东西拔腿就走,章尺麟没料到她气性如此大,一时面子拉不下,索性撩了狠话。他冲她吼,可她压根就不理会,头也不回,骄傲地像只开屏的孔雀,让人一个狠心就要折了她的尾羽。章尺麟怒极,操起桌上的茶盏就往她离开的方向砸。   一声脆响,好好地一盏青花瓷一头撞在红木大门上,粉身碎骨。   ##   回到净穗后,章尺麟便真是耐住了性子,当她死了一般,丝毫不予理会,倒是王芳菲又来过几个电话,每一次都让冯执不胜其烦。   这个当妈的爱子心切近乎失去理智。那份源自母爱的痴狂让她觉得胆寒。后来的几次约见,冯执均已各种借口推辞掉。然而,王芳菲又是何尝精明世故的女人,几次碰壁之后,心下便也清楚冯执是有意避她不见了。诸如此类的情况,要是搁在别人身上,自然知难而退,可王芳菲不是。她是出了名的好强,啃不下的骨头慢慢啃,正所谓世上无难题,只怕有心人。铁杵尚且能磨成针,你一个冯执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在杂志社见到王芳菲,冯执似乎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那时候,冯执刚准备下班,容老师难得和她顺路,本想捎她一段,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就在公司门口看见了王芳菲。冯执还觉得尴尬,毕竟上司还在身边,人明显拘谨得多,倒是王芳菲,一见容老师便热络开了。家长里短地问,处处失礼,却毫不收敛。   最后是容老师招架不住,他回首还客气问冯执,"还坐不坐车了?这样不要紧吗?"   冯执丢人丢大了,巴不得他快些走,连连点头示意。容老师犹豫了片刻,终于没再说什么,驱车离开。   "阿姨,要真有什么事去家里找我就可以了。"冯执心情被王芳菲的突然造访折腾得有些不愉快。她敛了敛神,面色淡漠。   王芳菲倒是热络,"哎,最近一直找不到你人,打电话不是在忙就是到外地去了。你别当阿姨傻瓜,你是不是因为常运的事情在躲着我啊。"   冯执僵硬地笑了笑,作已默认。王芳菲心下自然明了,嗔怪似的冷瞥了她一眼,"傻丫头,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阿姨还不懂嘛。这次来找你,没别意思,大伙儿吃顿饭,那天闹了不愉快,得补上。"   王芳菲说得有板有眼,冯执信以为真并不多想便点头应允。   回到商品房的时候,桌上早摆满了好些菜,甚是丰盛。戴常运早就回来了,正忙着摆碗筷。一见冯执跟着王芳菲回来了,高兴地有些语无伦次。冯执尴尬地笑着,连忙低下头躲避他灼热的视线。   席间还是王芳菲最能调动气氛,还是家长里短的一套,期间还不忘敦促冯执喝些清酒。   "是我车间老王的女儿从日本带回来的,好好尝尝,到看看进口货是哪里不一样。"   冯执举杯浅浅酌了一口,日本清酒她并不怎么喝,只觉得味道有些怪,却挺容易上口,她又仰头灌了一口。火辣辣地却叫人觉得舒服。   "阿执,我也知道,这一阵子逼得你有一些紧。可你也看见了我们常运年纪不小了。你也单了那么长时间,两个人凑活着,日子也能过得挺好不是嘛。你看,人家章尺麟多想得开,又讨了个年轻美丽的未婚妻。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呀。"   冯执觉得清酒的度数有一点高,她不过一杯下肚,没过上多久,身子便觉得热了。她原本酒量还可以,却不想这次浅酌几口,就败下阵来。脑袋晕得厉害了,王芳菲的那张脸仿佛是重了好几层,看也看不清。她的话时响时落,像是带了回声。   冯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上仿佛有小虫,很痒很痒,那种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然而,意识到此,似乎已经来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嘿呦,淘气的章老板又开始搬起转头砸自己的脚啦赶走冯执老太太会买账吗?最后还不是自己舔着脸巴巴儿地回去接人家啦啦啦啦~ ☆、肆陆   王芳菲方才还是热融融的一张脸,在看到了冯执已经神志不清后,终于脱了伪善的面具。戴常运自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到冯执变得痴痴念念的,不禁也觉得蹊跷,"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芳菲就是觉得戴常运傻,她精明能干了一辈子,却生了这么一个没有出息的儿子。脸瞬时就拉下来,"看不出来嘛?你没用,有些事情也只能我替你做了。"   戴常运似乎是不可思议地盯着王芳菲看了好久,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用意。然而日思夜想的女人就摆在眼前,可即便垂涎三尺,如今也没有胃口了。比起败兴随之而来的恼怒越发变得激烈。戴常运没再说话,腾地一声从座椅上窜起来。直接把昏昏沉沉还手脚不老实的冯执一并架起来,王芳菲原以为一直不开窍的儿子终于恶向胆边生,发了狠心要出息一回了。却没想他一个转身,并不进房间,径直开了门便要出去。   王芳菲急了,"站住!你去哪里?"   门一开,楼梯间里的声控灯瞬时便亮了。王芳菲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来,中气十足,还带着愠意。   戴常运向来都是懦弱的,是一只皮球虫,就算被人玩弄于股掌,也只有瑟缩成一团的本事。可所有事情,一旦加上冯执这样一个特殊的标签,那么他不坚强也会故作坚强,他无能也要尽己所能。戴常运丝毫不做任何理会,他的沉默惹恼了原本就有怒气的王芳菲,她大步向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警告,"我告诉你,今天我这么做,就是跟她撕破了脸。你现在把她送出门,那你这辈子都不要见到她。"   那这辈子该有多长啊,见不到冯执的日子。   戴常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然而犹豫只是一瞬的事,迷离过后他越发显得果决,"那我情愿!"他冷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他的人生有一半都被王芳菲掌控着,送他出国,为他安排工作。他生性贫弱,并不好纷争。只要不是过分的事情,他都愿意听母亲的话。温和的性子在日积月累的傀儡生活下,变得木讷而怯懦。戴常运想,这辈子他就这样了,他喜欢冯执,从一开始就喜欢她。可他也知道不可能,所以一直拼命忍耐,他不敢有非分之想。能够远远地这么看着就好了,他都不求留在她身边。那是多么卑微的念想,可就是如此脆弱的情感,最终也在王芳菲的精算里,彻底崩裂。   ##   戴常运背着冯执好容易才打到的士。   他不知道王芳菲究竟给她下了什么药,一路上身子像是着了火,烫的吓人。她仿佛就是喝醉了酒,可却比醉酒的人更多了诱人的风韵。此时的冯执仿佛鬼上身般,剥离了过去的客套与疏远,就像一只撒娇求宠的猫,哪儿热乎就往哪里钻。她特别黏人,浑身带着温柔的体香和浅浅的酒气。她的身子软极了,像棉花糖一样团住他。许是车里太热,没过一会儿,她便脱了薄薄的酒红色线衫,里边儿只穿了一件吊带裙,香软的酥胸呼之欲出。   戴常运只觉得渴,脑门上沁出了豆大的汗。他反复催促司机开的快点再快点,   那么漫长的煎熬,车子终于停到冯执住的小区楼下。戴常运憋着一股子劲儿,咬牙忍着,把晕头转向却还不老实的冯执掖在怀里。她的衣服半敞着,胸口白花花的肉若隐若现。戴常运不断地咽口水,喉结来回滚动,却只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疼。   "热……真的热。"冯执嘴里还带念叨。   钥匙就在包里,戴常运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她包里捣鼓。冯执的脸就近在咫尺,她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芬芳透顶。戴常运心痒极了,他定定看了她半秒,红润而潮湿的嘴唇,白瓷般的皮肤,简直就是件绝妙的艺术品,安然却又躁动地摆放在眼前,等着他狠狠毁坏,胡乱糟蹋。   犹豫只是片刻,理智便顷刻颠覆。戴常运呼吸陡然急促,一下丢了冯执的包,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就是毫无章法地啃食。冯执的反抗软弱无力,犹如蚊吟。戴常运彻底埋没了理智,任由欲望肆意驱使。就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狠狠抱住怀里人,手肆意在胸前的温软里游走,用力捏揉,迫使冯执不禁小声呻,吟。那似有若无的声音恰似一剂猛药,他下边已经硬的不行,犹如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他有些颤抖却又激烈地开始要扒开冯执的裙子。   "在干什么?"   然而却在这个时候,低沉的男声从他背后响起来,犹如兜头冷水,浇得他浑身冰凉。戴常运的动作瞬时僵持,他机械地回首,橙黄的路灯下,章尺麟插着口袋,冷酷地看他。   他比戴常运要高出很多,也结实很多。站在一起的时候,戴常运甚至要微微仰头。在气势上便已经吃了败仗。   "我问你在干什么?"这一次,章尺麟放慢了语速。与此同时,不由分说,一把便从戴常运手里拽过意识不清的冯执。她的状态让他不禁微微皱眉,接着仿佛是了然,脸色瞬间冷到结冰。   "你给她吃这种东西?"他单手搂着冯执,眼里有了愠怒,而此刻杀意尤甚。   戴常运耻辱又丑陋的恶行被人抓了现行。他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眼见着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简直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此时此刻,过往的怯懦,长久的压抑,可望又不可及的疯想混合到一起,不断发酵,催生暴怒,逼近失控。   "是又怎么样!我喜欢她!我要她!我窝囊了一辈子!就兴你玩弄她,不兴我爱她!我比起你来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就要她!还给我!"说着,失控的戴常运就要嘶吼着上前来争抢。   章尺麟早有防备,还不等他靠近,黑洞洞的枪口便已经抵上脑门。带着冰冷的温度,一下子便唬住了嚷嚷着要扑过来的人。章尺麟还是那副冷漠的表情,眼里的杀意很浓,仿佛是法官,带着不容宽恕的审判。他冷笑,枪口又用力顶了顶他的印堂。"两个选择,要么滚,要么死。"   空气里有了火药味,戴常运不甘心,可是除了愠怒,却没有了更多举动。章尺麟耐性不好拉了枪栓,眼见着就要爆他的头。僵持片刻,戴常运最终败下阵来。他冷哼一声,全然是不服气,"章尺麟,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说罢,便心不甘气不服地离开。   章尺麟搂着冯执,一手握着冰冷的枪保持着那个姿势,在黑漆的夜里冷酷地盯着戴常运远去的背影,那一刻的杀心曾经一度催促他开动扳机,枪爆他的脑袋。可章尺麟还是忍住了,他的无名火有些走了火候,就这么游走在差一点点失控的边缘。   ##   夜已经深了,靠着车,点了根烟抽,风有些大,火星明明灭灭点了很久才着。章尺麟用力吸了一口,刚呼出的烟气瞬时便被风吹走。他回身去看昏睡在车里的女人,衣衫有些凌乱,他硬着头皮给她穿了好一会儿,觉得性命都要丢掉。章尺麟意识得到这个时候不能跟冯执在一个空间里,她会胡搅蛮缠,她会无理取闹,她像猫一样拱着他,黏着他,百般讨好撒娇求宠。章尺麟绝对吃不消,他不打算原谅她,他还想找机会刁难她。一个没有战斗力的对手会让他心软,放松警惕甚至丢盔弃甲。他怕自己重蹈覆辙,于是便冷冷把她甩在一边,离得远远地,好像一件危险品,一旦接近就会误了性命。   老太太知道冯执被章尺麟赶走之后,发了很大的脾气。那时候人还病在床上,结果硬是急得仰起身子,挥舞着手就要甩他一巴掌。老人是倔脾气,本来身体就不好,如今心情不顺了,干脆滴水不进,一句话都不说,就是跟章尺麟闹脾气。他在长辈面前乖顺得像条宠物,可不管他如何取悦,刻意讨欢,老人就不吃这一套。   原本家里还为他恢复记忆的事情觉得高兴,可老太太这么一闹别扭,大家也都没了兴致。章尺麟就是孙子,日日舔着脸侯在她跟前,好说歹说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却俨然就是对牛弹琴。整日净做无用功。眼见着老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吃不喝自然不成体统。纠结了半个月,愣是性子再倔的章尺麟也只得败下阵来。   他是从公司直接开车走跨海湾大桥过来的。原本还是想去公司,却不想晚到了一步。于是便寻着容屿给的地址在净穗市区兜兜转转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她住的那个小区。   章尺麟那时候还没吃饭,他也没这个心情。坐在车里一根烟接着一根地抽,烟屁股一地。他是做好了被冯执冷嘲热讽无理取闹的准备了。当初赶她走的人是他,如今还是要他来赔礼道歉。自然,章尺麟全是看在老人的面子上,他跟冯执的恩怨纠葛在此之前都可以暂且不谈。他拉下面子,并不代表他能宽容她过去六年鬼上身一般的不辞而别。   等了很久很久,从昏黄的天一直到漆黑的夜。路灯亮起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章尺麟的车就歇在暗处,熄了灯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就等在黑暗里,像一个猎者伺机而动。   终于,一辆出租车开近了,掠过他在不远处的楼梯口停下来。接着一对男女从里边出来。他看的清楚,一个是戴常运,一个是冯执。她似乎喝得有些多,但却全然不是醉酒的姿态。举止里有肆意挑逗的嫌疑,仿佛换了个人,带着满满的令人别扭的风情万种。章尺麟不禁眯了眼,他深深呼吸,耐着性子想再等一等。却不想纠缠的两个人眼见着就要到擦枪走火的边缘。他再也看不过,蓬勃的怒气让他有那么一瞬觉得不可思议,可章尺麟没有多想,他只看重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怒极了,只觉得血涌大脑,他甚至是想都不想就从座驾上提了枪。   如果可以,他会要了戴常运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好大的胆子,连小舅子的脑袋都敢拿枪指不过到如今为止这一章里的章尺麟我最喜欢所以,委屈你了小戴,到你亲妈怀里哭一会儿不,不是我,是王大妈另外,虽然文案大纲什么都没有写但还想预告一下,新文和容屿有关因为没谱,就暂且不细讲了——以上 ☆、肆柒     冯执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林肯车开得很快,正在过海湾大桥。当初这座曾经拿过吉尼斯纪录的净粤大桥在当初竣工之际,章尺麟曾作为投资方之一参加过竣工庆典。那之后投资方们作为第一批净粤大桥的客人,被允许驾车试行。那时候要比现在热闹得多,他很难得地带着冯执一道出来,开得还是敞篷小跑,天很晴,阳光很好,海面苍茫辽阔,风有一点大,却丝毫不觉得冷。章尺麟车子开得很快,像是要飞出来,马达的轰鸣裹在肆意徜徉的风里,仿佛是药剂,一下子暖了情绪。那天两个人心情都不错,章尺麟从没见过冯执会那样笑,眼睛像是两瓣月牙,带着一点淘气,眉眼都舒展开了,看着他的时候心都忍不住荡漾。他没跟任何人讲,那天他花了多大力气才稳住方向盘,大桥很长,有好几次他都怕自己连人带车送海里去。   依然是老路,却全然是不同的境遇了。   章尺麟车子开得不快,外边的天灰蒙蒙的,还裹着晨雾。头还是觉得胀,隐隐作痛。昨天晚上的事情,于冯执是个不小的耻辱。过去她做人消极,对人不热情,不信任,不亲近。可也亏得这样,她才能麻木了心,隔绝任何可能的伤害。很多年过去了,冯执觉得总有事情是要改变,她爱上她恨过的人,她又让爱上她的人再来恨她。看,世界多奇妙,谁又是万年不变的呢?所以她摆低姿态,选择和唯一称得上是亲人却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王芳菲母子冰释前嫌,互相取暖。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有多愚蠢。   "醒了?"一路疲劳驾驶的章尺麟眼神无光地盯着反光镜里的冯执,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不带丝毫情感色彩。   冯执头重脚轻地从车后椅上坐起来,声音干哑,"这是哪里?"   "去闽粤,祖母状况不乐观。"   听到这样的话,冯执也沉默了。隔了很久才又说道:"昨天的事情,谢谢你。"   那是她第一次对着章尺麟这么一个男人郑重道谢。她一说出口,彼此都是一愣。过去的冯执但凡遭遇章尺麟,能说出的难听话,能做出的难堪事,能摆出的臭脸色,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简直命里相克,生活在一起,最多的是纷争。然后在漫长的纷争里竟然催生出爱情,接着又在新的纷争里毁灭了爱情。   命运把他们推到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彼此保持客套,却也都看透客套下最为真实的彼此。   章尺麟显然受不惯她这一套,脸色也沉了沉,他专心开车,并不接她的话。隔了有好些时候,才解释,"你别误会,这么做都是为了祖母。"章尺麟故意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摆出一副全然是局外人的姿态。"祖母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自然,从老人的角度考虑,我们都希望你能留下来陪她。毕竟……也是最后的一点念想了。"说到后头,章尺麟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冯执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不用多想,势必也是落寞的。   听到那是老人最后的一点念想的时候,她的心忽然触动了一下。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刹那,却也是在这个渺小的瞬间里终于做了决定。   "上一次在霞山说了一些不客气的话,我向你道歉。现在老人家很需要你,我们之间的纠葛就暂且先放一边吧。"停顿了半秒见冯执还不开口,他又给她台阶,"你要是不愿意,我不勉强。"   "老太太愿意见我是因为她心心念念地要我们和好,你不是不明白的。可是,木已成舟。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冯执思索了很长时间,她是愿意回霞山的,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看在那是她这么漫长一辈子里,最后一个念想上。她会留下来的,然而他们都不是孩子了,留下来便意味着要抛开很多顾虑。冯执知道章尺麟恨她,恨她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离开,恨她的感情如此不坚定,被人从中撺掇就丢盔弃甲,恨她懦弱,恨她心硬。他们无法重回原点,他们也无法走到未来。   "对,是根本不可能。我们不需要和好,大家都有彼此的生活,这样不值得。只要你留在老人身边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我没有要求,随你性子就可以。"章尺麟已经做了最大让步,话都说道这份儿上了,冯执也不再多说,她想到沈毓贞了,可犹豫了半宿都没有说说出口。那毕竟还是他的私事。   ##   车子开到霞山快要接近中午,刘妈一看到黑色林肯便早早侯在门口。章尺麟看她面色就知道老人情况不好,二话不说歇了车子就拉着冯执直接进屋。   梁瑾和章豫也在宅子里,两个人俱是六神无主地等在房间外,医生还在里边做急救。当初为了老太太的养病,章尺麟特地腾出一间足够宽敞的空屋,所有ICU的医用设施一个不差照搬到屋里。俨然就是一个小型病房。老太太住不惯医院,她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总想着要回家养病。家里人拗不过她,最后只得接回来,然而虽然房间里设施齐全,却终究还是比不上医院的条件。出了紧急状况,就是最棘手的事情了。   梁瑾看到冯执,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她伸手轻抚着她的手臂,满是感激,"阿执,谢谢你能过来。这辈子……我们章家都亏欠你。"话说到此,梁瑾又止不住小声啜泣起来,一旁的章豫看不过,揽过妻子的肩温柔轻拍,话却是对冯执说的。   "冯丫头,我知道你来不容易,心里肯定也有坎,特别是这段日子要你住在这里。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总免不了会想起过去的事情。难为你了。"章豫说到一半,被冯执打断,"伯父伯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为了老太太。"老夫妻俩也没有更多话,沉默着点头。   这时候,医生终于出了房间,显然问题比较棘手,他也花了不少时间,前额的刘海湿了大片,用袖子胡乱擦着。边解释道:   "病人再这样下去,身体消耗会更快。她原本胃就生着毛病,绝食这种事简直就是拿生命开玩笑。"医生对老人如今的状态很不满意,"我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但是按现在这样的状况下去,如果再有意外,最好还是回医院接受治疗。"   医生只是这么建议,一家人后来又商量下来,最终还是决定再等情况稳定。   冯执有半个多月没有来看老太太了。进屋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面上是氧气罩,身旁的摆着各异地医疗仪器,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瞬时逼仄了很多。她走得慢而轻,章尺麟就站在她身侧,她走一步他便跟着也走一步。   老人比起她离开的时候,瘦得多了。原本就是枯瘦,如今甚至成了枯槁。眼窝深陷,面色苍黄,呼吸罩在脸上都觉得大。被子薄薄地覆在身上,仿佛就是一张纸,看不到丝毫褶皱。冯执觉得心酸,她不过就离开了一会儿,老太太便成了这副模样。归到底那就是她的错,她不应该和章尺麟一般见识的,她不该上了他言语挑衅的当,她应该留下来而不是一走了之。然而,此刻心疼比心酸来得更甚。   冯执还记得她刚进章家的时候,老人也是不待见。那会儿章尺麟自作主张,丝毫不跟家里人商量半分,便把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姑娘娶进门里。老人和孙子闹了很长时间的脾气,最后火气还迁怒到她身上。那时候,冯执的日子过得很不惬意,老太太和章尺麟一样,都是难伺候的主,脾气性子阴晴不定惯了,说风就是雨,说晴瞬时便阴了。章尺麟她可以不理不睬,权当活死人看,可老太太不行,她是长辈,场面上的那套要敷衍还是得敷衍。而这么一个苛刻的老人,总要她暗暗叫苦。   冯执跟章尺麟关系不好,他不招她待见,几次放低身段却处处碰壁。彻底灰心丧气后出去风流便越发没了节制。花边新闻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冯执还记得每次他们回去,老太太总是报纸卷成棍,见着面就是当头一棒,接着便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每逢这个时候,老人总是和冯执站在一条线上。她过去是女强人,看不得女人受委屈。见到章尺麟太不像话,总要情不自禁地替冯执撑腰。一来二去,便渐渐处圆融了。老人比起孙子,越发待见这个孙媳妇儿了。她喜欢冯执的隐忍,把她的漠不关心当做是一种识大体的表现。   老人的宠爱或许只是爱屋及乌,但在当时处于水深火热的冯执来看,不可谓是一种灰暗人生里的暖融。她外婆去世早,大学没毕业母亲也离开她。身边没有过至亲的人,故此从未体会过所谓家人之爱,是怎样的感受,所谓亲情是否又会比爱情更加炽热与执着。而在章家的这几年,却意外地稍许触碰到这种至亲之情。她觉得烫手,却不自觉地依恋着。   冯执在床边站了多久,章尺麟便陪着她站了多久。时间过得慢而长,可以听到秒针咯吱咯吱跳走的声音,加湿器里有蓬勃的蒸汽喷涌而出,那细小的嘶声好像都能听得见。老人的呼吸轻浅,被身旁的呼吸机不断放大,渐渐变得缓慢而沉重。冯执蹲在床边,捉着老人的手,很凉,是那种会渗进骨头里的凉。她轻轻捏着,不断地搓啊,揉啊,枯瘦苍老的手却依旧颓然。冯执搓着搓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下来了,"都是我的错,没有来看你。是我不好……我不好。"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都是说给老人听的,可又怕吵醒她。她说的小心翼翼。   "你就是爱操心,我什么都做不好,你却还惦念我。"   "走了六年了,就你一直说要找我。"   "你老念叨我们的事情,你说结一次婚就是一辈子。"   "你怪他做事鲁莽把我娶进门,可对我最好的也是你。"   "天凉叮嘱我添衣,受了委屈第一个替我撑腰"   "我亲人少,你就算是我最亲的人了"   冯执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的话,到最后却哭得更厉害。她一直抓着老人的手,轻轻印在额头上。那么多琐碎的事情,章尺麟一件都不知道,可也不知为何,听着听着竟也没出息地红了眼。还好他性子沉,眼泪打了个转最终还是忍了回去。   他就这么一直站在冯执身侧,没有温柔的安慰,没有体贴的拥抱,就只是站在她身边,好像颠覆了世界他都不离半步。    ☆、肆捌   老人第三天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冯执和章尺麟都陪在床边。她觉得不可思议,盯着俩人的脸看了好些时候,眉眼里终于沁出了笑意来。   "祖母,阿执回来了,她不走了。"章尺麟轻轻拉着冯执的手,在老人面前示意。   冯执连忙帮腔,"对,我不走了,我留下来陪着你。"她回握住章尺麟,天虽然很暖,彼此的手却都是冰凉。   老人带着笑意看着两人,似乎心情瞬时明朗很多,虽然话还说不出来,但还是憋足力道重重点了点头。   因为老人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床,于是冯执在章家的大段时间也都留在了老人呆的那间屋里。她过去有过护理经验,伺候病人这方面虽然比不上特级护工,但也是体贴周到,悉心照料。老人有冯执陪着,精神状态好了不少,病情虽然没有很明显的好转,但饮食恰到而规律,作息健康,情况没有再进一步地恶化趋势。她的身体状况在趋于稳定,甚至一点点向好的方向发展。   "冯丫头,那会儿在病床前,你跟尺麟都信誓旦旦跟我说你们俩和好了,是真话假话呀?这阵子,也不见你们交流。要是纯粹为了我,那可不值得。"   这天宅子里只有老太太跟冯执两个人,老人似乎觉出了蹊跷,忽然开口问她。冯执是和章尺麟约定好的,彼此都不会说出实话,他们不过是演场戏,观众只有老人一个。他们认认真真地完成,不给她遗憾,也给彼此纠葛不断的过去一个善终。   冯执几乎没有迟疑,"祖母你这说得哪里的话,我们和好还能有假呀?尺……尺麟最近是在忙。今天过后就好了。"   "那你工作怎么办?"老人还是不放心。   "社长和尺麟是熟识,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冯执在这件事情上也只能如此稀里糊涂地解释。   在她来霞山之后,章尺麟还载着她回过净穗几次。她并不知道章尺麟和容老师究竟是什么关系,至少在他出面的情况下,容老师几乎很爽快地就放了人,并且还是带薪的长假。冯执觉得不可思议,可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让章尺麟办到了。   冯执行李并不多,章家腾出了一楼那间朝南的大屋子给她住。过去章尺麟受了枪伤回来养病就是住在这间,房里的摆设还是她当初在时的模样。冯执东西少,空空落落的房间仿佛就是没人住。床那么大,她一个人睡总是习惯缩在一侧,虽然白天阳光热烈,可一觉醒来,却还是手脚冰凉。冯执知道,六年前那次事故对她的身体多少还是有影响的,体质差了很多,怕冷体抗力也差。这些事情,她从不跟任何人说,冯执深知这个冷漠的世界里,她的苦痛无人关心。说出来,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   章尺麟和冯执在表面热烈实则冷淡的状态里,生活了快要一个星期。两人保持着事先做好的约定与承诺,彼此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最大限度地留足私人空间。章尺麟虽然是挑剔的人,但是对于冯执能住进章家,在他看来已经是太难得的事情。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欲求无度的混账。见好就收是这六年多来他学会的一条处世准则之一。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提了一个稍显无理的要求。他希望每周末的晚餐能够由冯执亲自准备。菜品菜样均不做任何要求,只要她做就可以。章尺麟虽然一周里不是每天都回来吃晚饭,但是周五的那一餐却从不落下。其实冯执也知道他的用意。过去她在章家下过厨做过菜,虽然都是些简单的家常小菜,却深得老人的喜欢。如果撇开感情来谈冯执单纯作为妻子,总体来说是可称作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周末的晚餐都是一家团聚围坐桌前,连平日里只吃些面食稀粥汤汤水水的老太太也端坐到饭桌前。是偌大的圆桌,抬首便能看见彼此的脸,老人坐正中,章尺麟和冯执相伴左右,就和过去很多时候一样,其乐融融。因为身体的缘故,老人吃的并不多却总是催促冯执多吃点。有时还会撺掇章尺麟剥些虾蟹喂冯执吃。她特别爱看两人亲密的样子,晚餐结束之后会吩咐章尺麟去帮着冯执一同收拾还特意叮嘱闲杂人等早早散了,好给两人独处的时间。老人家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执和章尺麟便也只能顺水推舟。   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章尺麟平日里就很忙,应酬特别多。因为老人生病的缘故,手头上的这桩生意做完了,便准备放长假。谈判规划都已到了尾声,人便越发忙得晕头转向。于是,即便是和冯执独处的时候,因为太疲惫,话都是很少。   这天还是周末,章尺麟回得比平日要早了很多,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他是自己开了车子回来。似乎是不动声色轻手轻脚地进屋,倒并没有惊动宅子里的人。章尺麟很少白天回霞山,这不过是老宅一个寻常日子里最平常的模样。刘妈带着老太太出去散步了,梁瑾又去了哪个要好的夫人家里喝下午茶。章豫和老朋友去池湖钓鱼。偌大的房子里有一些安静,杜鹃鸟和喜鹊争相逗趣热闹,客厅的窗户大敞着,春风徐徐,裹着桂花香,好闻极了。厨房在厅子尽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章尺麟步履轻巧,仿佛是猫,不动声色地站在走廊这头,冷静,淡漠,却是长久凝望着厨房那头。   玻璃厨门是虚掩着的,有浅淡的食物的香气从门缝里一出来。冯执围着鹅黄的围裙,拿着勺子站在锅边。她的头发全都挽起来,因为不很长,只是松散地束着,有几绺不小心落下来,垂在光洁瓷白的颈边。鹅黄的颜色特别衬她,皮肤越发白里透红,像是件粉颈瓷器,连触碰都是小心。冯执心情似乎很好,轻轻哼着歌,虽然断断续续不成调,却像是蚊吟让章尺麟莫名觉得痒,连着痒到心根里去。她握着勺,浅浅舀了,凑近嘴边细细尝了一口。眉头微皱,啧了啧嘴,又微微笑。   章尺麟就这么不远不近,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眼神如水,带着莫测的神情,仿佛在揣测一颗心,又像是品鉴一盏玉器。那么专注,仿佛要抛开自己融进她的世界里。他的眉头在不知觉里微皱,他的心里有了隐秘的不安。回忆来回穿梭,带着芬芳又血腥的过往。章尺麟尽了很大努力,保持隐忍不发的姿态。他刻意远离着她,客气得好似陌生人。命运牵扯着他们回到了原点,可谁都没了重头再来的勇气和执着。   看了有多久,连章尺麟自己都不知道,他如暗里的一只黑猫,眯着眼睛,连气息都恨不得隐去。他的眼神从淡漠升温,却又从炽热跌至冷漠。他深深呼吸,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嘴觉得很干,连着喉咙都瑟得疼。空气里有灼热的分子,像是要刺痛每一寸□的肌肤,刺激每一粒骚动的细胞。章尺麟抿着嘴,隐忍多时最终冷面转身。刚出客厅,撞上从院子里进屋来的刘妈。   "少爷今天回来得可真早,老太太在院子里觉得凉,我进来拿件披肩。"刘妈并没多心,见着章尺麟回来,还甚是高兴。   他却还是那副冷然的面孔,听了刘妈的话,默默点头,却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吩咐,"对了,我今天不在家吃饭。回头转告老夫人。"章尺麟丢下这句话。便再也没回头就离开了。   ##   晚上的这一顿,显然吃的有些寡淡,冯执今天又准备了好多菜。大多是为老人家准备的,可有一道菜她却是存了私心的。这些天章尺麟因为谈判项目接近尾声,公司里忙得□法术。人也因为疲乏,不觉憔悴了好些。于是特地做了他爱吃的菜,是要花些手脚的东西,她熬顿了一个下午,刚端上桌,便被告知章尺麟不回来吃饭了。菜品的口味因为寡淡怪异,只对章尺麟的口味,如今爱吃的人没在,最后也免不了被倒掉。冯执自然觉得蹊跷,章尺麟每周末的晚餐从未缺席过即便是再重要的应酬都会推掉,可是今天显然很多事情都不在状态上。   老太太不高兴了,吃得也并不多,好些菜虽都是遵了医嘱却因为烧得极清淡,滋味也显得寡淡。因为都是合着病人的口味来,平常人自然吃不惯,原本章尺麟在家的时候,饭菜都是他解决的最多,如今他不回来,便剩下好些菜。老人一不开心,厅子的氛围自然也降到了冰点。所有的菜,老人最多不过浅尝辄止,最后还是让厨子熬了些小米粥来。一家人草草结束晚餐,碗筷也丢给了下人收拾。   虽是周末,老人兴致却也不高,和冯执小聊了没多会儿便觉得疲乏了休息去。老太太一旦安顿下,冯执这一天的任务也算大致完成了。梁瑾与章豫总是和她保持着客套而疏远的距离,他们并没有活在过去,他们始终冷静清醒,莫名沉醉,迟迟不醒的,只有冯执一个罢了。   还是习惯晚睡,洗完澡已是快要凌晨,冯执合着湿漉漉的头发就这么躺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窗子半敞着,狡黠的月光从斜顶上透进来,像是霜密密地洒了一地。夜很寂静,偶有凉风习习,裹着院子里淡淡的桂花香,若有似无地从窗子里飘进来。冯执睁着眼,全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枝叶的倒影摇曳着投进洁白的墙上,仿佛印染。   像是在等待一个夜归人,她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姿态,静静躺着,直到一束光缓慢地从侧墙边位移而过,那是车子的远光灯。她听见马达作响声,车轮碾压水泥路时,石子飞溅声,最后是车子轻巧停稳时微不可闻的刹车声。接着,车门开阖,章尺麟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四十六章的时候,很明显感到一个瓶颈期所以那个高,潮过了后面这两章会显得有些平淡没办法,因为事情实在太多了,文章要是粗糙也请见谅啦按两万字的榜单,今天这一章已经到要求不过,还是决定明天最后再加更一章夸我吧~ ☆、肆玖   厅子里似乎一下便喧嚣得多。   人一定是喝醉了,隐约能听到章尺麟的无理取闹,磕磕碰碰撞得茶几叮当作响。他很少这么晚回来了,自从老太太回来养病后,他推掉了部分工作,应酬更是极少参与。虽然目前为止,申莫手头还有一个项目已经进入洽谈尾声,可章尺麟即便是不亲力亲为,最后的结果也是可以预见的。跟完这个项目,他便放掉手头全部工作,安心回来陪老人养病。然而,谁都看不明白,好好一个人,怎么又像是重蹈覆辙般,把过去做过的错事,走过的错路,再原原本本重头到尾温习一遍。   冯执缩在被子里,轻轻翻了一个身。头发还是半干半湿的样子,黏黏地让人难受。过去她很少为章尺麟留过灯。那时候他们彼此相看两相厌,因为年轻气盛不肯轻易低头,谁都不买谁的账。她还记得那次是因为冯易远住院,他帮了不少忙,晚上她等了他很久。最后也是像今天这般喝得酩酊大醉了才回来。冯执知道章尺麟是酒量极好的人,在彼此接触的这些年里,他的醉态甚至屈指可数。她有时候不明白,究竟是有多少事,要让一个千杯不醉的人宁可醉生梦死,也不愿清醒过活。   能听到梁瑾的声音,似乎也是被吵醒的,带着小声的责备。她低声吩咐下人把他扛回房间里,可章尺麟似乎并不轻易买账。他一定是醉大了,喧嚣只是停顿片刻,便被瓷器尖锐的碎裂声打破。章尺麟就像是耍脾气的无赖,在偌大的客厅里发起酒疯来。任何人都靠不近,任何人都劝不听。最后还是梁瑾觉得无奈,敲开了冯执的门。   客厅的声音瞬时清晰了很多,嘈嘈切切地冲进灰暗而静谧的房间里。   "叫她出来!我要跟她说个清楚。"   那是章尺麟的醉话,带着极端的挑衅,全然不是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作风。   梁瑾有些尴尬地杵在门口,有些解嘲般似笑非笑,"去看看吧,谁都劝不住。"   冯执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随着梁瑾来到客厅里。瞬时变量的光线让她一时适应不过来,隔了好些时候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碎瓷片凌乱了一地,茶叶和水渍把羊绒地毯淋得一塌糊涂。刘妈和几个下人几近焦灼地站在一旁,进退两难。梁瑾把冯执领出来后便挥挥手让下人都散去。偌大的客厅里,章尺麟宛如困兽。眼睛因为醉酒而有些血红,领带随意丢在沙发上,衬衫领口剥开了好几颗扣子,风衣大敞和昔日温文尔雅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是真的喝多了,甚至不能保持平稳,脚下有些踉跄,摇摇摆摆又跌跌撞撞。他早看见冯执了,痴狂的人不再暴躁,像是忽然安静,一动都不动地看着她。宛如假象一般,那个日夜思念的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突如其来,让人难以招架。   冯执淡漠地上前来,在触到章尺麟的手臂时,被他有些粗鲁地打开。   "你走开!失踪六年,你倒也舍得回来。"他的幅度很大,一不小心指甲便刮到她的面颊,冯执躲避不及,脸上瞬时便留下一条细长的血痕。然而,她却没有丝毫退缩,只是冷静地开口,"阿姨,这里没事了。你先去睡吧。"   干站在一旁的梁瑾也颇有些手足无措,进退两难间,停顿了好些时候,"真的没事,放心。"冯执再次开口,她便也不再多留,不放心地看着彼此僵持着的两人良久,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去。空落落的客厅里终于只有他们两个。   冯执并未多做犹豫,还想上前去扶他的胳膊,却再次被章尺麟凶狠地拍开,"你离我远一点。"他恶声恶气,像是换了个人,可一撒开冯执的手瞬时便没了平衡,摇摇晃晃一个劲地往茶几的尖角上撞。他醉得迷糊,脾气还大。被撞疼了,更加恼火,踉踉跄跄地蹲□,眼见着就要把茶几也掀翻了。可他头重脚轻得厉害,人一蹲下去,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那么大一个人,就像是孩子,笨手笨脚却还要闹脾气。冯执觉得无可奈何,硬着头皮把他连拖带拉地从地上揪起来。男人很重,被她扶着才走了几步又要甩开她的手,冯执实在无法,只得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一路护送着,往房间里走。   章尺麟喝高了,就是原形毕露。过去那些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并都抛到脑后。平日里,对着冯执总是隐忍而内敛的,永远保持着客套和疏离。可也就冯执知道,他心里是有多恨她。   "你死了心的要走,怎么留都留不住。"   "冯执,你有没有心啊?你他妈压根就没心是吧!"   "在我面前装得跟孙子似的,背里肯定笑我傻。"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走,一百万一千万我都给得起!"   "这六年谁都知道就把我蒙在鼓里,都看我笑话呢吧!"   章尺麟话很多,每一句都很难听,却必然是他内心真实所想。冯执始终保持着沉默,连拖带拉地把他丢进床里。   "冯执我告诉你……我还真恨你了。"   "我可……不打算……原谅你,我见都不要……不要见你!"   "可是……可是"   男人说得有些累了,口齿渐渐模糊,变成喃喃低语。   冯执不动声色地脱掉他的鞋子,翻转他的肩背,褪去他的外套。整个过程里,章尺麟都变得老实起来,像听话的孩子,牵了线的木偶,被她来回迂挪,嘴里还是听不清的呓语。   绞了热水毛巾替他擦好脸,所有能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好了。冯执还穿着睡衣,却因为这番动作,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她替章尺麟盖好被子,便准备离开,可这个时候,一直沉沉睡着的人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冯执吓了一跳,以为他还要闹别扭,用力甩了两下,却像是带上一副手铐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章尺麟分明是睡着的,可他的手却紧紧抓住她的,就像不久之前在医院那次一样。   冯执踟蹰了很久,最终做了妥协。   那是很大的一张床,房间依旧是他们当初的婚房。冯执小心翼翼地钻进薄薄的蚕丝被里,她离得他很远,紧贴着床沿。而身边的男人早已经昏睡过去,只是那只手依然死死扣住着她,哪里都不能去。   ##   章尺麟醒来的时候还是凌晨,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屋里是青蒙蒙的。露台的移门没有关好,有风带着清晨的寒气和湿气从外边一丝丝地涌进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冷,翻过一个身刚要把被子裹紧一点,却瞥见身旁一枕漆黑的发。他不禁一怔,这才意识到他还紧抓着某人的手。   章尺麟吓了一大跳,他的头还因为宿醉而疼得厉害,昨晚的事情,有好些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四瓶伏特加是真的喝过头了。   从老宅出来便知道自己情绪不正常,他觉得自己又是要犯贱了。自从找回记忆,章尺麟不止一次告诫自己,要彻底离开冯执,远离任何她所能带来的伤害。他怨恨她,怨恨当初的不坚定,怨恨他们吹弹可破的情感,怨恨她一走就是六年毫无留恋的决绝。章尺麟觉得冯执没良心,可就是这样没良心的女人,他却至此不忘。于是,他又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   章尺麟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一个失败的人,六年的时间可以摧毁一个人,消磨他的心性,模糊他最要呵护的回忆,改变他最终无力改变的一切,时间如此强大却无法动摇他依然爱着她这样一个事实。恍如噩耗,他的心无动于衷地于他判下这样的酷刑。   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那些细小的动作都会吵醒身侧熟睡的人。她还是离得他远远的,瘦小的一个,缩在床边,像是委屈极了忍不住惹人怜惜。他不知道他又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情,说了哪些中伤她的言语,他害怕自己那么一时的不理智,最终拉开彼此的距离。   章尺麟从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神里转过身来。放眼打量这个被他一不小心就尘封了六年的房间。   那还是他们的婚房,章尺麟出事之后便一直锁着,后来冯执搬进来,屋子才被重新打扫过。陈设都还是当初的样子,紫檀木的梳妆台,床头柜上的水仙,老旧的摆钟,还有书桌边他们的合影。衣柜里有冯执当时留下来的衣服,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挂了一溜。柜子一角还有她绣过一半的十字绣和织得歪斜的长条围巾。   冯执过来之后,章尺麟就住在这间房间里,这里所有的东西,他一件都不敢碰。当初车祸痊愈后从医院出来,他甚至有过要把她所有东西统统丢掉的冲动。然而,真正取了钥匙来,竟是像傻子一样把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一件一件细细地打量一遍。那盆水仙是他从西茸带回来的,因为从下人那里听说过冯执喜欢。那条围巾是他中枪养伤时候,她抽得闲时胡乱织的。他还记得她说,以后要帮他把三件套都聚齐。可说那话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还有那个老旧摆钟,与她在日本家里那只一模一样。章尺麟花了很多功夫,原本是想搏她一笑,可她到此为止,都没有多看过一眼。   爱一个人,隐晦,孤独而苦涩,宛如酷刑。   章尺麟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悄悄靠近了冯执一些,接着,几乎是屏了呼吸,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把手臂环进她的腰里。   六年了,她比过去还要瘦了,脖颈后都露出了突兀的脊椎骨,腰肢纤细地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断掉。他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嶙峋的蝴蝶骨膈得他有些生疼。他不动声色地把她笼进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却又不敢用太多的力气。   清晨的房间里昏暗而静谧,时间仿佛就此凝固。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他的心跳有温暖的频率,一下一下温柔地敲击着她的脊背。冯执几乎快要窒息,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颤抖,然而每一粒细胞都保持着血脉喷张的姿态。她无可救药地沉溺到他的怀抱里,只渴求时间顷刻禁止,再也不要走动。   那么一个拥抱,与他们彼此,都是这一世最奢侈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酒后不乱性的男银,是好男银其实是喝太多,机能丧失而已择良日再做深入浅出的交流吧好了,日更的幸福时光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周一个字都没有动想尿裤子的心都有了还好所剩不多结局还要好好思忖一下下次更新在周二有榜则随榜——以上 ☆、伍拾     当理智从酒精里褪出来,那些不露声色,羞于启齿的情感便被再次妥帖收藏。仿佛从未示人。   冯执醒得比章尺麟要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位置空荡荡的,被褥凌乱,却看不见她的身影。   在露台找到她的。   是清冷的春日早晨,天一点点亮起来,她还穿着那身米白色的丝绸长袍。她很瘦很瘦了,腰肢那么细,丝带紧束着,莫名觉得萧条。冯执抱着胳膊,发丝飞扬,凌乱地拂过苍白的面颊。指间夹着烟,洁白细长的支杆仿佛她的人一样。晶亮的火星随着吮吸明明灭灭。她沉静地吐出一口烟圈,在清冷的空气里,凌乱得仿佛她的发。冯执的骨架很小,人也瘦。肩背俱是单薄,在萧索的清晨里,犹如一株残败的莲,在风里孤独摇曳。章尺麟站在不近不远处,好容易才忍住了要去拥住她的冲动。那样的傻事,他才做过一次,又怎么会再做第二次。   伫足良久,他终于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开口,"外边冷,不要着凉。"   冯执眺望得太过专注,被章尺麟的话猛地惊醒,随即回首来看他。手里的烟袅袅向上,有一些潦草,好像她的头发。她没有开口说话,却是章尺麟停顿良久,又解释,"昨天是我喝多了。"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衬衣皱巴巴地,好似咸菜,头发因为短倒没觉得有多乱。还没有来得及洗漱,整个人显得精神不济,虽然有些落拓幸好还算不上邋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步走到她跟前,冯执低头笑了笑,语气依然淡漠,"没什么。"   她吸掉最后一口烟,一把掐灭在手边的盆栽里。   "你……过去不抽烟的。"章尺麟又开口。   冯执抱着胳膊,把睡衣又裹紧几分,"人会变的,六年,有人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有人用尼古丁排解情绪,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忘记过去不是我的错。"章尺麟听出她话里的用意,像是埋怨,可她的眼里写满的更像是哀默大过心死的情绪。这种情绪深刻地刺痛了他,于是本能地想要辩驳,可再多的语言似乎也成了徒劳。   冯执觉得他可笑,"我没有说是你的错,我的意思是,人总该往前看。"她说着转首眺望着露台外的风景。别墅是建在山顶的,露台下便是葱郁的树和陡峭的岩壁,蜿蜒的盘山公路掩映在丛生的山林里,因为高峻,细小得宛如游蛇。   "你看,六年前,站在这里还能看得到白节岛。净粤大桥就在它左手边的位置。可现在呢,高楼掩映里,你还看得到什么?"冯执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虚空,淡漠地回问他。   林立的石头森林挡在他们面前,仿佛屏障。   "眼睛能看得到的风景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可你也该明白,想看的风景,换一个角度,还是能看见的,比如这里。"章尺麟说着把冯执拉到露台另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因为空间有些逼仄,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   他就站在她身后很近的位置,随手揽过她的肩,微倾着身子指给她看。   那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到的场景,白节岛和不远处的净粤大桥果然尽收眼底。   "风景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看风景的角度。人自然也是如此。"   冯执这一次终于沉默下来,回身望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开口。   这是六年来,他们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抛却怨恨委屈,用彼此的一颗心来解对方的结。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只是沉默的对望,在逼仄的空间里,连呼吸都能融合到一起。空气似乎一点点变质,带着暧昧的温度。然而,凝视片刻,冯执眼神还是黯淡下去。   她自嘲地低下头,笑着问他,"所以,你想说,无论过了多久,你对我的恨都是不会变的,你永远会记得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   冯执的话是带着疑问式的口吻,那么小心翼翼地问他,连看都不敢看他。章尺麟这下才真正明白过来他方才那番循循善诱,竟又是把她误导进了百口莫辩的尴尬境地里。   是啊,他是恨她,世界如此之大,好的人那么多,他尝试遗忘,替代,愤懑与怨恨,然而没有哪一种情感比爱她更浓墨重彩,即便章尺麟淡忘过去,他的身体比回忆更加怀念这个女人。他的胸口有她留下的伤痕,他的感情里也有她馈赠的硬伤。他不打算原谅她,可这并不妨碍他隐忍内放多时的情感。   章尺麟爱冯执,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曾被他拼命克制,刻意疏远,用淡漠乔装打扮。理智在清醒的多数时占了上风。然而,当整整四大瓶的伏特加送进肚子里,当滑入愁肠的相思泪拼命发酵,最终把理智拖入情感漩涡里时,他觉得天旋地转,头很疼,心比头还要疼。想见冯执成为这场病痛里唯一的良方,显而易见他已病入膏肓。   可惜了这么丰富多彩的情感,面对冯执,他无从言说。千言万语最终都只能拼命吞咽。章尺麟自己也知道,他们顷刻面对的,不过是一场重温的旧梦。而梦最终会醒来,现实总是有些残酷,有些伤。   章尺麟隐忍了太久,然而此时此刻,他似乎有了豁出去的冲动,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别有深意的拥抱。   露台太冷了,冯执只穿了单薄的睡衣,那么瘦的一个人被他笼进怀里。她有一些发抖,隔着薄薄的衬衫依然能体会得到男人的胸怀里暖人的温度。那是让人眷恋的怀抱,六年了,越来越多的人从她身边离开,孑然一身的冯执即便是在最寒冷的时刻,都只能抱紧自己。没有人会替她取暖的,不会有这样一个怀抱的,她此生都要漂泊,此生都注定孤独。在科隆的漫天雪地里,在冯易远寂寥的墓碑前,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怀念章尺麟的深夜里,冯执都是如此一遍一遍重复着麻痹自己。   她等了这么久,冷了这么久,寒心都要变成坚石。却好在终于有人拦住她马不停蹄要逃离的身影,漂泊那么久,那个人终于把她拉进温暖的港湾里。可谁又知道,这样的温暖只是上苍何曾短暂的怜悯。   冯执终于闭上眼睛,她依然保持着隐忍与克制,眼泪拼命地忍着,她轻轻环住他的腰,手臂渐渐收紧,妄图再靠近一些那方温暖。   然而,只是短暂片刻,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老太太醒了,该下去吃早饭了。"   紧紧相拥的两人俱是一惊,像是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对方的手。   梁瑾在露台已经待了有些时候了,看到此情此景,不禁还是打断了他们。章尺麟似乎并不觉得尴尬,对着梁瑾谴责而凌厉的眼神,只是拍拍身边人的肩,"你先下去吧。"   冯执知道他在替她解围,便也不多说,在梁瑾灼灼的目光里迅速走开。   "我整理好了自然会下来,你们别等我了。"章尺麟知道梁瑾要说什么,他只觉得心烦,一心要支开她。   可当妈的自然明白儿子的心思,她可不吃这一套。   "章尺麟,我可要提醒你,别忘了你是有婚约的人。阿执就算现在住这里,也只是暂时的。以后要跟你过日子的人是毓贞。"   "你跟她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你们已经离婚了,这一章就已经翻过去了。别再心心念念出些什么乱子了。"梁瑾讲话向来不留余地,章尺麟只觉得刺耳又烦躁。他隐忍不发,克制着不说一句话。   "你觉得这样对得起毓贞吗?你动完手术,就跟个废人似的,是谁守在你身边,是谁一字一句叫你说话,喂你饭吃,把你伺候得那么周到。"   "你那时候就是个废人啊,她好好一个小姑娘,铁了心地跟在你身边,一呆就是六年,为的什么?可那个时候,阿执呢?你进手术室前,她就已经把离婚协议书寄到家里来了。"   梁瑾一说到此,章尺麟终于没忍得住,扬起眉,顺着她的话咄咄逼人地反问,"对啊,那个时候,她去哪里了?那个时候,她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他冷了脸,走近了一步,语气森然,"跟傅家联姻这档子乱七八糟的事情,是谁想出来的?软硬皆施逼着要她离婚的,又是谁?岳麟堂解除危机以后,为什么不找她回来?冯执走到现在这一步,应该怪她吗?是她要把协议书寄到家里来的?她没能陪在我身边,是因为她没良心吗?"章尺麟的每一句逼问,都直指梁瑾的痛处,他原本不想如此得理不饶人,可显而易见,不想饶人的并不是他章尺麟。   他停顿片刻"我倒是觉得,能说出这样话的母亲你,可真是狼心狗肺透顶。"   "你!"梁瑾恼羞成怒,抬手就想甩他一耳光,却被章尺麟一把抓住手腕。他面色冷硬,语气尖刻,"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这是母子二人第一次撕破脸皮,梁瑾虽是有手段的人,可碰上如此冷硬的章尺麟,竟也是无计可施。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彼此却带着颇为深刻的怨恨。   "你恨我们可以,可对不起你的不是毓贞。别忘记,你伤过一个爱你的人,还想伤害第二个?"   章尺麟已经极度抵触,丝毫听不进梁瑾的劝,拔腿就要往屋里去。   而另一边却紧追不放   "别再天真了,阿执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这辈子,她不会原谅你的。"   方才还情绪激动的章尺麟忽然就顿住了,他回首来看她,刚刚那一席话他难以消化。   梁瑾终于看到了她所期望到的表情。   "对,你没听错,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就在你们离婚的那段时间里。可她没有选择生下来。你总该明白了她的心意吧。"   章尺麟全然不相信,错乱地摇头,有些语无伦次,"你胡说!不可能,不可能。"他踉跄着离开,差一点点在慌乱下重重摔一跤。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呵呵呵呵真没想到还有两万字的任务量于是我的存稿都没有了。还是日更,更新时间不定了因为我要脱衣裸,奔啦啦啦啦啦姑娘们,快拍手叫“好~”我下去欣慰笑会儿 ☆、伍壹   章尺麟和梁瑾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冯执明显觉察出他面色不对。她盯着章尺麟看了很久,想从他的眼神里体察出那些别有的深意。可惜,男人始终保持着颔首的姿态,低眉顺目丝毫不与她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而一旁的梁瑾似乎也是心有灵犀,只是阴沉着脸。   难得家人相聚,围坐桌边安稳地吃一顿早餐。老太太还是吃的少,病情始终是那样,毕竟年纪大了,肿瘤在日积月累里,还是不可遏制地慢慢扩散。因为病痛,老人显得有些精神不济。小米粥吃了没几口,便厌弃。原本吃了早饭冯执就要陪着去院子里散步,可临到离开时,却被章尺麟叫住。   他面色冷硬,拉着冯执的胳膊,全然是不容分说的神情。下人们似乎也是极会看脸色的,见着气氛不对,收拾掉碗筷便乖乖退下。章豫和梁瑾还要出席一个慈善会,早饭也是匆匆解决就出门。仿佛是说好了一般,所有人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足够的空间,足够的时间,剖开彼此,坦诚过去。   厅子里的气氛因为章尺麟而变得严肃和凝滞。此时此刻的他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显得焦躁甚至错乱。很显然,方才饭桌上的淡然和自制想必也是他费尽心思伪装出来的。他在冯执面前焦虑地来回走动,时而双手叉腰,时而抱头思忖。冯执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章尺麟,他的不安与焦躁甚至感染到了她。经过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冯执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有什么事情就说吧!"显然,她耐性有限。   章尺麟来来回回胡乱徘徊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来,站在她面前伫足半晌,最后索性坐到离她较近的位子上。他沉默而严肃地注视着她,预示着接下来所要进入的话题,是不令人愉快,甚至是难堪而痛苦的。   然而,男人踟蹰了半晌,保持着欲言又止的状态,仿佛天人交战,而矛盾纠结的最后,再焦躁的心情还是被理智压抑下来。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开口问出来。   "你……"话刚要问出口,却是被外院里的嘈杂声打断。   想到老太太也在院子里会被惊扰,章尺麟和冯执同时赶出了厅子。   那辆鲜红的沃尔沃就停在老宅大门口。沈毓贞早已施施然地下车来。刘妈带着几个下人就站在她身侧,俨然是不打算让她进宅子。   沈毓贞剑拔弩张,肃着一张脸,"这有的人啊,就算年岁上去了,也不能任性成这样啊。"她抱着胳膊,说罢了起身就要进宅子,可刘妈却早她一步,礼貌地拦住去路,"实在抱歉了,毓贞小姐,只是先生和阿执有事情要谈。就算找先生有事,总也要让下人们去通报一声才对。"   "毓贞小姐?"沈毓贞皱了眉,语气颇为不悦,"你不让我进宅子也就罢了,连称呼都改了。你这是老得不要命了不是?"她声音撩高了,气势逼人,"和丈夫说句话,什么时候还要你们这些下人通报。"她死死盯着刘妈,恨不得灼出两个洞来。刘妈被沈毓贞为难得有些尴尬,僵持着还不知如何是好。   "要说老,这霞山里我可是年纪最大的。这么说来,我不是该进棺材才对了。"   循声望去,是老太太被人推着从院子后头过来。春日正浓,日头好得很,老人原本心情还不错,可这会儿见到沈毓贞,原本的好心情瞬时烟消云散了去。   沈毓贞可一点都不忌讳老人家的话,见着她立马换上了巧笑倩兮的嘴脸,一并凑到她跟前,   "这么些个日子不见,祖母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她尽会见风使舵,嘴边抹了蜜般。可老人绝不吃她这一套,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都还没进这个门呢,谁是你丈夫,谁是你祖母。以后的事情,还指不定呢。"   沈毓贞听了,脸色多少有些僵硬,却也不过是微微停滞了片刻,接着便又是满脸堆笑,"说的就是啊,所以这不是才远远过来联络感情。"她说着回首,这才看见站在大门边的章尺麟。沈毓贞那张笑脸还没来得及掩去,突兀上扬的嘴角,和正要热切起来的眼神在看到他身旁的冯执后瞬时泯灭。她冷淡地盯着冯执看了好些时候,这才一步一踱地走到他们跟前。   "冯小姐在霞山住的还习惯吗?哦,对了,我都忘了,你过去在这儿住过呢。"沈毓贞率先开口挑衅,她双手抱臂,语气里不无讽刺,"久别重逢,当初那些自在劲儿怕是都找回来了。"她出言不逊,章尺麟本能地反感,"我说过这一阵子,我们之间的事情搁置一边。"   "是我们的事搁置一边,还是干脆把我搁置一边。"   沈毓贞旖旎了半晌,面子上好歹还是没挂得住。她其实有满腹的委屈,虽然在冯执的事情上,她的确有过失,然而作为未婚妻,作为一个陪伴在章尺麟身边六年的女人,沈毓贞自问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对不住章尺麟的。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青春,爱与心血,她将沈毓贞的一切全都倾注在章尺麟这个男人身上。她跟了他六年,在他最不堪,最无助和脆弱的时候,常伴身侧,寸步不离。沈毓贞是注定要和章尺麟白头到老的。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何况她冯执又能算什么?四年有名无实的婚姻和她六年的真情付出比起来,微不足道。   所以,沈毓贞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章尺麟会因为这么一个女人而迁怒于她。挤兑冯执也好,暗中做了手脚算计她也罢,只要沈毓贞深爱着章尺麟,那么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情有可原的。爱是炼狱,爱又是痴狂。   ##   章尺麟心情乱得很,冯执的那桩事情他始终耿耿于怀,原本想和她好好谈谈,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的确,他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回闽中的房子里。自恢复记忆以来,章尺麟很多时候都沉浸在了过去,身体和情感的伤痛又悉数回笼,对于冯执的憎怨以及比此更加深刻的爱意仿佛重燃。如此两种鲜明的情感犹似焦灼,时刻煎熬着他。在彼此相处的这些日子里,隐忍与克制已经无法遏制住他喷薄的情感。回忆如影随形,而他躲避不及,处处中伤。   然而,再猛烈的情感都注定是要被约束的。他的指间带着订婚戒指,他的未婚妻还在等着他回去。章尺麟如此在理智与情感的纠葛里,苦苦煎熬。   两个人也是许久未见,可却都是静默着坐在书房的长椅上。章尺麟觉得心烦,莫名就要点了烟来抽,可刚点了火,烟头尚未燃着,便听到长椅那头小声的啜泣。他皱了眉,一见着沈毓贞哭,连抽烟的兴致都败得一干二净。   "你跟我说实话,章尺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沈毓贞哭得甚是委屈,那眼神带着灼人的热度,死死盯着章尺麟的脸,让他汗颜,让他焦灼。   他把尚未抽动的烟整个掐软在烟灰缸里,手里的打火机被他无心玩弄了好久,火星时隐时现,   "你很早就恢复记忆了是不是?我知道,在冯执的事情上,我瞒你,是我不对。你一个月不去闽中,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气我。"沈毓贞见他迟迟不开口,便自顾自地又说起来。   那只银亮的打火机被他摩挲得都发热了,可章尺麟却终究还是沉默的。他紧抿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祖母的病情时好时坏,我自然要常伴不离。你的意思我也明白,老人的病情稳定了,那些该办的手续,我自然会吩咐人着手进行。也不过是这阵子的事情,你不用着急。"   停了半晌他又开口,"冯执是老人请来的客人,你要她住外头去,那自然要去跟祖母商量。这样的事情,我不会自作主张。"说罢他终于把打火机放回口袋里,站起身来,"答案我已经明确给你了。"他走到她身边,慢慢弯下了腰,他们彼此对视着,把自己的神情送到对方眼底里。   "不要问我还爱不爱你,你要的生活,我都可以给你,下辈子我会奉陪到底,但一定记得不要再犯那些愚蠢的错误,不要去伤害那些不该伤害的人,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但不会有第二次。"章尺麟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语气里带着警告般地冷酷与轻蔑,让沈毓贞莫名打了一个寒颤,连着心一起跌进冰窟里。   回闽中的路程车子开得特别快,沈毓贞把油门踩到了底,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从霞山出来之后,就低落到尘埃里。章尺麟的态度让她觉得心寒,她陪了他六年,而到头来,他能给她的,不过就是一个名分。他的眼神冷到骨子里,冷到她的心里。章尺麟不爱她了,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女人的第六感里不断放大,犹如灭顶之灾。   她脚下的力又加重了好些,鲜红的沃尔沃开过十字路口带左转,接着就在毫无预料里失控一般横冲直撞地冲进路旁的隔离带。那柄离弦的红箭终于在如此猛烈的阵势里偃息旗鼓。   车子后尾冒了好些烟,引擎盖也是嘶嘶作响,安全气囊全都摊开了。而沈毓贞就如此一动不动地把脸埋进了气囊里,仿佛是死物。周围安静极了,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重重地抨击着胸房。手不自觉地拧成了拳头,指节发白,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连到整个人都在发抖。隔了很久,她才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缓慢地拨通了她要见的那个人的号码。   ##   王漾刚下完夜班。   当初章尺麟把他哄走以后,曾一度辗转了好些地方都没有找着如意的工作。他虽然很早就跟着章尺麟做事,但最初岳麟堂做的大半都是不正经的生意,在闽粤市里,也颇有些臭名昭著的意味。因为有黑社会的背景,加之没有读过几年书,找工作的过程屡屡碰壁。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无意间帮着道林格雷摆平了上门闹事的小混混,分店经理看在他吃苦肯干的份儿上,便安排了他做保安。生活这才一点点步上正轨。比起过去伺候章尺麟的那些日子,如今自然要艰苦得太多,好在他身体还算硬朗,粗活重活,累一点不算什么。   是出了酒店没多久接到了沈毓贞的电话。   电话那头听不出她任何感情,有一点嘈杂,还有尖锐的警笛声。沈毓贞的一句我要见你,让他失了方寸,无论距离有多远,此时此刻的王漾似乎都能马不停蹄地感到她身边。   仿佛是落难的公主,而他绝不是王子。   作者有话要说:王漾和沈毓贞的事情我会抽空写一个番外把沈毓贞黑化了,并不是我先前的预想啦不准备洗白她,只是番外会试着从她的角度来写以上~ ☆、伍贰   王漾从不告诉任何人,甚至连章尺麟都瞒得好好的,那些他和沈毓贞的过往。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羡慕章尺麟,羡慕他可以忘掉过去,甜蜜也好苦痛也罢,一切从头再来。遗忘,总是缅怀过往的最佳方式。可惜,王漾这辈子永远都学不来。   认识沈毓贞,对于如王漾般贫瘠而灰败的人生太来说,是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情。他还记得最初遇到她的场景。也是这样黑漆漆的晚上,夜都很深了,他是刚从霞山回来,随意在路边的小型餐厅里吃过了宵夜,泊好车子,便插着口袋摇摇晃晃往胡同里走。是在五六步开外的地方发现有些异常的。那时候他喝了些酒,原本身上也有些功夫,见着那昏黄路灯下围着三四个人,他便觉得蹊跷,走得近了,竟然还听见有女人的哭声。王漾这才发觉事情不太对头。   自从混了黑道,暗度陈仓,偷鸡摸狗,什么事情他都做过,可独独是好事情,他一桩都不愿意沾。过去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后来时间久了,良心就渐渐被狗吃了,他也没了那个心思。王漾酒喝的有点多,走起路来晃荡得厉害。小混混调戏良家妇女他看的多了,只当是瞎子,步履蹒跚地摸着墙,瞥都不瞥一眼。   "放开!放开我。"那声音很年轻,带着令人垂涎的朝气,一定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王漾低头默默地想,身边几个猥琐的男人嬉笑开了,一把抓过她手里的包就往墙边扔,"这么体面的小姑娘,一个人走夜路肯定好怕怕的,让叔叔好好疼你。"男人粗鲁刺耳的□在这个宁静的夜里突兀得让人觉得倒胃口。王漾面无表情地经过他们,似乎是不准备理会,然而,他跌跌冲冲地走到巷口,却忽然又是鬼迷心窍般改了主意。   "喂,调戏女人,也看看场合啊,三个人分食,怎么吃也不够爽吧。"   王漾几乎是单手扒开那些醉汉,女孩就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胳膊里。她的脖子很漂亮,又白又亮,像瓷瓶的细颈,弧线优美。他站在她面前,路灯从头灯上方洒下来,像天使的光圈。   "抬起脸来。"他粗声粗气地命令,女孩似乎是畏惧,瑟缩了半晌才慢慢仰起头。她的眼里有泪,晶莹的一颗,在仰首的瞬间悄然滑落,宛如流星,一并划进他心里。   那便是王漾和沈毓贞最初相遇的场景,除却尴尬,竟也有不为人知的怦然心动。那天后来,王漾便是借着酒劲,赤手空拳地解决掉那三个醉汉,解救她于危难。   他们的故事是以这样一个不太愉快却万分俗套的形式做了开头。他们渐渐生出了交集,从浅淡的接触里慢慢了解彼此。然而后来,所有的事情在王漾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陡转急下。仿佛当头一棒,打得他措手不及。   王漾知道沈毓贞恨她,在巷口的这个晚上,他能够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而救她一次,却不能在酒池肉林救她第二次。那天他也在场,就站在章尺麟那个包厢外边。那里是落地的玻璃墙,他还记得自己是站在偌大的芭蕉叶盆栽后边定定地看着,看着她被祁连诚狠命扒掉衣服,胡乱地糟蹋和羞辱。王漾知道她一定发现他了,她一直看着他,那个眼神里原本还有光,然而就在彼此这样的相视里,静默里,渐渐没落,湮灭于无形。   至此,王漾和沈毓贞便注定走上了彼此相错的轨迹,他终此一生都亏欠她。   ##   赶到出事现场的时候,车头撞变形的红色沃尔沃刚被拖车吊走。沈毓贞还在接受交警的询查,她受了些伤,手腕肿了,额角擦破了,流了点血。整个人状态糟糕透了,很憔悴,仿佛濒临崩溃的边缘,和警察交流的时候,眼神迷离,反应都半了半拍。   空阔的马路,风有些大,把她的发吹得纷扬。沈毓贞抱着胳膊,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上,王漾在马路对面注视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交警都驱车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   王漾嘴里还叼着烟,积了厚厚的烟灰,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开衫,人比上次遇到时候要瘦一点。沈毓贞就站在马路这头,定定地看着他,低垂着头,两只手闲闲地藏进口袋里,连穿马路都不会左右张望。就这么直直地走到她的跟前。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章尺麟平日最恨的就是欺瞒和背叛,于是十几年的情谊都不会成为王漾情有可原的因由。他有得是眼睛耳朵,能听到所有他想听到的事情,看任何他想看清的事实。再隐秘的事情,终有一天是瞒不过他的。于是,事情的败露只是早晚,而王漾能做的只有守口如瓶,他牺牲了自己妄图以此来保全沈毓贞,然而这些却丝毫无法动摇章尺麟那颗冷酷的心。他还是要放弃沈毓贞了。从她失魂落魄的神情里,王漾读懂了章尺麟的意思。   他在她面前,伫足良久,却始终不置一词。其实王漾真的想抱抱沈毓贞,在灼人眼球的阳光下,在空旷的马路边,此时此刻的沈毓贞,就好像一个被人丢弃的破布娃娃,连表情都失了生动。可他的手自始至终都藏在口袋里,王漾是有自知之明的,一个无关痛痒的拥抱,对于她来说,形同虚设。如今他能做的,唯独陪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好让这个寂寞难捱的日子变得短暂一些。   因为车子被拖走了,于是两个人便走着回去,到沈毓贞住的那个小区,颇有些脚程。一路上都沉默极了,谁都没有开口,仿佛应了某种默契。王漾就这么低着头跟在沈毓贞身后,彼此间甚至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小区虽然在闽中,但却是曲径通幽的地方,进了小区大门,大城市午后的空旷与凄惶便被绿化带隔绝得一干二净。小区里安静极了,只有高跟鞋敲击水泥路时发出的脆响,单调而平乏。   两个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最后终于停在楼梯口。沈毓贞背对着王漾,踟蹰了半晌,终于转过身来。"我没事了,谢谢你能陪我。"她努力地想抿嘴笑一下,可嘴角扯动了半晌,最终还是徒劳。   王漾依然双手插袋,若无其事地撅了撅嘴,"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那我就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是试探,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探寻,试图叩击她的真心。   "好。"沈毓贞沉默了半晌,最终只干涩地吐出这么一个单调的字。   这一次,王漾没有再犹豫,说罢便转身就走。他低着头,走路起来,样子有些晃荡,显得吊儿郎当,和那时候在巷子里很像。背影依旧单薄而瘦长,慢悠悠地走出她的视线,走出她的世界。   就在他即将拐过一个弯,消失在她面前的时候,沈毓贞还是没有忍得住。   "王漾!"她拼劲所有力气,冲着那方大喊了一声。   走到转角处的人就这样停住脚步,接着犹豫不过片刻,他便转过身来,隔着有一些距离,站在原地看着她,看着她迈开脚步,一点一点走近自己。   王漾觉得呼吸有一点紧致,仿佛被什么牵引住,连心跳都带着拘谨。她仿佛就是从过去走来,从回忆里翩然而至,带着不可思议的真实,步步紧逼。   他一动都不敢动,就这么等在原地,直到他们彼此的距离只维持在咫尺之间。   沈毓贞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秋波流转里有摄人心魄的美。而王漾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美是有毒的,会伤到他,置他于死地。可是,伤又如何,死又能怎样,只要他爱着她,那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漾!帮帮我,好不好?"她深深地看着他,那样的神情王漾太熟悉了,就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她不过是仗着他爱她,他觉得可笑甚至不可理喻,她分明就不爱他,却抓住了他的软肋,单单一个渴求的眼神便足以一刀戳进痛处。王漾似乎是不甘心,不置一词,态度轻慢。时间在沉默里,被凝固,逐渐沉重。   沈毓贞终于明白,如今,连王漾都要抛却自己,连那么笃定地喜欢着她的王漾都成了逃兵。那么,剩下的只有绝望。她终于熄灭方才点亮的神采。她的瞳仁,比之前更加黯淡,仿佛断线的人偶,零落一地。   沉默和犹豫是那么久,他的手始终藏在外套袋里,然而就是下一秒,驻足良久的人忽然更上前一步,他伸出手来,张开一直瑟缩的怀抱,不由分说地把她拖进怀里,即便是一个形同虚设的怀抱,如果能温暖她,那么王漾认了。他的胸膛异常暖和,就像是做了一个梦,她听见他宛如叹息的声音,"好,一切我都答应你。"   ##   章尺麟和冯执的谈话被沈毓贞打断。至此,彼此心间的疙瘩就像打上了一个死结,冯执是敏感的人,她能感受得到来自沈毓贞的压力甚至是威胁。早晨在露台的那一个意义不明的拥抱至今都令她心悸。冯执知道,她应该离开,应该和这家人保持距离,如果不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她或许会去另外一个地方,远离闽粤,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回来。然而,老人的病情始终不稳定,况且冯执也并不忍心拂去一个癌症病人最后的那点念想。   于是,就在章尺麟和沈毓贞谈话的那段时间里,她在距离霞山最近的商务酒店,定下一间套房。一楼南边的房间已经被她收拾妥当。冯执行李不多,只有一个中型的拖箱。被她小心地拾掇好,搁在房间一隅。她是默不作声地独自完成了这些事情,晚饭过后,伺候了老人睡去,她便蹑手蹑脚地拎了箱子,准备离开。   那已经是晚上了,厅子里没有开灯,之前预约的出租车已经电话告知,就停在山下。因为离进山口还有一小段山路,冯执走得有些急,在靠近大门处险些被软毯绊倒。索性她反应还算快,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响动。   因必须轻手轻脚,冯执陪着一千万个小心,手终于扶上了门把手,只要用力扭转便能洞开。然而,刘妈入睡前,还是她看着关得好好的大门,这会儿却从里边被人锁住再也开不出来了。冯执折腾了半晌,背上都出了薄汗,摸索了好一会儿,刚反应过来,便听到章尺麟的声音从贴近身处的后上方传过来。   "你要去哪里?"他声音冷淡,冯执一转过身,就险些撞到他胸膛上。她吓了一跳,在这样无尽的暗里,他的胆子这样大,他们的身子竟然就要贴到一起。冯执本能地就像后退,章尺麟却先她一步拽住了她的胳膊,另只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没有灯光的漆黑里,彼此的呼吸都带着滞重的暧昧,那么烫,仿佛是火,让人苦苦焦灼。   冯执想挣扎,可一动便被章尺麟揪得更紧。她觉得害怕,身前的男人似乎有勃然的怒意,却死死克制着,隐忍不发。可即便这样,她都能嗅得出空气里那种犀利的,危险的气息。再要挣扎,男人索性欺身上前,就像是兽,粗鲁地凑近她的脸颊,颈脖,那是吻,却比吻凶狠百倍,因为冯执竟然觉得痛,是的,章尺麟是在咬她,如此洁白的齿磨合着她的下巴,耳垂,颈窝和锁骨。狠狠地啃噬,嗫嚅,辗转。   恰是此刻,冯执的手机响起来,一定是山下的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打来催促她。冯执慌乱地推开章尺麟想要接电话,可掏出手机,便被男人一把夺过直接摔在墙角,散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执尺这文战线拉得太长已经长到写五十一章,一十五章写的什么完全没有印象的地步逻辑错乱呀,天雷地火呀,矫情呀也请尽管提点因为毕竟写文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做身边没有一个人给予任何一条有意义的建设性意见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看文的你们任何情节拖沓混乱男女主犯,贱,白莲花什么的,都请放马过来吧虽然也会觉得有影响,但好歹说明我不在唱独角戏以上 ☆、伍叁   客厅里空阔并且暗沉,章尺麟和冯执早已越过咫尺的距离,彼此冷眼相看,没有任何动作,如此相近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并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那个冰冷或者狼狈的自己。章尺麟的脸色糟糕透了,仿佛浇筑了水银,僵硬并且冷酷。他嘴唇紧抿着,面如寒霜地开口,"我再问你一遍,到底去哪里?"他声音低沉而冷漠,空气都像是结了冰,冷得让人发抖,是呵气都吹不去的寒意。   冯执早已被他逼得退无可退,身子紧紧地抵着门,因为太用力,背后突兀的蝴蝶骨都觉得膈应着疼。章尺麟呼吸就这么喷在她的面颊,或许是因为恐惧而产生了错觉,冯执甚至在他粗鲁的呼吸里闻见了血腥的味道。如同刚被释放的困兽,带着蓬勃怒意,一个张口就能把她一并吞下。冯执觉得害怕,连说话都开始带着颤抖,"我……我要住到外面去。"她的声音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变得失真。   章尺麟冷冷地低头扫了一眼她脚边那只笨重的行李箱,紧抿着嘴唇沉默了一小会儿,便弯下腰一把提了那箱子,"现在太晚了,明天我让人送你。"他没有给她回嘴的余地,不由分说地转身就要走,可冯执却不依,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现在就要走。"   她的眼神里有着令人刺眼的决绝,即便是在黑暗里都仿佛带着凌厉的光,好像一柄刀,把森冷的光狠准地戳到他心窝里。章尺麟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那么狠绝,不带一点良心,让人痛恨得咬牙切齿。过去他重伤住院,为了留住她,为了拼死挽回这段感情,他甚至不惜从医院逃回来求她别离开。可冯执回馈给他的又是什么?一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是多么讽刺并且令人发笑的事情。他不止一次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他甚至觉得不如就死在手术台来得轻松自在。那些痛不欲生,心如死灰的日子,就是面前这个女人馈赠的。   谢天谢地,终于让他逮着她,犹如猫玩耗子,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开。他的恨不允许,他的爱同样不允许。   章尺麟发笑了,一把把箱子甩地上,因为铺了绒地毯,笨重的东西砸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用力甩掉冯执拉着他胳膊的手,一个反身又一步一步把她逼回到门边,他眼神凶狠,"你再把刚才那话说一遍试试。"   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男人再次把她退回到无法进攻只可防守的尴尬境地。冯执已然觉察到了危险,理智在催促她放聪明了,缴械投降。然而感情的执拗却逼迫着她固步自封。她是害怕章尺麟的,可到头来却还是硬着头皮,颤抖地重复着,"我要走,我现在就要走。章尺麟,你让我……啊"   冯执还没有说完,便毫不设防地被章尺麟一把推撞到门上。显然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冯执被装得肩背生疼。她原本就瘦,骨头都是嶙峋,如今撞在冰冷坚硬的木门上,疼得她眼冒金星。她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章尺麟已经贴到她身前。   他的怒意犹如一场火,烧得他红了眼,泯灭了理智,任凭感情驱使,肆意妄为。"你认为我有什么理由放你走?"章尺麟的身体紧逼着冯执,她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一双手徒劳地抵在胸口,克制着他不怀好意的逼近。而这只会让章尺麟更加恼怒,越发失控。他一把揪住她的手腕用力抵在自己胸口,借此把她一步拉近自己,不要等冯执反应,他早已先发制人。   真不敢相信,如此柔软的唇却也是具有攻击性的,章尺麟狠狠吮住她的唇瓣,他的舌在她的齿间游走,妄图见缝插针,却如何都撬不开她的城池。冯执拼了命地挣扎,她的手被他牢牢箍住,就锁在他的胸口,他受伤的地方。他箍住她的手,狠狠往自己胸口捶,"记得吗?嗯?就是这里。你知道有多痛吗?我这样求你别走,可你呢?"章尺麟越发恼怒,又一次把她推撞到门上,冯执觉得吃痛,可下一秒他又吻上她的嘴唇,她来不及设防,被他抢占先机,章尺麟的舌粗鲁地滑进她的嘴里,发狠地舔舐,翻搅的让她觉得心里难受。可他一点都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痛吗?你难受吗?呵,可我比你痛一万倍。我半死不活地来找你,你呢?你给我一张离婚协议书。冯执,你有没有良心啊?"   这么多年的怨恨仿佛日积月累,滴水尚能穿石,可他的爱与恨却无处言说。在麻木了六年之后,忽然转醒。那么多浓墨重彩的情感犹如井喷,他拼命克制,抵死压抑,他活得很辛苦,复苏的爱恨共同纠葛,仿佛带刺的藤蔓深入血肉,刺进骨髓,痛彻心扉。那些于他是一剂毒,章尺麟至死都在找那个逃跑的药师,那个把铃铛系在他心间,却决绝离开的人。   章尺麟急促的呼吸喷在冯执的脸上,像是千度蒸汽,每次的呼吸都深深灼痛着她。冯执觉得痛,身连同心都在痛。她冷极了,分明入春很久了,可她还是觉得冷。她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在章尺麟蛮狠的禁锢里,一点点失却温度。她知道他始终都在埋怨她,仇恨着她当初的绝情决意。他隐忍了那么久,可如此生动的情感却让他至死都无法放手。他在发泄,而她在默默承受着她终将承受的一切。冯执紧闭着眼,却被章尺麟低声呵斥。   "睁开眼,看着我的眼。"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冯执只觉得手腕疼得都要脱臼了。她不得不皱着眉,直视他的眼睛。   "我原以为露台的那番话,你是听懂的。只没想到,你还是要走。冯执,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啊,你应该恨我才对。连怀上我的孩子都觉得恶心,所以你就干脆打掉他,是不是。"章尺麟似乎濒临失控的边缘,情感犹如波涛,疯一样奔涌而来,仿佛一场灭顶之灾。他压抑了太久了,剧烈的痛苦刺痛着他的眼睛,呼吸都变得异常急促,只觉得眼眶酸,像是有血能混着泪一起流出来。   冯执的挣扎在这样一番话后忽然就停止了。她愣愣地盯着章尺麟看,犹如呆滞,那么长久的失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开口,"孩……孩子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母亲告诉我的,后来我也遣人去医院查过,那"   "那是一个意外。"章尺麟还没有说完,便被冯执打断了,她还这么看着他,一眨都不眨,"那是一个意外。我……我真的,真的……没有想不要他。"那是冯执第一次为自己辩白,在这个漫长而冰冷的黑夜里,面对章尺麟冷酷的苛责,她第一次开口辩白。"那天我不该出来的,要是……要是坐电梯就不会有事了。"冯执还在解释,她还是看着他,从那么无辜的眼神里,忽然有泪滚落。可她却没有擦,只是单调地不断重复,"没有……我真的没有不想要他。真的……真的。"冯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地掉下来。她的声音那么轻,带着小心翼翼和受伤的痛。   章尺麟很少看到冯执哭,她是不愿示弱的女人,即便是他们彼此交恶的时候,他那么百般刁难,她都不曾在他面前轻易流泪。可是这一次,此时此刻,从来不掉泪的女人哭了,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委屈着,瑟缩着,让人痛心。那么多的怨气,那么多的恨,犹如火遇上水,忽然便偃旗息鼓。   他还抓着她的手腕,他依旧不愿放开,看着冯执哭,,章尺麟的心也被揪紧。他又何尝不痛,看着恸哭的冯执,那些怨恨再也控制不住他,他忽然松开手,一把将她搂紧怀里。冯执真的很瘦,肩胛骨膈得他生疼,可章尺麟不愿松开手,他紧紧地抱着她,怀里人的颤抖与冰冷他同样深刻地体会。   那是一个长久的拥抱,不同于露台的暧昧与迷离,是深刻的,痛彻的,缓解苦痛的。章尺麟抱了她很久,直到怀里的人停止哭泣,安静下来。章尺麟松开她,温柔地垂□子,用拇指拭干冯执面颊尚未干枯的泪渍,"对不起,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那些都是气话,孩子没了不要紧,我们重头来过。"他温柔地吻她,从额头到睫毛,从眉心到嘴唇。   然而,冯执迷离的眼却渐渐又有了焦距,她想要推开章尺麟的温柔,那是一剂海洛因,一旦沾染上,便会就此沉沦。冯执明白他们此刻的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理智在告诉她,章尺麟已经有了沈毓贞,他们会结婚生子,共度余生。而冯执注定只是一段插曲,最终是曲终人散。   章尺麟似乎明白她此刻抗拒的原因,他温柔却又霸道地箍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搂紧她的腰,"嘘,不要说话。"他轻托她的下巴将拇指抵在她唇边,"你只需要知道……我爱你,冯执。"章尺麟深深地看着她,从她赭色的瞳孔里,映出自己模糊的脸。那是一句迟到太久的告白,那么简单的三个字,在经年累月的洗礼中,变得弥足珍贵。"我爱你"他又重复道,而冯执的嘴自始至终都被他抵着,她的泪又一次滑下来,落在他指间,带着温热。章尺麟凝视了她良久,终于伸首,一并吻上她的唇。   这一次,他的吻如此温柔,带着绵软和疼惜,轻柔地呵护,分寸里尽是柔情。冯执没有再抗拒,她的舌和他纠葛在一起,就如他们永远封存在彼此的生命之中。   阔别已久的爱意裹卷在缠绵的欲望里,痛彻的思念与压抑的情感融化成绵延不绝的欢爱,在彼此肢体交汇那一刻,喷薄而出,芙蓉帐暖里,章尺麟俯首紧紧拥住冯执□却光滑的身,他深深埋进她浅香的肩窝里,带着无尽的眷恋舔舐着她的耳垂。此时此刻,宛若梦境,带着恍惚的不真实。他迷离地盯着虚空,即便激情褪去之后,却始终匍匐在冯执的身上,保持着进入的姿态,仿佛只有身体最紧密的契合,才能深刻告诉他,这并一切不是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很多天前,我挺喜欢这一章的不过今天看总觉得不舒服等文章完结以后也许会大修将就着看吧各位 ☆、伍肆   王漾每天下班都会过来看沈毓贞,酒店的工作并不轻松,因为是十二小时工作制,他几乎是整天整天地站着。每次下班,腿僵硬的屈伸都觉得疼。王漾在跟着章尺麟之前不过是个小混混,不是没有吃过苦挨过冻。虽然过了好几年尚且算得上宽裕的生活,但熬苦日子的资本还在,就算腿脚站得僵硬肿胀,在王漾看来,也都算不上是有多糟糕的事情。   沈毓贞从车祸之后,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她不愿意去看医生,手腕的伤就喷了些云南白药一直这么拖着。王漾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并不是愚笨的人,从沈毓贞沉默又落寂的神情里,他隐约可以觉察得出这多多少少一定和章尺麟脱不了干系。可即便这样又有何用,他不能为她做什么,除了适时的陪伴,王漾形同虚设。   即便是两个人的时候,沈毓贞的话还是很少。她辞退了家里的保姆,房子分明就不大,却因为疏于打理变得乱七八糟。她没有好好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冰箱里的东西坏了很多,而她竟也像是腐败了一般,瘦得没了光泽。王漾心里不是滋味,他自然心疼她。于是厚了面子去求领班换他长日班。工资比夜班要少掉不少,可这样,他就能多陪着沈毓贞一点。沈毓贞的住处和王漾上班的地方并不顺路,可即便这样,每天早上他还是会绕远路买了早餐带给她吃。中午但凡逮着机会,他便偷偷溜出来跑过来给她做中饭。下班以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菜市场。   其实王漾不过是个粗糙的爷们儿,家务事从来都没上心打理过。他不怎么会烧菜,有时候太咸,有时候却忘了放盐。滋味自然不好,沈毓贞基本就不动筷。可王漾就是没脾气,既然她不爱吃,那他就去买她爱吃的东西。黑森林,布丁,虾饺,只要是能买得到的,只要是她爱吃的,王艳都能捧到她面前。然而,沈毓贞并不领情,在她看来,从街边蛋糕店买来的廉价甜点只会让她倒胃口,她知道王漾挣的钱不多,那些高档次的地方,他去不起,也买不起。可即便这样,他都要削尖了脑袋讨她欢心。这在沈毓贞看来,是一件悲哀又讽刺的事情。看着如此卑微的王漾,就像看到了自己。同样的卑微,同样低到尘埃里。却始终无人理会。   这样的状态保持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里,王漾几乎时时刻刻都陪在沈毓贞身侧。因为长久的奔波操劳,他比起当初在章家瘦了太多。原本他还有些壮实,可现在却瘦得轮廓分明。这些沈毓贞都看在眼里,但她始终保持着冷淡与沉默。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心甘情愿。   这天因为难得的加班,王漾到家的时候快要八点。菜市场早就闭市了,他从快餐店里带了晚餐回来,怕饭菜冷掉一路上都是急匆匆的小跑,这会儿都有些喘。   开门进来才发现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家里并没有人,王漾觉得好奇得很,平日这个时候,沈毓贞哪里都不会去,总是安安分分地呆在房间里,他拾掇好了,便喊她出来吃饭。夜色深了,这个点见不到沈毓贞,王漾有一点担心。她没有带手机,她手腕脱臼了,还没有完全好透。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的王漾越想越着急,越想就越坐不住了。他一定要找到她,如此心心念念,他几乎没有再多犹豫,开了门就直奔夜色里去。   ##   打车到闽西市立医院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多的路程。沈毓贞穿的并不多,夜里风有些大,她把亚麻披肩用力地裹紧了些。   三天前,她就接到了从老宋从霞山老宅里打来的电话。老宋和沈毓贞来章家的时间差不多,他不过是后院的花匠,那时候章尺麟爱养花,为了投其所好,她从老宋那里也取了不少经。一来二去在这宅子的下人里,她和老宋成了最熟络的。再后来,老宋女儿毕业找工作,沈毓贞也从中帮了不少忙。如此厚重的人情,他自然也要记一辈子了。   章家这阵子出了好桩大事。先是老太太被确诊胃癌,之后章尺麟因为出车祸而恢复了记忆。再接着六年里从没露过面的前妻又住到了家里来,章尺麟和沈毓贞的关系眼见着降至冰点。老宋作为一个下人,自然是看不过的,他也知道梁瑾并不希望章尺麟和沈毓贞的婚事因为冯执的缘故打水漂。老宋没见过冯执,对她自然抱有偏见和敌意。他希望所有事情都能回归到原点,该在的人还在,不该留的人早早离开。于是,在老太太病情恶化送医院之后,他随即便给沈毓贞打了电话。   闽西市立医院是闽粤市的三甲医院,楼层很高病房众多。沈毓贞接到老宋的电话,想都不敢多想饭也来不及吃就急急忙忙往医院赶。她知道章尺麟对她的允诺不会成真的,她了解这个男人,过去也听到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虽然觉得刺耳,甚至嗤之以鼻,可是到头来她还是会往心里去。这样一个男人,如果真的不爱她了,他一定会放手的。章尺麟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冷淡的人,他终究分得清楚什么是恩情,什么才是爱情。   一路的胡思乱想,她没有带手机,去询问台,却被告知因为家属要求保密,所以恕他们不能提供。沈毓贞是真的绝望了,可她不放弃执着,二十层的高楼,她先去手术室,找不到又去ICU,再找不到,就从一楼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   沈毓贞就想一个偏执而安静的疯子,她并不在乎是否打扰到别人,有好几次因为失礼地去推开别人病房的门而被病人家属训斥甚至驱赶。那是她刚被劈头盖脸地痛斥了出来,低头在楼梯拐角的上楼出碰见了同时正要上去的梁瑾。   "阿贞,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梁瑾见到沈毓贞颇为意外。上次她去霞山的时候,梁瑾碰巧不在,沈毓贞一直想,如果那天梁瑾在家里的话,或许她和章尺麟的谈话不会进行到现在的僵局。他允诺给她的婚姻,不过是没有感情的皮囊。看似璀璨美丽,却硬生生把她往死路上推。   沈毓贞见到梁瑾,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先是委屈得快要哭。她湿漉漉地看着她,说话都不小心带了哽咽。   "阿……阿姨,我听说老太太住院了,我……我来看看她。"   梁瑾一听到她这么说,倒也是欣慰可面色却较之前更加沉重了多,"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尺麟和阿执都陪着呢。我带你上去。"她停顿了半晌,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楼上走,可沈毓贞却拦住了她,"不,不,阿姨。我……我不上去了。我……我来是求你帮我劝劝尺麟。他……他好像并不愿意和我结婚,他变了。"最后那几个字,她声音轻下去,到了几乎微不可闻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梁瑾还是听到了,她愣了一会儿,便拉住了沈毓贞的手,"阿贞,他们那一段六年前就过去了。这次不过是因为老太太的事情。你不要多想,你们会结婚的,尺麟他……他一定会娶你的。"   这样的话,即便是梁瑾自己听来,都是带着无力和心虚的。她知道此刻章尺麟的心思,可是看到眼前失魂落魄,身形憔悴的沈毓贞,她还是开不了那样的口。放了章尺麟吧,他已经不爱你了。这样的话,犹如酷刑,她再不忍心附加于她。   "真的吗?"沈毓贞天真的回问她,梁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笃定地点点头。   ##   第二次来医院是一周以后,她特地挑了下午的时间。   是中层的特护病房,老太太病得不轻,情况也极不好。24小时身边都不能离人。碰巧这天是梁瑾看护,于是便让沈毓贞来看看老人。   因为癌细胞扩散得很快,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特护病房里是和ICU同等的设施规模。老人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微弱的呼吸声被面罩裹着,变得渐渐沉重而缓慢。沈毓贞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这个昔日跋扈而娇纵的老太太忽然像是换了个人,虚弱而安静,好像稍稍粗心一点就能忽略她的存在。   沈毓贞在老人床前站了很久,她记得那时候章尺麟带她第一次回家,老人就在书房,却连出来见她的兴致都懒得奉陪。起初沈毓贞只觉得是老人看不上她,这段恋情称不上般配,门第悬殊,在老一辈人的眼里,自然是看不过的。可在后来的一点点相处里,她才真正明白,什么门第悬殊,都不过是幌子。所有的症结其实出在那个叫冯执的女人身上。   不管她多么努力,不管她花了多少心思,不管她如何百般讨好,到头来终归于事无补。在她之前,有冯执,沈毓贞就算拼劲全力,她就在她前方,永远无法赶超。意识到这一点的沈毓贞,在冯执回到净穗,在她重新进入到章尺麟的世界的时候,便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的滋味。   沈毓贞偏执,她在老人窗前站了不知有多久,想了也不知有多久,终于等到老人缓慢地睁开眼。   病房里格外安静,是晴朗的午后,梁瑾因为有事,匆匆回了一趟霞山。只留了沈毓贞一个人在病院里照看。   老人失散的瞳仁终于聚焦,当她看清窗前一动不动站着的人时,眉头几乎是本能地皱在了一起。又是那样的表情,比弃如敝屣更加冷酷和厌恶。她对于沈毓贞的敌意是出自本能的,无关是非。所以,无论她做什么,老人能反馈的都是冷漠与蔑视。   沈毓贞深吸了口气,"祖母,听说你住院了,我来看你。"她说得很轻,甚至老人不能开口说话,这些话就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走近前,轻轻帮老人把被角掖好,语气柔和,"祖母你可真要保重身体,大家还等着你参加我跟尺麟的婚礼呢。"她这么说着,很快就体味出了老人眼里的鄙夷之色,她看都不愿意看沈毓贞一眼,视如污物。   "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质。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做点什么好,就简单一点熬些小米粥来。"沈毓贞说着舀了一碗粥,吹凉了一勺子端到老人面前。   老太太现在这个状态自然吃不下东西,她看了也觉得腻烦,别过脸去,看都不看一眼。   沈毓贞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慢悠悠地把碗勺放到一边。她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可眼神冷淡而深邃。她走近前来,凑近老人的耳朵,"祖母,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尺麟从手术室出来,你们一个人都不再身边,都是我帮着照料左右,你可看见了?"   "他连话都不会说,饭都不会吃,认字儿都认不好,那时候除了我一直帮忙照料着,还有谁?冯执吗?"   "呵,她在尺麟动手术前就和他离婚了不是吗?绝情决意,应该遭人唾弃的是她,可为什么到头来,吃闷亏的尽是我呢。"   "祖母,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为什么我陪了他六年,章尺麟他最后还是要那个没良心的女人?"   沈毓贞越说越激动,不禁伸手抓住老人的肩膀。女人似乎早就在崩溃的边缘里挣扎,她隐忍那么久,自暴自弃了那么久,最终,在这样一个晴好静好的午后,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畅然发泄。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里释个疑有人说章尺麟开刀那阵章家完全可以请保姆伺候呃,说钱章家有的是,可钱买不来真心实意沈毓贞这个人是有招人厌的地方不过她对章尺麟确实用了很多心血本周最后一更下周更新时段周二,周四,周六所剩不多了以上~ ☆、伍伍     老人眼里隐隐有恐惧之色,但是更多的是淡然和毫无避忌的嘲讽。   这些日子里,沈毓贞始终都极度压抑着自己偏执近乎成狂的感情。她对章尺麟的爱意在如此沉重紧绷的状态里,一点点变质。那根神经绷得很紧很紧,眼见着就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情绪,"尺麟答应我了,他会跟我结婚的。只要有我沈毓贞一天,冯执这辈子就别想进章家。"   听到这句话,老人似乎有些动怒,呼吸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变得急促。氧气罩上因为呼气而变白,沈毓贞似乎特别高兴看到她如此的反应,一张愁容都笑化了。"要让冯执做孙媳妇儿,你还是下辈子吧。"她笑着笑着,忽然又怒皱了眉,瞬间变脸,"可是那又怎么样,章尺麟他不爱我了。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他根本他就不爱我。你知道吗?这些都是谁造成的你知道吗?"   "就是你!就是你造成的。"沈毓贞凶狠地指着老人虚弱惨白的脸,恨不能戳穿她的心脏,拿了她的性命。"你明知尺麟和我有婚约,你为什么还要撺掇他去找冯执?"   "尺麟出车祸那天,为什么要把我拦在病房外边。让他失魂落魄出事故的人,是我吗?那是你!"   "生病了好好的医院不住,要住霞山,那也就罢了。还非得把冯执叫来一起住。你为的什么?不久是为了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吗?"   "我在章家六年,外人不知道,你以为我也是吃素的吗?当初冯执跟尺麟离婚,不就是你们给撺掇的,硬逼着她离婚,赶她走的人,不就是你们吗?现在倒真是会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真以为冯执会原谅你们吗?做梦吧,你们害她失去一个孩子。她这辈子都记恨你,你们章家每一个人。"   沈毓贞说的特别过瘾,全然觉察不出老人急促的呼吸和骤然失色的脸孔。她的声音高亢而尖利,带着歇斯底里并且大快人心。面色因为情绪高涨而有了奇异的红晕。头发散乱地梳成一把,如今也有些散了。   老人受了不小的刺激,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笨重。她贫弱的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生命体征仪仿佛错乱,发出锐响。沈毓贞却不为所动,只是大快人心地看着老人苟延残喘的模样,犹如发泄,浑身都觉得舒服,那是淋漓的畅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这时,梁瑾匆匆赶到病房,一同过来的还有章尺麟和冯执。   沈毓贞方才还含笑的脸,在见到他们的刹那瞬时僵硬。嘴角还咧着,却再也没有了笑意。梁瑾二话没说连忙奔出病房去找医生。而与此同时,章尺麟几乎是连拖带拽地一把将沈毓贞拉离病床。   他狠命推了她一把,浓眉紧锁,"你做了什么?"   沈毓贞被狠狠得推了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她有些手足无措,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般,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着他,"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我只是。"她嗫嚅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仿佛被吓到一般,连忙上前去拉章尺麟的胳膊。   "我……我什么都没有干……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尺麟,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沈毓贞紧紧抓着章尺麟的袖子,那么用力,像是最后那一根救命稻草,连指尖都泛白。   然而,章尺麟依然眉头紧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把拍掉她的手,如同拍掉她一颗真心,满脸都是藏都藏不住的戾气。   "我跟你说过的,等祖母病情稳定了,该办的事情都会办掉的。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冷酷无情地死死盯着她,"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你还想怎样?"   沈毓贞却并不罢休,她还想上前去拉他衣袖,却恰好被涌进来的医护人员隔断。病房里瞬时因为人多而变得逼仄。梁瑾看眼前这阵势多半便知道沈毓贞又是闯祸了。眼下一家子心思都在老人身上,自然无瑕估计那么多。见着她哭哭啼啼便更觉烦乱。   "好了好了,大家也都先出去吧。这里就交给医生。"   一众人像潮水一般涌到走廊里,这个当口梁瑾便拉过沈毓贞到僻静处。   "阿贞,我也知道这阵子日子过得不踏实。当初我们决定错了,应该把你跟尺麟的婚事早早办掉的。不想如今让老太太的事情给拖着。真的难为你了。"   沈毓贞还带着哭腔,说话都有些结巴,"阿姨,阿,阿姨。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话说到一半,她也觉得委屈,哽咽了好久,又是断断续续,"我……我没想到他……他会那样对我。"   梁瑾见不得她哭,原本心里就烦,"尺麟是在气头上,才会说那些没轻重的话。我看咱们还是这样吧,你呢现在先回去,什么时候情况稳定了,我就喊你过来。现在大家都很乱,不如各自冷静一段时间。现在你说什么,尺麟都听不进去的。回头我去帮你劝劝他,阿贞放心吧。先回去。"梁瑾拍拍她的肩,女人因为方才的受惊神色变得有些呆滞。隔了好久她才缓慢地点点头,她的瞳孔仿佛失光,没有任何神采地掉头,一步一步走开。   ##   老人因为受了不小的刺激,病情恶化得很快。   冯执陪着章尺麟在抢救室外枯坐了一整个晚上。那样的场景她太熟悉了,每一次都是她独自一个人默默承受如此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无论是怎样的季节,这条苍白而萧条的手术室外廊永远有让人战栗的寒意。冯执把自己裹紧了些,身旁的章尺麟似乎也觉察出了她的瑟缩,揽过她的肩,把她揽进自己臂弯里。   "我当初在手术室抢救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等了一晚上?"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心,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带着嗡响。   冯执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可他还是听见了。手臂的力度又加紧了几分,他的嘴唇贴近她耳郭,声音轻柔却带着歉意,"让你苦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他轻吻着她的面颊有呵气都吹不散的温柔。   然而此时此刻冯执却没有更多的心思去迎合他的柔情蜜意。她不知道沈毓贞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甚至都没有时间与她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沈毓贞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   章尺麟的唇还贴在她的耳边,语气却没有了原本的温柔,"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我会和她说清楚。"说着,他又用力裹了裹她,"我们之间不能再有闪失了,我不会放走你的。"   冯执没有再说话,任自己沉溺在这个她渴求了太久的拥抱里。那方温暖宛如虚幻,飘渺而脆弱,让她觉得不真实。然而,章尺麟的心跳清晰可闻,契合着她的频率。那是他的心声,同时也暗合着她的心声。冯执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这个夜有一点漫长有一点凉,她又用力往他肩窝里蹭了蹭,他的怀抱仿佛是毒,让人成瘾。冯执忽然觉得很困,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合眼。仿佛跋涉千里的旅者,终于找到属于她的那方绿洲。她靠着他的肩头,安稳沉静地睡去,此生她再也无需漂泊,他始终都在原地,他们彼此相偎,至此以后的每一秒,都是幸福。   第二天上午老人从手术室转入ICU病房,这次事发突然,情况恶化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医生也很明确地告诉家属,病人的去留不过就是眼下这几天的事情。因为是非常时期一大家子几乎都赶来了。连到在净穗的容屿也在当天下午赶到医院里。老人转入ICU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老人已是弥留之际,于是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很多冯执从未见过的章家近远亲戚都感到医院来。章豫也是年纪大了,这些打理应酬的事情,还都是章尺麟挡着在做。很多时候,他都被挟持在人群中。是个子那样高的人,鹤立在纷杂的人堆里,浓眉紧锁,满脸都是深重的疲惫。而冯执只能静静地坐在一边,如此看着他,即便疼惜也帮不到一点。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待在陪护室里,坐如针毡,还要强打精神。章尺麟累了一天,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紧紧攥着冯执的手,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老人快凌晨的时候醒转过来,应她的要求,只让冯执和章尺麟进病房看她。   ##   冯执是第二次进ICU,第一次是姜瑜病重,那时候因为看病手头没有一点钱,是靠亲戚借贷七拼八凑筹得第一笔手术费。姜瑜还是护短的人,后来癌细胞扩散的事情瞒她瞒得好好的,要不是后来电话到她学校,冯执怕是还傻傻以为她真病得全好了。   章尺麟走在她前面,穿着隔离服,不知是衣服太大还是他瘦了,总觉得人有些空落,背影孤单又寂寞。冯执又跟紧几步,两人并排着伏到老太太病床前。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导管,氧气面罩护了大半张脸。久病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肉,突兀的颧骨和凹陷的眼眶,仿佛枯木。老人意识尚算清醒,见到两人来床前,便伸出手来。章尺麟见状连忙牵住,他的手有一点抖,因为情绪波动的厉害,抓得她很用力。冯执便伸手抚在他手背上,一下接着一下轻轻的拍。   老人想讲话,取了面罩下来,嘴唇嗫嚅了很久,却没说出一句话。章尺麟本来就急躁,还是冯执凑近她面前,侧着耳朵耐心地听她说。老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几乎都是呵气的声音,"好好地……好好地跟……尺麟"话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喘了好久的气,又招招手让章尺麟走近。   冯执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点头会意,"我知道的……祖母你说的我都知道。"即便如此,老人还是死死拉过他们两人的手,缓慢而郑重地叠合到一起。   三个人的手掌又一次重合到一起,仿佛过去很多次一样,她用这样一种姿态告戒他们,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分离。   长久的静默,那双覆在他们上面的手悄然滑落,老人怀揣着这样一个遗愿,静静离开。    ☆、伍陆   老人的葬礼办的低调却极为隆重。因为年轻时也是风光过的人物,参加葬礼的人络绎不绝。都是一袭黑色的丧服,出殡的时候章尺麟走在最前边,捧着老人的遗像。他没哭,背始终都是僵直着,老人的后事都是他一手操办,从过世到如今,他几乎整夜整夜都没合过眼。冯执就走在他身侧,她原本还想伸手去扶他,可伸出的手僵持在空中好久最终都没碰到他的袖口。   老人安葬在霞山后山的祖园里,老人的去世震动闽粤,很早进山口便围了好些记者。上午九点,殡葬车队驶进霞山,没有在老宅做停留,径直前往后山。   然而,在此之前那辆猩红的沃尔沃却早早侯在祖园门口。沈毓贞也是一袭深黑的丧服,带着挡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头发光溜地挽成一个髻。她身边就是王漾,也是同样的一身漆黑丧服,眉眼低垂,并不看向章尺麟这方。他小心地护着她的手肘,可沈毓贞却固执地不让他触碰。   殡葬队伍并没有因为沈毓贞的出现而有半点停留,章尺麟面无表情地捧着老太太的遗像,直视前方,丝毫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他冷然地路过她身边,脚步沉重却毫不停滞。沈毓贞就这样定定地僵持在门口,被人晾在一边。她气极,却只得隐忍不发,咬着牙跟在殡葬队伍的最尾。   葬礼由章尺麟亲自主持,他话并不多,进行的时间也不长。他是真的累了,葬礼一结束,他便和冯执坐车直接从后山开去山顶的老宅。后续的宾主之义便都委托容屿帮忙协理。   沈毓贞在墓园等到下午,直到容屿送走最后一批亲友,她才意识到,章尺麟招呼都不打不声不响地就这么走了,原来他并不愿意见她,他甚至还痛恨着她。沈毓贞觉得委屈,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老老实实咽下过一口饭。要不是王漾,她早就废了。疯狂和焦灼逼迫她自弃,而对章尺麟的眷恋却在这样无望的自弃里变质,仿佛添油加醋,酿成一剂毒药。   容屿对章家的私事并不上心,他常年身居西茸,偶尔回净穗。虽然闽粤这里他基本不涉足,可他也知道沈毓贞的身份,在章家曾经是怎样的存在。看到她如今落魄的境地,容屿倒也并不唏嘘。人间百态他看得不少,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沈毓贞如此的,到头来也是自掘坟墓的下场罢了。   沈毓贞在祖园逗留了很久才被王漾劝离,她走的时候,只让容屿带话给章尺麟,他们之间的事情,绝不可能就此了结。她总会再来的。沈毓贞大半张脸还被墨镜遮着,她的表情没有人能看得见。然而,驻足在原地的容屿看着她僵硬却又落寂的背影,心下莫名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要知道爱让人生,爱亦让人死。   ##   老人的后事虽然已经告一段落了,但媒体的焦点却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   从老人病危到入葬,人们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沈毓贞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却是早在六年前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的章尺麟的前妻,冯执。由此不少八卦娱媒不禁猜测章尺麟和沈毓贞的感情也会因为冯执的再次介入而触礁。更有一些小道杂志社声称拍到了丧礼结束后独自离开霞山的沈毓贞的照片。有人说章尺麟不做好马要吃回头草,也有人说冯执心怀叵测,见风使舵。一时间各种说法在坊间流传开来,然而无论如何沈毓贞都被推到了受害者的角度,不管加害者是章尺麟还是冯执,这对今后他们彼此的生活都是一个影响。然而,更加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就在舆论纷扬的这个当口,沈毓贞却出人意料地安排王漾召开了记者发布会。   这天她穿一身漆黑的连身褶裙,还是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虽然尽显憔悴,可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全然不是先前报道里那个无辜可怜的受害者。   台前是几十家大小媒体的长枪短炮,闪光灯从未停歇地把她的脸照得惨白。会场里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静默,只有相机频闪的咔嚓声,把会场衬得严肃而冷清。   沈毓贞深吸了口气,微微俯首凑到话筒前,"今天让大家来,是想对前一阵子出现的关于我,还有我先生的不实报道作以澄清,并给出一个正面回应。"她停顿了数秒,环视一周,遂又开口,"我和章尺麟先生的婚礼会如期举行,在章老太太住院期间,我因为身体不适不能陪伴她左右,乃至缺席最后的葬礼,我对此深表遗憾。在这里,我要感谢冯执小姐的热心帮助。她和我们章家渊源已久,这六年来,我们也保持着愉快的往来关系。"   "同时,对于让她卷进这场毫无事实根据的丑闻里,我也深表遗憾。由此,我再次声明,冯执小姐和我先生已经在六年前做回普通朋友。彼此都保持着相对愉快的关系,我们也不希望因为这次的不实报道而破坏彼此的友情。"   话说到此,在场有媒体依然不肯买账,"既然如此,为什么章尺麟和冯执两人不出面一起澄清呢。"   沈毓贞似乎早有准备,只是了然一笑,"我先生因为祖母去世,悲伤过度自然没有这个功夫来应付这样的空穴来风。至于冯执小姐,我想她应该也已经找到那个对的人。"这时,沈毓贞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举到众人面前。   照片里的两人在车子里,副驾上的便是冯执,开车的是个面容斯文的男人,带着眼镜,头发也是精短,乍一看到有几分长得像章尺麟。   "这是不久之前,一家不知名的八卦杂志社寄给我的偷拍照片。当然,我知道他们是把照片中的男子错当成了我的先生。"说着,沈毓贞指了指照片中那位戴眼镜的男子,"但是很显然这家八卦社落伍很久了,知情人都知道,我先生很早开始就不戴眼镜了。而照片中这位究竟又是谁呢?"   沈毓贞故弄虚玄般,卖了一个关子,"这就不关我的事情了,不过倒是一直有人说,净穗颇有名气的容屿容老师跟我先生是真有几分相似。不知是不是他呢。"   她的话就像重磅炸弹,一下子在众人面前炸开了锅。显然,这一招绝佳的转移众人注意的妙计。眼下还有谁在乎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娱媒们视线一下子被那张照片撑满,吸引。就在会场纷乱嘈杂的当口,沈毓贞又甩下一颗重磅炸弹。   "还有一条好消息我要宣布。"   "章老太太生病期间之所以不能常伴左右是因为,我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她终于说出来了,此时此刻王漾就站在一侧看她,目不转睛一动都不动的凝视着她。他依然面无表情,连眼神都平淡如水。这样的姿态,连老天都不知道他咬着牙默默练习了多久。   ##   沈毓贞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视便被人狠狠关掉。冯执还没反应过来,章尺麟已经一怒之下一把摔烂的遥控器。客厅里一家人都静默了,连平日里一贯站在沈毓贞这边的梁瑾都闭了嘴。   谁都想不到她竟会先发制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把章尺麟推进一方临渊的绝壁。一头是死无全尸,另一头是她带刺的怀抱。沈毓贞就是摆定了不要章尺麟好过,更可恨的是与此同时她把冯执和容屿也一同拉近了这个分明就是因为她而引起的风波。   依如今的情况来看,章尺麟即便随即召开记者会,也无济于事了。在这个时候若是撇清他和沈毓贞的关系,那么就只能背上负心汉的骂名。因为这样的负面原因而影响刚刚上市的公司,对于章家来说,显然并不是明智之举。然而,倘若此时此刻选择隐忍而保持沉默,便是默认了沈毓贞陈述的所有事实。这在章尺麟看来,是绝不容许的。   这一个晚上是难捱而焦灼的。容屿在记者会结束后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便发声明澄清和此事件无关。他要顾忌的不多,做事也没有犹豫不决的坏习惯,对于这次沈毓贞把他拖下水,容屿倒也不恼。在他来看,不过就是饥不择食狗急跳墙的戏码,就当是被畜生咬了一口,他总不好再咬回去。   容屿的声明在某种意义上帮助冯执避开了一场她原本就并不擅长应对的腥风血雨,然而他帮冯执不过是举手之劳,而章尺麟却像是被沈毓贞吃得死死的,仿佛垂涎已久的猎物,困在她精心编制的那张网里,越是垂死挣扎,越是毫无希望。   冯执在沈毓贞召开发布会的第二天便离开闽粤回到净穗的住处。她知道这个时候或许应该陪在章尺麟身边,然而冯执自己也清楚,在他尚未妥善处理好与沈毓贞的关系前,所有的山盟海誓,天长地久都只会徒增烦恼。她给章尺麟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好好了结。   这天是清明,冯执从墓园回来天色已接近傍晚,是在小区楼下遇到等了她很久的章尺麟。   还是那辆林肯车,他懒散地斜倚在车边,低头抽烟,天色已经很暗了,只看见烟丝蜿蜒着路过他的眼睛升到天上去。路灯大亮,有几只蛾子围着灯泡扑闪翅膀。他脚边有一地烟头,怕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冯执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他半宿,直到他拧灭了烟头,准备抽出一颗再抽。   "都说了那么多次,抽烟对身体不好,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讲不听。"她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把烟从他嘴边拿下来,却没想径直送进自己嘴里,她叼着烟凑近他手边示意章尺麟替她点烟。   风有点大,她背在风口,零散的发拂到他手背上,有一点痒。   烟点了很久才燃,冯执深深吸了一口,慢长地叹息被烟圈笼着蜿蜒到空气里。   "跟我回去吧。"他双手插在风衣袋里,仰着头看天,静默良久忽然开口。   "明天我会召开记者会,我会把一切解释清楚。"   冯执狠狠抽了口烟,"那公司怎么办,申莫才刚刚上市,公司经得起这样的丑闻吗?"   章尺麟却直摇头,"我不可再因为这种愚蠢的原因放掉你。谁都不能让你离开我。"   "可她怀了你的孩子。"   听到她这么说,章尺麟竟忍不住笑起来,冯执不明所以,皱着眉看他。那样的笑容,哀默里有着惨然的决绝,他的眼里有着道不清的,苍凉的光。章尺麟笑了很久,只是咧着嘴角不动声色。冯执觉得不安又心疼,她伸手去抚他的肩,却听到章尺麟的声音,低沉得没有一点点感情。   "你还不知道吧,六年前,你递给我离婚协议书的第二天,我就在手术单上签字了。"   "什……什么手术"冯执夹着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隔了很久,他才开口   "结扎手术,我做过结扎手术。"   "所以她不会有我的孩子,自你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怀上我的孩子。"   冯执还没等他话说完,便丢了烟踮起脚尖揽住他的脖子,那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吻他。如此绵长的吻,仿佛穷其一生。如此苦涩,如此深沉。   作者有话要说:科普一下,结扎手术不影响生理功能哟~~还有,执尺还没有完结。预计六十章尾声,还有四章的量。今天有个面试各位祝福我吧遁了~ ☆、伍柒     这一天,媒体比主角早到了整整两个小时。为在这次记者会里能取到不错的角度,大大小小各色的杂志报刊记者都一早抢占了有利位置。台前长枪大炮推了满满一摞,台下有窃窃私语,很多人都在翘首以盼。   这是章尺麟作为曾经的岳麟堂一把手,如今申莫集团的总裁,第二次站在众人面前把私事摊开,要给公众一个交代。时隔六年,在外人的眼里,章尺麟较之过去要沉稳太多。自从遭遇了婚姻和事业双重打击之后,他变得更加低调内敛。六年的蛰伏到如今的一鸣惊人。章尺麟几乎是咬着牙默默打拼。远离了纨绔浮躁的社交圈,人也越发沉稳踏实。外界对他的评价在这几年里有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没有人会知道,如果不是冯执的出现,章尺麟的余生都会以这样一种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姿态继续下去。迎娶沈毓贞,事业昂首阔步地发展。家庭美满,生活幸福。   记者会在上午十点如期举行。   章尺麟身着一溜深色西装,因为没有戴眼镜,便越发衬得眉目疏朗。他气定神闲地坐到会桌前,笔挺的身板前边密集地簇拥着一摞话筒。和六年前不同是那时候他身边还有冯执。而这一次,他却要把她永远护在身后。   静默良久,章尺麟淡漠地环视全场后终于开口。   "这原本是章家的私事,我本人并不愿意放到台面上讲。但是,既然我曾经的未婚妻,沈毓贞小姐做先发制人的姿态,那么大家不如都打开天窗说亮话。"   "首先,我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打算和沈毓贞小姐结婚,这是我单方面解除婚约。所有责任都由我章尺麟一人承担。"   在场媒体听闻如此消息皆是哗然,镁光灯飞快闪动,更有记者率先刁难,"可是沈毓贞说他怀了你的孩子。你做这种不负责任的决定,是否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有人说冯执是你们婚姻的插足者,你愿意抛妻弃子是不是因为她?"   "你打算怎么跟沈毓贞和她的孩子交代?"   记者的问题都是戳着痛楚说,句句致命,却伤不了章尺麟分毫。他始终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连面色都不改半分。为这次的记者会,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千夫指也好,万人唾弃也罢,他都认。过去的章尺麟因为任性妄为而犯下他自己都无法饶恕的过错,他一改旧习,也尝试隐忍不发地过活,可命运却同样带走他妄图抓住的一切。这么多年过去,死里逃生的章尺麟或许改变太多,然而唯有一点,他终于明白透彻。   即便等待永无止境,放弃仍然比坚持痛苦得多。就像握于掌心的沙,就算风吹雨打,都不吹化。放手,永远不会是最好的结局。   章尺麟始终保持沉默,仿佛目空一切,待到会场渐渐平息,他遂开口,"我本人在六年前进行脑部手术之前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里接受过一个小型生理手术。"   他停顿片刻,平静地开口,"我做过结扎手术,六年前,和我的前妻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离婚之后,我就接受了结扎手术。原本我并不打算再婚,甚至要孩子。而脑部手术之后,我丧失所有记忆,形同废人,所幸的是我遇到了沈毓贞小姐。是她帮助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对此我很感激。"   "但是,恩情不等于爱情。我始终无法给予她所有想要的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物质还是精神的任何需求。所以,我不能和她结婚。"   章尺麟始终保持平静,他的眼里无波无澜,仿佛一泓湖,湮灭了所有涟漪。   梁征夷是在公司的电视里看到记者会上的章尺麟。那时候他还在和委托人谈案子,关于赔偿金的事情正烦的焦头烂额,猛得一抬头就看见办公室落地透明玻璃墙外,综合办公室40英寸的挂壁液晶屏上,章尺麟云淡风轻的那张脸。就像当初他说要做结扎手术时,简直一个德性。   梁征夷一直觉得章尺麟所有的事情,一旦遇上冯执这样一个特殊因素,就会变得失去控制,泯灭理智。他还记得他打电话喊他来医院,那时候章尺麟和冯执的事情闹得很僵,梁征夷虽然常年在阳生,但是对于当年岳麟堂的状况也略知一二。作为难得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他并不跟别人一样,拥在他耳边一个劲劝女人如衣常换常新。他见的多,为了感情远走他乡,送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有些人,就是想不开放不下的,何况是遇到感情的事。   或许就是有了这种觉悟,章尺麟才会找上他的吧。怎么瞒天过海,骗了身边人,怎么偷偷预约私立医院的医生,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他弄出去,怎么买通了脑外科的医生硬是把那事情生生压下来。梁征夷知道,章尺麟想要达到目的,就会不择手段,所以连到爱一个人都是那么极端,不惜毁掉自己,搭进性命。   梁征夷曾经以为,冯执这一辈子会被章尺麟毁得一干二净,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才知道章尺麟真正毁掉的其实是他自己。   ##   这场记者会可谓掀起轩然大波,仿佛陷入罗生门,章尺麟与沈毓贞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女方的怀孕说遭遇男方的结扎说,微博和论坛上形形色色的分析贴都出来了。章尺麟公开承认结扎的消息一时间成为24小时热点。   虽然进山口临时安插了两名保安,然而车子刚驶进霞山老宅,章尺麟还是觉察到了异样。狗仔这种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宛如病菌的生物,还是结结实实地感染到他生活的背部。   下车的时候他已然意识到了镜头的大体位置,而冯执就尾随于他身后。章尺麟在车边甚至没有做过多停留,转过身丝毫不犹豫地牵起冯执的手。他的手掌温润并且温暖,有一点粗糙。她被他这么牵着一路拾级而上,没有回头,没有伫足,仿佛把整个世界都抛之脑后。   然而一进老宅,还未等章尺麟反应,章豫便一个巴掌甩上他脸。   是用了很大的力气,那半张脸瞬时红肿起来,嘴里似乎破了皮,能感觉得到有淡淡的腥味,他的嘴角也扯破了,流了些血,被他毫不在意地擦掉。   "做事情还是这么冲动,你什么话都能冲着媒体说,就不想回家来先跟我们商量商量?"   "商量?"章尺麟冷笑"你们当初做的那些事情,和我商量过吗?"   "我们做那些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可你呢?你这么做,考虑过我们的立场,我们章家的立场还有公司的立场吗?"   "跟你说过多少次,要三思后行,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结扎?这样的事情你也瞒着我们做。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是哪根神经别错地方了,我今天倒要扒开你的血肉好好看个清楚。"   章豫说着,一侧脸就要吩咐梁瑾把书房里的藤条拿出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发过这么大脾气,吓得梁瑾都反应不过来,还是一旁的冯执护着章尺麟,他们的手还紧紧牵着,似乎谁都分不开了。   "伯父"   她刚想开口,却被章豫挥手制止,"阿执,你不要说,你们的事情我都清楚。你们的那点苦衷我也不是不知道。但这绝对不是他能够任性的理由。今天谁都不要来跟我求情。"   "还愣着做什么,是要我自己去拿吗?"章豫没有耐性起来,整个人都在咆哮,梁瑾惊得连忙奔进书房,没一会儿便捧着藤鞭怯懦地走到近前。   已经是初夏时节,闽粤气候湿热早早就都换了夏装。章尺麟脱下的西装还搭在臂弯里,衬衫袖子摞的高高的,露出线条好看的手臂。章豫提过藤鞭,丝毫不犹豫一个反手就甩上他胸口。那藤鞭实则是几根细如抽丝的藤条捆绑而成,这么全力甩在身上,瞬时伤口就沁出了血。章尺麟在这个时候沉默却丝毫不愿屈服。他冷着脸,咬牙切齿地保持隐忍不发的自讨。薄薄的衬衫经不起抽打,隐隐有了破损。有些伤口特别深,血流了很多,把衬衫染得有些狰狞。   章豫是下了狠心,专挑他皮肤外露的地方抽,脸颊,脖颈,手臂,每一鞭子都是惨然的伤痕。冯执紧紧抓着他的手,那么用力地抓在自己的掌心里,每一片指甲都要刻进血肉里。眼前是她从未见过的情形,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即便章尺麟和家里关系闹得再僵,即便老太太三天两头嚷着要给他教训尝,再多也不过是几个耳光,挨上老人几记杖罚。哪一次不是章尺麟嬉皮笑脸地糊弄过去。没有哪一次是和今天这样,亲生父子却宛如仇敌,一个怒目相向,一个满身是伤。   刺耳的皮开肉绽的声音似乎全然没有要停的架势。章尺麟的脸颊有很长一条细而深的伤口,血沿着腮流到脖子里,滴在雪白的领口,红得触目惊心。冯执再也看不过,就在鞭条又要落下的前一秒,猛然转身护在章尺麟身前,章豫反应不及,藤条瞬时就抽在她后背上。   像被数根保险丝齐齐划开一般,是被割裂的疼痛,尖细的藤条从血肉里呼啸而过,血很快就溢出来。   章尺麟显然想不到冯执会来护他,那一鞭子是往狠里抽的,她那天穿的是珍珠白的丝绸长裙,后背那一块被粗粝的藤条撕扯,此刻已经有了斑斑血迹。   在此之前始终都保持沉默的章尺麟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个抬手就猛得揪住章豫手里的藤鞭。藤条很锋利,他的手掌因为用力过猛,被生生划破。血珠沿着藤条慢慢滚落。章尺麟紧抿着嘴唇,挥舞着手臂,用劲一把夺过了章豫手里的藤鞭,狠狠甩在地上。   冯执的背上火辣辣地疼,三条触目的伤口还有血一点点沁出来。章尺麟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肩,甚至连章豫和梁瑾都不愿多看一眼,转身便往屋外走。   "站住,你要去哪里?"章豫在身后,厉声问。   可章尺麟却没有半分停步,只是不回头,一个劲往外走。   "你要现在出这个家门,一辈子都别回来。"那是最后的通牒,分量沉到心里去。   驻足在门口的身影,只是停滞了片刻,便有再次迈开步子,走得更快,仿佛是逃也。   梁瑾还想去拦,却被章豫一把制止。他看着他带着那么多伤一点点走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他出了这个家,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   ##   车子一路飞快地驶下山路,章尺麟握着方向盘,因为伤口疼痛,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喊,他还在拼命忍耐,呼吸却是错乱。   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引擎轰响。似乎过了很久,连霞山的影子都从后视镜里消失的时候,章尺麟才开口。   "阿执,我们走吧。"她转头来看他,脸颊上的血干了,伤口还是触目惊心地狰狞。他没看她,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态,又开口,"我们离开这里,去科隆也好,别的什么地方都好。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像过去那样,我们会有一间带后院的房子,种上很多花,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你读诗给我听。"   "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姑娘说章尺麟窝囊如果是对沈三儿,我觉得他不可能下狠手毕竟相处了六年,要是来点儿狠的就是渣可是不来点狠的又窝囊其实章尺麟也很难做的 ☆、伍捌   因为伤口流了很多血,等到上药的时候,黏腻的血衬衣布料和伤口黏合在了一起。光是脱衣服,便疼得章尺麟一身汗。好在他从来没少吃过这样的苦,即便再痛,也都会咬牙忍耐。   衣服像是和血肉融为一体,冯执小心翼翼地拿着镊子一点点撕开,好像就是撕他的皮,每一寸动作都觉得心疼。章尺麟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眼就独懂她的心思,"别在意,我真没觉得痛。"   再傻的人也听得出那是安慰的话,冯执没回他的话,花了很长时间才帮他把药上好。接着便换章尺麟替她擦药。   冯执的情况比起他来自然要好很多,可是解开裙子拉链的那一霎那,章尺麟还是觉得触目惊心。那三条丑陋的伤口又细又长,像是猛兽的抓痕,贯穿了她整个后背。血很早就干了,章尺麟挤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可是大男人就是笨手笨脚,生怕碰着她伤口,却总是因为手抖弄疼她。所幸冯执也是吃痛的人,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像是倔强着不肯认错的孩子,让章尺麟禁不住想狠狠搂进怀里。伤口很深,像是要留疤的样子。章尺麟觉得可惜,擦药的棉签棒小心翼翼地拂过她血肉深处,就像是拂在他心上,每一下都像要了性命。   冯执总是那么瘦,比他最初见她的那会儿还要瘦了。眉眼低垂时,从脖颈处延伸而下的突兀的脊梁骨让他觉得莫名酸涩。瘦窄的肩背,好看的蝴蝶骨,狰狞的伤口。章尺麟看着看着,便再也看不过。他低垂了偷偷去吻她的肩,她突兀的脊梁骨,她触目的伤口。那吻像是带着毒性,有一点温热,有一点痒。冯执依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章尺麟随意索取。   他从身后她小心翼翼地笼进怀里,那些轻柔地,不掺杂丝毫欲望的吻从她的肩窝绵延到耳边。   "跟我一道离开。答应我?"章尺麟声音缱绻,是真的耳语。   "这里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们就过那种最平凡的日子,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我出门挣钱,你在家煮饭烧菜。"   "房子要带个院子,种些花花草草,春天的时候也特别漂亮。"   "不工作的时候,我们可以出去走走,去科隆或者爱丁堡也不错。"   "如果可以,我们甚至还能要个孩子,若是男孩我便教他钓鱼踢球,若是女孩你就教她读诗种花。我们要拍很多很多照片,等老了,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我耳不聪目不明了,你就一张一张说给我听。"   那是一个未来,冯执奢望很久的,一直想要企盼着的未来。那么模糊的一个影子,在章尺麟柔声细语的描摹里,似乎一点点清晰起来。带着花草的芬芳,有诱人的气味。就像是一个梦境,虚幻得让人觉得心慌,却有仿佛触手可得。冯执这一辈子,唯唯诺诺胆战心惊地活了那么久,甚至忘记了贪心究竟怎么写。她不敢奢求那么多,她总怕瑰丽的梦会被忽然惊醒。然而,章尺麟允诺的未来,太具有诱惑性,像是一片罂粟,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击碎。   冯执沉默良久,抬手覆上他的臂膀,轻声道"好,这一次都听你的。"   即便是梦,也只求一晌贪欢。   ##   章尺麟的记者会之后,王漾几乎寸步不离沈毓贞身边。显然,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就已经彻底崩溃了。   王漾一直都知道,章尺麟是硬心肠的人,他不爱的,统统都会毁掉,他爱着的,拼了命都要得到。于是,在这个自私的人生路上,太多人葬送在他的任性下,太多人成为爱与不爱的陪葬者。   沈毓贞的状态比之前还要差,她几乎整日不吃不喝,坐在露台上一句话都不说,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王漾心疼她,什么都依着她,什么都让着她。可就是如此,却依然无法让他的心里能好受哪怕一点点。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比沈毓贞更有责任。   "阿贞,吃口饭吧。就算不为自己,也权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听话。"王漾端着餐盘,一勺饭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反手就被她拍掉。沈毓贞沉默不语地坐在藤椅上,面色苍白,冷漠而残酷地看着王漾。仿佛就是一柄刀子,生生剜他的肉剜他的心。   王漾把掉在地上的米饭一粒一粒又捡起来,"是我不对。当初如果我拒绝的话,也……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沈毓贞隔了很久才冷漠地开口。   那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和他说话,王漾简直欣喜若狂,傻傻看着她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却是沈毓贞依旧木然地看着窗外,神情落寂,隔了很久才又开口,"王漾,你走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原来她还是要说绝情的话,即便他已经陪伴了她这样长的时间,王漾依然走不进沈毓贞心里。他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于是那扇门好像就再也敲不开了。   "阿贞,别,别再理会那些事情了。跟我走吧,好不好。我……我知道你痛苦,我我跟你一样痛苦。既然这样,那……那我们就远离这些痛苦好不好?"   "我们,我们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会出去干活,我……我会挣很多钱,让孩子跟你都过得快活。走吧,我们走吧。"   王漾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就像是一个咒,沈毓贞看着窗外暖阳的天,忽然就笑了。   "跟你走?"她转过头来看他,仿佛就是听不懂他的话。   "跟你走可以啊。那你好不好帮我做一桩事情。"她的话依旧是冷冰冰的,却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张笑脸里,有化不开的愁云和怨憎。   王漾迟疑了很久,还是开口问她,"是什么?"   沈毓贞笑着转头看向窗外,"我再也不想看到冯执。你能不能让她消失?"   "嗯?你不是很爱我吗?你爱我吗?那就让她消失好不好?"沈毓贞还是一张巧笑倩兮的脸,分明就是刻薄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是无害。   王漾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毓贞已经没有了耐性,"看吧!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嘴里说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你口口声声说要跟我在一起,那是真的吗?"   "阿贞,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滚!"沈毓贞还不等他说完,就歇斯底里地吼出来。"还愣着干什么,我叫你滚,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她猛地站起身来,连拖带拉蛮狠地揪住王漾的衣领,一个劲地把他往门边揪。   就像是疯子,长头发因为大幅的动作而变得毛躁混乱。她用尽全力地推搡,揪拽着王漾。她的指甲又长又尖,一不小心划花了他的下巴。王漾却丝毫不皱眉,像是一具木偶,被沈毓贞踉跄地推到门口。   "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非章尺麟不嫁。章尺麟非我不娶。孩子,我明天就去医院打掉。"沈毓贞面色凶狠,犹似发泄,酣畅淋漓地看着王漾苦楚的眼,丝毫没有内疚,丝毫不做犹豫,用力打开门,一把把他推出门外。   "我不要再见你。"她不给王漾再开口的机会,迅速地用尽全力地一把关上门。   世界终于安静了,仿佛跌入死海。沈毓贞紧紧地靠着大门,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就像四肢瘫软一般,一下子滑坐到地上。   ##   如果一心要走,那么没有什么值得停留。   章尺麟是自作主张,把申莫百分之四十的股份都转到容屿名下。他和容屿自小相识,虽然不常见面,却也深知彼此为人处世的品性。容家和章家渊源颇深,又是远亲,论实力能力,把公司交给容屿打理,章尺麟是再放心不过的。剩下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他转赠给梁征夷,如果梁征夷愿意,便可以和容屿协理申莫。这是章尺麟最想看到的,也是对申莫来说最乐观的结局。至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三十,则回归到章豫名下。那些资金足够他们夫妻二人安度晚年,吃穿不愁。   章尺麟在闽粤除却申莫和霞山,便再没有其他的留恋。而对冯执来说,她自始至终都是浮萍,从闽粤到日本,再辗转回到闽粤,之后远渡重洋,又被放逐至净穗。在冯执大半的人生里,她就是蒲公英,永远持续着,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飘摇。直到她飘落到章尺麟的眼前,落进他的心房。   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他们都是了无牵挂的人,说走便能即可启程。定的是明天下午四点的机票,目的地是挪威。很多人说,那里生活节奏缓慢,是一个可以看细水长流的地方。他们如此长途跋涉,不过为此。   行李都堆放在房间一隅。   章尺麟和冯执两个人,窝在沙发里。两个人靠得很近,依偎着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安稳地厮守,没有恶言相向,没有怨憎会。心境平和得仿佛一口古井,温醇而不带涟漪。两个人闲暇之余早早规划了新的生活。房子是中式还是西式,院子里种哪些花草比较好。有时候会因为意见不一而起争执,通常这个时候,章尺麟总会率先投降,他实则并不好斗,也不是据理力争的人,什么都依冯执他也没有意见。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他们永不分离。那怎么样都可以。   忙收拾了一天的两个人,互相依偎着窝在沙发里都快要昏昏欲睡,这个时候,章尺麟的手机却响起来。瞬时把两人都惊醒。   章尺麟盯着手机屏看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接。冯执纳闷,凑过去看这才知道那是沈毓贞打来的电话。   记者会已经过去有一个多月了,风波正在时间的消耗里一点点平息,章尺麟自那之后再也没做更多回应,仿佛隐世,低调到尘埃里。然而,还是有人记得他,还是有帐他不得不还。   "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再见也是朋友啊。"沈毓贞还是轻佻的语气,带着不怀好意的挑衅。   章尺麟捏揉眉心,语气生硬,"没有事我就挂了。"   "这么心急做什么,你和她都要走了。我们之间的事情,总该找个时间了结啊。章尺麟,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沈毓贞咄咄逼人,丝毫不留余地。   "你想怎么样?"   "明天下午两点,就在我们家楼下的咖啡厅。"   "如果我说不去呢?"   "我知道,你四点的飞机。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你要不来,我就让冯执过来。她不来也得来。"沈毓贞不再给他辩驳的机会,迅速挂断电话。   听筒那头,是焦促的忙音,比心跳还快。   作者有话要说:预备番外一个章尺麟冯执是正剧的一个扫尾结局不坏 ☆、伍玖   在此之前,冯执考虑过要不要让章尺麟去赴这个约会。   那天晚上接到沈毓贞电话后,她失眠了。偌大的床,章尺麟从身后搂着她入睡。夜凉如水他的怀抱却温暖得让人眷恋。然而,就是这样的温暖,就是这样的眷恋,让冯执更加不安。她害怕他会有闪失,沈毓贞是什么都做得出的女人,爱会令人疯狂,爱能让人毁灭。有些情感到了极致深处,就是凶器。   冯执辗转难眠,章尺麟轻柔的呼吸就在她身侧,带着岁月静好的安稳气息。她悄然转身来看他,那眉眼仿佛还是初见时的样子,即便闭上眼,都深深镌刻在心里。十年了,从相识到相恋,从相爱相杀到形同陌路,他们兜兜转转了整整十年。那究竟是多长的一段时光,经历过爱恨别离,死里逃生,相知相守。仿佛化石,在风吹雨打的见证里,磨合到一起。像童话故事的结局,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他们终于能够在一起。她悄悄伸出手,轻抚熟睡着人的脸,浓密飞直的眉,有些长的睫毛,突兀的眉骨和瘦削的面颊。这张脸原来和她纠葛了这样久,冯执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拂过他的鼻梁,嘴唇,下巴。手指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带着温热。她不敢放手,她想靠他更近些,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不见,生怕他们美美满满规划的未来永远只是一个捉摸不透,飘渺不清的未来。   那么,如果相守真的如此短暂,那她一定要珍惜接下来的每一秒。冯执是如此害怕失去,而失去却是恶作剧如此频繁地折磨着她。   第二天下午,两人早早就到机场,因为托运行李花了好些时间,做好所有登机前的准备后,章尺麟便要赶去赴沈毓贞的约。   "尺麟"   他已经走到候机室门口,却还是被冯执叫住。   他们就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冯执凝视他良久,却没有说出一句话。章尺麟等了她很长时间,他知道她是不放心,于是笑着又走到她身前,拉过她的胳膊,一把搂进怀里。   "如果我说别去,你能不能不去。"冯执的脸埋在他肩窝里,声音轻微宛如嗫嚅。她用力张开双臂,拼劲所有力气似的搂紧他的腰背,她在身体力行着心里的愿想。她知道自己的要求任性,可她害怕,原因不清的莫名害怕。   章尺麟体会得到冯执的担心,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他提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送上轻柔的一个吻。   "别犯傻,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他拍着冯执的肩,轻声地哄。   他慢慢松开怀抱,一点点离开她。那方温暖渐渐消散,从她身边,却又像是从她的世界里。冯执还想伸手,而章尺麟却已经转身离开。   ##   约定的地点离机场有一些距离。赶到那家咖啡厅的时候,沈毓贞已经早早到那儿。   她变得章尺麟快要认不出了,虽然是化了妆的,却还是难掩落寞与憔悴。头发毛躁而枯黄,被她小心翼翼地梳到脑后,挽成一个髻子。初夏时节,穿了一身水色的连衣裙,身形瘦削。   看到章尺麟来,却是笑吟吟的一张脸,"怎么,从不迟到的章尺麟晚了二十分钟。看来,她是真不放心你呢。"   章尺麟面色沉稳地坐到她对面,要了一杯白水,语气淡漠而紧凑,"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等了你那么久,不在乎那十几二十分钟。"   对面的人并没有接话,沈毓贞觉得好笑,两个人生活了整整六年,最艰难的时候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沉默,滞涩。她低头从包里拿烟盒出来,那块用黑色丝巾仔细包裹的东西冰冷地躺在包的一角。她默默地看了一眼,无动于衷。   "少抽点烟,你现在有孕在身。"章尺麟见她点烟,忍不住开口提醒。   沈毓贞却不管不顾,燃了烟,用力抽了一口,才笑道:"孩子都不是你的,关你什么事。"她懒散地靠着椅背,小腹只是轻微的隆起,她穿得宽松,不仔细看谁都不会察觉。   章尺麟自觉没趣,低头喝了口水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酒池肉林。我差点被祁连诚那个王八蛋玩死了,所幸是被你救了。"   "你那时候心情不好吧,兴致一点都不高。可就是这样,我才觉得你跟那些人不一样。"   "我跟小姊妹打听你的消息,我知道你有家室,可你跟她关系不好。那天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想的清清楚楚。"   "你这样的男人,她不要我要了。可那时候,我哪里能配得上你。说难听了,我沈毓贞不过是个出来卖的。所以我处处陪着小心,我耐着性子等。"   "听说你中枪了,我立马赶到医院。你倒好,还记得还我东西。过去他们都说你就是个纨绔子弟,没心没肺的。可我就觉得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原本我以为这辈子是要等到老死了,可谢天谢地,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   "你跟她闹得很僵,实际上就算没有人搀和,你们也会走到这一步的。"   "结果她一走了之,于是我终于可以陪在你身边。你知道吗,章尺麟,如果知道最后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宁愿你一辈子都瘫床上,一辈子都跟废物一样。"   沈毓贞说了很多话,嘈嘈切切,到最后变得有些激动,声调不自觉地上扬,所幸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过去都是你在照顾我,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很感激在那段最困难的时候,你能陪在我身边。真的,感激不尽。"章尺麟垂着眼帘,语调不再冷漠,似乎有了一些温情。可沈毓贞不吃这一套,她不过冷瞥了一眼,"感激?原来你对我就只有感激?"   "六年,你感激的时间可真够长的呢。"沈毓贞还是笑,是笑话他,更是在笑话这六年来一直默默奉献像傻瓜一样的自己。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她似乎充满希冀,试探着开口问他。   章尺麟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如果你没有恢复记忆,如果你没有和冯执重遇。你会不会爱上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一次,男人甚至没有太多犹豫,等她一说完,便漠然地摇摇头。"我不可能爱上冯执以外的女人,即便我失忆,我的身体,我的心都会记得她。"   他还没说完,沈毓贞就笑起来,像是狂妄的,却总有苦涩。"多动听的情话啊,真可惜她今天不在,不然可就感动死了。"   "阿贞,放手吧。你要的我无法给你,放彼此一条生路。"章尺麟放低了姿态,他抬腕看表,已经三点半了。距离登机还有短短半个小时的时间。   显然,沈毓贞很快就觉察出了他的焦虑,可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不会就这么放他走。   "放手?你说你不可能爱上别人了,我也是啊。尺麟,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她站起身来,凑近他的脸,"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的。所以我不在乎,她冯执算什么东西,她才陪了你几年时间?她有什么资格来跟我抢你?她不配。"说话间,沈毓贞的情绪又开始失控,她越说越快,越说音调越高,最后简直歇斯底里。   章尺麟也站起身来,试图让她平静,可他刚伸出手便被沈毓贞一把拍开。"你说你这辈子只爱冯执了,那我呢?我这辈子可就爱你一个人啊!我怎么办?"   失控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沈毓贞不管不顾,一把揪住章尺麟的袖子,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桌上凉掉的咖啡翻在格子台布上,留下黑漆的印渍。那张原本还好看的脸渐渐狰狞,就是疯子一般,面容扭曲,似哭非哭,可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尺麟,你说我哪里做错了?我改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别走。跟我,跟我一起。你说过的,我们要结婚的。"章尺麟的衣袖早被她揪皱了,他没有丝毫地挣扎,看着沈毓贞的眼里,有怜悯和雷打不动的坚毅。   隔了很久,他才低沉地开口,"阿贞,不可能了。我们不可能了。放手吧。"   如此冰冷的话语,仿佛最终审判。沈毓贞那不是哪来的蛮力瞬时便泄了气。她一把松开章尺麟,仿佛中了邪,有些失神地往后踉跄着退步,一不小心便被身后的椅子绊倒在地。章尺麟还想过去扶她,却被沈毓贞一把推开。   还有十五分钟,飞机便要起飞了,章尺麟焦虑地看了看手表,踟蹰了半晌,"对不起,阿贞。我必须走。"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章尺麟走的那样快,沈毓贞害怕极了,她这辈子都要见不到他了,他要走了。永远里离开她了。一想到此,沈毓贞就觉得冷,她不能让他走,她要留住他。她一定要做点什么。   于是,终于像是想起什么,她飞奔到桌边,从包里掏出那洞冰冷的东西,解开黑色的丝巾,颤抖地对准他。   "站住!"她的声音因为颤抖而失真,可章尺麟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迈开步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同样的话在沈毓贞的心里仿佛尖叫,重复了成千上万遍。   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枪声。砰,砰,砰,砰,砰。   一共五枪,章尺麟还想迈开步子,下一秒却一下子摔在地上。咖啡厅里突然变得嘈杂,有女人的尖叫声,接着有很多人跨过他的身体奔出去。他觉得似乎有什么黏腻的液体从地板上化开来,大片大片的,像是罂粟花。眼前的世界开始一点点模糊,崩塌,他控制不住地抽搐。她还在等我,她一定在等着我。章尺麟这样想着,周围的嘈杂声随着意识渐渐隐灭,仿佛是幻觉,在迅速聚拢的黑暗里,他听到了冯执的声音。   很轻柔,很轻柔,是在读着一首诗,好像很久很久的某个午后她曾经读给他听过。   "如果你的一生需要有人捧在手上   那个人,只能是我,必须是我   便是当我走了,我也会记着   把这手上的温暖,给你留下"    ☆、尾声   "尺麟,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呐,杨枝甘露。你最喜欢的街口那家的,要是不吃你可就亏大了。"   "最近天气特别好,霞山的院子里樱花都要落光了,满地都是花瓣,你不是说在樱花树下喝酒最惬意吗?要来不及了啊。"   "噢对了,知道吗,祁连诚居然结婚了。想都想不到吧,他那样的人也结婚了。新娘子很漂亮,他们很相爱。"   "昨天是祖母的周年,后山来了很多人,独独就缺你。"   "公司现在让容老师跟梁律师打理的很不错,等着你回去呢。"   "你可真是睡得好久啊,人家是睡美人,可你呢?为什么我吻你你都不醒呢。"   "睁开眼看看我吧,章尺麟。"   坐在病床边的冯执,更像一个病人。她还是那么瘦,在时光的压榨里,甚至变得枯涩。她静静等在默默沉睡着的人身边,他的手被她温柔的护在掌心里,他的面容如此温和平静。真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陷进一个冯执永远都无法触碰的世界里。   等待是那样漫长,她渴求了那么久,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就像那天她在机场,她等啊等啊,时间就像是灌了铅,滞重地仿佛即刻停止。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冯执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那个说好一定会回来的人。他的手机始终关机,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无望比黑暗更加浓墨重彩。仿佛暗流涌动的潮水,把她从头到脚的淹没。   后来是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那个时候冯执都不敢相信,章尺麟此时此刻身重五枪,生命垂危。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那段记忆就像是创伤,闭上眼睛就会觉得痛,用力回忆,就会窒息。   章尺麟从手术室推出来后,就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紧紧闭着眼睛,嘴唇紧抿,如果没有体征仪的滴答作响,病床上的人就宛如死尸。起初的那几天,冯执一直都没回过神,她就像个傻子,没日没夜地守在章尺麟床边,一刻都不合眼。她要等他醒过来,她要让他第一眼就看到她。就像很久以前那样。那时候的冯执,就像偏执狂,任谁劝都不听,死守着病床边,一步不离。   可她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接着一个月又一个月。可章尺麟依然这么睡着,仿佛永远都醒不过来。冯执觉得害怕了,她真的害怕。她怕章尺麟永远都这么昏睡下去,那她该怎么办。那些他们曾经描摹过的未来又该怎么办。   章尺麟和冯执在彼此的世界生活了十年,即便是在科隆那么孤独的六年里,她依然从未有过畏惧。那时候的冯执知道,即便他们天各一方,即便他们相忘于江湖,都没有关系。只要章尺麟还活着,还活生生地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安然的生活着,那样就已经足够了。可现在呢,他竟然抛弃她了,那个幸福描摹过的未来,仿佛一纸笑话。他不声不响地把她留在原地,用无望的沉默告诫她,接下来的路,他不能奉陪了。这样一个噩耗,宛如最终审判,于她是最为残酷的极刑。   冯执要怎么办,前路那么险恶,她一个人要怎么走过来,没有章尺麟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冯执不敢想象,那些就要触手的幸福会忽然支离破碎,她措手不及得像个疯子,不停地去找医生。用了最好的药物,请了最出色的大夫,所有事情只要是她能亲力亲为的,就绝不放手给身边人。然而,即便是这样,每次检查结果却始终如出一辙,残酷得让人心生绝望。   失血过多引起的供氧不足给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所有机体只维持最为基本的生理循环。再者章尺麟已经保持这样的状况一年多了,如此一来在医学上便鉴定为永久性植物人,复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样的结果,冯执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可她就是不相信。于是,除却吃饭睡觉,她呆在病床边的时间最多。   早晨带早饭从章尺麟留给她的那套公寓里出门,带上他喜欢的唱片和书籍去医院。在病床边的一天总是过得特别快。她要替他擦身换药,配合医生检查。但凡闲下来,便放他爱听的歌,读他爱看的书。起初的时候,沉睡者的人还会有轻微的反应,比如睫毛的颤抖。后来时间越来越长,接着便连那样微弱的反应也都没有了。   从医院出来,夜总是很深了,她一个人搭末班车回去。偌大的车厢,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靠坐窗前,空阔寂寥的大马路上,入夜后车子开得飞快。霓虹从车窗上飞闪过她的脸颊。那是她一个人的回家路,没有任何陪伴,在最冷的晨冬与和着蝉鸣的夏夜。孤独比寒冷更令人恐惧,而绝望却比孤独更让人中伤。   冯执几乎每晚都不得安眠,彻夜地辗转反侧,裹着睡袍在露台有时候会流泪,痛苦了喝一点酒,抽几根烟,一个晚上便这么打发过去了。而新的一天来临,她又要从无尽的绝望里暂时脱身,迎着刺人眼的朝阳去到他的身边。如此循环往复,一眨眼便是一年零五个月的时光。   ##   这天刚到医院,便接到了梁征夷打来的电话。沈毓贞的案子下午终审判决。   章尺麟出事以后,冯执整天都围着他转,很多事情都无暇顾及。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每次替他擦身的时候,背后那五个刺眼而突兀的枪伤都让她心悸。唯有这个时候,她是真的从心底痛恨着沈毓贞。这个疯狂又恶毒的女人,竟是要用如此凶狠而极端的方式,从她身边夺走章尺麟。仇恨成了仅次于绝望的第二种最为激烈而刻骨的情感。   沈毓贞的案子,一直由梁征夷负责,因为案情并不复杂,处理起来也没有太多疑义。冯执到闽粤高院的时候,正好赶上宣判。   沈毓贞背对着她站着,头发散乱,身形瘦弱。事发后没多久,她就被警察带走,在候审阶段,因为意外导致流产,从医院出来后,整个人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些事情,都是梁征夷告诉她的,显然沈毓贞并没有因为伤害章尺麟而得到一丝快慰。她毁掉的是三个人的生活。   因为故意杀人罪,沈毓贞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整个审判过程,她始终低头保持着怪异的沉默。散场的时候,冯执在出口处看到王漾。   他被章尺麟遣散之后,冯执有很久都没有看到过他。比起过去跟着章尺麟的时候那副痞痞地,不带正经样儿,现在的王漾要顺眼的多,眉眼里也没了过去的戾气。离开章尺麟后,他过得并不顺遂。人没有过去壮实,也黑了很多。他等在原地,看着冯执走近。   "冯小姐瘦了很多。照顾先生一定很辛苦吧。"是王漾率先开口。冯执和他并肩走着,并没有接他的话。   王漾沉默了很久,又说道,"阿贞的事情……虽然我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请求你原谅她。但是还是"   "王漾"他的话说到一半,被冯执忽然打断。"你是不是一直都爱着沈毓贞?"   他没有说话,冯执便当是默认,"如果我也让她像尺麟那样躺在病床上,你又可不可能原谅我?"   王漾默默地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先生现在这样,我们都不好受。照顾先生是很辛苦,但是看在过去阿贞"   "不要和我谈过去,王漾。沈毓贞那六年,不是我馈赠给她的。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不要教我去怎么原谅。这不是演戏,我从来学不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气度。何况,我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她。"冯执一口气说了很多,她并不打断再做久留,径直要离开。   "你就打算抱着仇恨过一辈子?"王漾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冯执暮然回首,"没错,如果仇恨让人痛苦,那就让我痛苦一辈子好了。生活已经那么糟了,何况再糟一点呢?"   "还有王漾,如果我没有猜错,沈毓贞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你的吧。要说痛苦,你也未见得比我轻啊。你知道吗?王漾你还真是胆小鬼,至少在爱情这道选择题上,你还不如沈毓贞。"   冯执很快便捕捉到了王漾脸上一闪即逝的失落神情,她没有觉得更加高兴或者欣慰。只想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辗转这么多年,懦弱笨拙如冯执也终于学会为了避免伤害,所以率先伤害全世界。   ##   回到病房已经是傍晚,冯执从高院出来,还回了趟霞山老宅。   显然,两位老人已经默默接纳了冯执的存在。章尺麟在老宅还有好些东西,这天梁瑾整理书柜,发现一本有些翻旧的诗集,里边还有张照片。于是便喊了冯执来。   照片夹在一本薄薄的现代诗集里。米白色的硬纸封面,那是冯执很喜欢的一个诗人。有一阵子,章尺麟在医院的时候,她就整天读诗给他听。而照片就夹在她最喜欢的那首诗里。   那是他们在科隆教堂前的合影。冯执不知道章尺麟哪里来的底片,又去冲印了一张。照片里的章尺麟面带微笑看着镜头,目光似水,不像冯执,似是满心的不情愿。连看着镜头的脸都带着委屈跟不平。冯执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最终夹带在诗集里,被她一起带走。   "你看,这是老宅书房里找出来的照片。你是偷偷背着我去冲印的吧。"   "你看你,笑得好傻。鼻子都冻红了,还咧着嘴哈热气。"   冯执把照片毫无意义地在章尺麟面前摇晃了半晌,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可病床上的人却始终毫无生气的紧闭着双眼,她笑着笑着情绪又低落下去,最终还是沮丧地把照片放回桌边。   "给你读诗吧,就跟以前在院子里一样。"   "读首我最喜欢的。"   冯执把从老宅带来的诗集翻开,就放在他手边,寻到之前翻到的那一页。慢慢读起来。   "那时我正躺在云朵上做梦   是你在生活中喊我,喊我尘世的名字   于是我踢掉鞋袜,顾不上踩云   像两个渴慕已久的音符   你我在阳光的五线谱间执手相遇   我不知道如何爱你,我看着你   我前后左右都跟着你   以自己的才华和智慧我投身于你   不够,就以信念,再不够   就以身以命一生相许   竟如此不易,你和我   彼此在不如意的生活中   遇上一个如意的人,所以我爱你   就连同你的缺点你的道路   以及你是非难辨的过去   从此我们手拉手   向着同一个方向走,直到天黑"   读到此,冯执忽然停顿下来,她说话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过呐呐自语。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那时候在日本咱们没遇见,或许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情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却又说道   "可我从没后悔遇见你,我从不后悔能遇到章尺麟。"   她深深呼吸,默默低下头去。   就在此刻,冯执一定没有发觉,那个在过去一年零五个月里始终眉眼紧闭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人,忽然有泪从眼角沁出,晶莹的一滴,就像一颗流星,从脸颊边一划而过,悄然落进鬓发里。   ——【正文完】——   番外一生何求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本来想重开一章写后记的。可是后来想想,心急的妹纸们,或许未必有兴趣耐心读完。那么好吧,我写在作者有话说里吧。故事本身不想说什么了,矫情也好,渣男也好,为虐而虐也好,情节拖沓也好。看完了,那就好。从920,我胡生日开坑,写到如今。真是磨叽得让人抓狂吧。所以我真的很感谢能看到最后的各位亲。有的妹纸,等更无聊,甚至把我过去写过的冷文也都看了。挺感动。写故事,对于我来说,是有一点孤独的事情。我也说过,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写文,没有任何的建议,提醒。没有鲜花掌声,也没有口水砖头。所以,很磨人心志的。很多作者,毕业季都会停更至少一年,可是我没有。论文截稿前三天,我还在写章冯的虐恋情深。面试前一天,我还在写章尺麟吃了花生米躺床上半身不遂。一边网投简历,一边回复各位的留言。从城北的实习单位坐两个小时的公车穿越整个城市回来,累得想死,可看到你们的留言,我就很满足。原谅我是一个写了很久冷文的老透明作者。我矫情地说这么多,就是两句话,第一:谢谢你们,第二:我会继续写下去。这个故事就到这里,好坏不细究了,看完就翻页吧。当然有妹纸想说点什么,尽管留言便是,我会一条一条回复的。好了,看番外吧。新坑不出意外,920开。再次谢谢你们,能听我讲故事。 ☆、番外 一生何求   那是大婚的前一晚,按照闽粤的婚俗,这一晚新人们是要分开的。于是余暖暖便陪着冯执,呆在闽东的别墅里。   "你们这一对啊,熬到今天是真的不容易。"余暖暖刚把小小骆安顿好。看着坐在沙发上慢吞吞地喝着苦咖啡的冯执,不禁要感慨。   冯执却笑了,把咖啡杯放到桌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们那样,什么都顺水推舟?"她就爱取笑余暖暖。隔了一会儿,却又开口,"不过我也真是羡慕你们。以前和他能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偏要是经历了这么多,才又能重新开始生活。人啊,有时候真的是贱。"她想想都觉得可笑,低着头拨弄手指。   余暖暖倒是听不过了,"你这是什么话呀。你们要不经历这么多,也不知道对方在自个儿心里是个什么位置。就好比我跟骆定琛,别看老是小吵小闹,我们那也是共担当过的。想当初,他家里人那是对我十万个不满意,那个黑社会老爹什么气都撒他身上。净穗不能待了,就逃到国外去。他信用卡都停了,最苦的时候,二十四小时轮轴转地干苦力。我看了都心疼。"余暖暖说着,都被自己感动坏了,眼见着要抹泪,却又开口,"不过,我们这些,跟你比起来,真是不算什么。"   "阿执姐,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哪天,章尺麟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可怎么办?"   余暖暖的问题,也是她过去最最害怕面对的问题。在每个守护在章尺麟身边的日子里,这样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结果,仿佛一片阴影,时刻笼罩着她。没有章尺麟的日子,冯执要如何继续。有时候,她在露台抽一整夜的烟,喝掉一整瓶红酒,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那样险恶的前路,要她一个人走,是一件太残忍的事情。她不相信,章尺麟是那样残忍的人,为了她,为了他们曾经描摹好的未来,他总要醒来。   冯执沉默了好久,才开口,"我这辈子就搭在他身上了。要是他不醒,我就等他醒。你说,这算不算也是在一起一辈子?"分明是苦涩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却总有苦中作乐的无奈。   冯执还清楚地记得章尺麟醒过来是两年之后的一个下午,她那天特别累,趴在他床边小憩了一会儿。模模糊糊间,觉得有人在抚她的头。那时候,冯执只当是做了个梦。转过一个身,却忽然发现头顶的那方温暖竟然没有离她而去。那么微弱的温热,像是潺潺的泉水,从她的发心浇灌到她的内心。几乎是下一秒就从座椅上跳起来。   那时候,章尺麟脸上还带着氧气罩,就留了一双眼睛。整天都是输营养液,人瘦得也就只有一对眼睛了。前一阵子,冯执还给他剔了个头,脑门都是光溜溜的,露着泛青的头皮。他把手伸向冯执,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冯执就站在他身边,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眼泪就下来了。她猛地伸手回握住他一直举在虚空的手,用尽力气地攥住他的手。眼泪就是怎么样都停不住,连他的脸都在泪眼婆娑里变得模糊不清。可冯执就是舍不得眨眼,她怕这是一个梦,一个她做了很久很久的梦。她怕一个眨眼,章尺麟又变成原来的模样,双目紧闭,理都不理她。眼泪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湿了她一脸。病床上的人沉默地盯着她看,他的手想够得再远一点,能够凑近她的脸。他想替她擦眼泪。到这个时候,冯执才想起来,甩开他的手,疯子一样往医生那里奔。   "医生,他醒了!章尺麟,他醒了!他醒了!"病区的走廊里,都是冯执欣喜若狂的叫喊,这一刻,所有情感都无法自抑。   因为脊椎中枪的缘故,章尺麟虽然苏醒了,但是依然面临着□瘫痪的现实。他的语言功能和大脑意识要在后天的复健中一点点恢复,而恢复的情况还是不得而知的。然而,虽然医生泼了很多冷水,却依然浇不透冯执的一颗心。前路再难又怎样,她会陪着他一起走,他们能够陪伴在一起,那么刀山火海,走一遭又如何。   复健的日子比起之前来,其实轻松不到哪里去,章尺麟的语言功能在长时间的昏迷里几乎丧失殆尽,他只能蹦出简单的词汇,他的眼里有很多的话语,可是对着冯执支支吾吾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而下肢的瘫痪又是另一层面的打击。在漫长的康复治疗里,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发脾气,有时候过了,还会不小心伤到冯执。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寸步不离。这一辈子,她真的就认定他了。   缓慢而冗长的复健日子,即便是如今冯执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是一个漫长得仿佛永远都不会醒的梦。苦涩却充满了希望。如此循环往复,又是一年的时间。在这样看似无尽的循环里,章尺麟终于开始渐渐回到最先前的样子。从简单的词汇,到结构简单的句子。从最基本的问答对话,到渐渐有了自身的意识和思考。冯执知道,他会好的,那个说好一定会回来的章尺麟,真的就可以回来的。   ##   "就像一个梦,一个做了很久很久,差点就以为不会醒过来的梦。"冯执把最后一口苦咖啡饮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发酵,竟然到最后就有了淡淡的甜味。   余暖暖抚着冯执的胳膊,也是欣慰地笑,"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对你这么不好,你却还向着他。你说,过去两人有好好过日子的机会,却从来不知道珍惜。"   "后来,我像是有点明白了。你跟章尺麟,纠葛了十多年。或许,彼此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可能最开始,你们相看两相厌,可是有的人看着看着,就会发现他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你们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早就成了对方的一部分了。章尺麟是你的一块肉,割都割不掉了。"   "嗤,什么歪理邪说。真肉麻。"冯执其实觉得余暖暖有理,就是受不了她矫情,一脸嫌弃地推开她。   "哎哟哎哟,我们新娘子还害羞了呢。"余暖暖的八卦体质又被激发了,满脸恶趣味地瞅着冯执,哪儿羞她盯哪儿看,看得冯执就想钻地洞去。   这个时候,一个肉团胖嘟嘟地滚到楼梯口,奶声奶气地喊:"暖暖,我噩梦。怕……抱抱。"那是余暖暖两岁还不到的儿子,虎头虎脑地蹲坐在楼梯口,一只小肉手攥着跳跳虎的尾巴,撑着一截短胖的手臂,嘟了小嘴看着余暖暖。   "哎哟,骆先生又要召见我了。先摆平他去。"余暖暖有些无奈地瞥了她胖儿子一眼,从沙发上一溜烟地往楼上走。   "我们小小骆做了什么噩梦呀,说出来让妈妈高兴高兴。"   冯执没好气地白了那不正紧的当妈的一眼,碰巧手边的电话响起来。   是章尺麟。   "这么晚还不睡,兴奋的睡不着?"冯执笑着打趣。电话那头也是一串爽朗的笑声,"还真让你说中了。咱们这场婚礼,可是等了十多年。都沧海桑田了,我能睡得着嘛。"   自从章尺麟说话利索了,贫嘴的劲道较之过去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冯执还是傻傻地咧着嘴,却是嗔怪,"少臭贫了。咱们这都是二婚了,还学人家新婚夫妻,别扭个什么劲儿。"   章尺麟倒是不以为然,"我们这是比人家新婚还意义非凡。过去那种不正不经的婚姻,都是我对不住你。如今我九死一生了两次,也死里逃生了两次。阿执,真的,别怪我肉麻矫情。没有你,我可能真的死了。"   冯执还是笑着的,可听他的话,眼睛却不自觉又湿润了。   "我昏迷了两年零一个月,那时候就像是在做梦。梦里就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没有一个人,周围又黑又冷,什么都看不清。天是血红血红的,却没有太阳的影子。脚下像是有四脚爬虫,急促地从脚趾缝里钻到脚底心。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像一个傻子,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走。有时候,墙上会有狰狞的鬼脸,有时候走着走着又到了满是落叶的空旷地,风很大很大,漫天都是黑红的烟,熏得人眼睛疼。又有时候,会发现自己竟然在火海里,周围的房子都着了,又热又亮。那火依旧是血红血红的。"   "我很害怕,阿执。我怕极了,无论我怎么逃,怎么叫喊,整个世界就我一个人。我好像被困在什么地方了,我拼了命地要出去,可我根本就找不到出口。很绝望,很绝望。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呆在这里。但是真谢天谢地,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你的声音。"   这些话,冯执从没听章尺麟说过,过去因为做复健,有很多话他一直都在心里,却没能力开口,如今终于恢复的差不多,他要告诉她,有那么多他还来不及说的话,在今后的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一定都要娓娓道来。   "是啊,我天天都在你枕边说话。我知道你一定能听得到。"冯执吸了吸鼻子,眼泪还是没能忍住,她拉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擦。   章尺麟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很久,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然而此时此刻沉默却已足够。   "你是不是又哭了?我不好,老提伤心事。"他像是长了眼睛,眼见着冯执悄悄抹泪的样子。她鼻子早就嗡了,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有,真的。"   隔了好久,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章尺麟,谢谢你回来。"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也是等了好久他才开口,"谢谢你等我回来。"   "哎哟,这两人明天都要见面了还在矫情什么呀。快掐断了,早点睡觉。回头新娘子可就要成国宝了。"摆平了乖儿子,余暖暖兴冲冲地下楼,见着冯执又感动得稀里哗啦,也不免大喇喇地破坏了他俩温热的气氛。   章尺麟似乎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不禁笑起来,"行了,我真不矫情了。明天轮椅老王子就来接我们青春美少女回家。"   冯执前一秒还抹泪,下一秒便被他逗得破涕而笑,"老不正经的,我可挂了啊。"   "冯执,好好等我。"   "嗯"   她郑重地点点头,尽管他并不看得见。   【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赏! 本小说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